董祖斌
一
小时候的记忆中,张家梁子光秃秃的,有些西北黄土高原的味道。那时候我们每天早晚都得放牛,黄牛水牛都有,一出门,就喜欢往那些树木少且较为平坦的地方去,几个孩子好聚在一起玩,牛半天跑不出视野,于是张家梁子几乎是首选之地。
张家梁子是一道不高的山梁,是很缓慢的那种起伏,不显峥嵘。后面慢慢过渡为又一个高度的山梁,前面是一个绵延的舒缓的山脊。约是当年大办钢铁的原因,这条山梁上面的树木都几乎被砍伐殆尽,剩下的几乎是草地和小灌木丛,视野很好,而这种草地牛也很喜欢,吃起来一寸寸移动,就像用刀收割一样,看着有一种收获的美感。
整个山梁形状很美,几乎全在视野范围内,但是面积却不小,有数百亩的面积,有些草坪可以看得出来原来曾经是田地,荒芜后相当于退耕了。在这张家梁子一侧的小沟里,居然有一股涌泉,春夏之际,水量不小。这是从地上涌出来的一道泉,和我老家那些从岩石缝隙流出来的山泉不同,这里的水是冒出来的,可以看见水泡一连串从池底的沙粒间浮上来,因此,往往成为我们孩子放牛时消遣时间的游戏。那是一个几个立方大的天然水池,有一人多深,可是,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最底下的砂石。小时候,大人总担心我们掉进去,发生危险。的确,很多时候,我们盯着那些不断升起来连绵的泡泡出神,会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
这个水井几乎是张家梁子这方圆十几平方公里唯一的水源。我们放牛后回家之前,都得找到水源让牛喝好水,这张家梁子的水正好实现这根本要求。
张家梁子的确有些“梁如其名”,这么大的一片山梁,一边往前边延伸的同时,也往左右两边慢慢舒缓,形成“牛脊”一样的形状。而这“牛脊”就是黄色的田野,春夏时节,都被绿油油的庄稼覆盖着;一到秋冬季,收割后类于赤裸的黄土就像是一块调子浑厚的油画,单纯中突出一种难言的丰富。在这副油画中,一前一后、一上一下点缀着两间房子。当初都是土房,就是那种干打垒的建筑,黄土一定是就地取材,与周围的土地浑然一体。这样两栋房子,为这一片辽阔、静寂的山地带来一丝生气与希望。
两家房子的主人都姓张,是堂兄弟关系,张家梁子是一种领地式的称呼。这里山大人稀,周边的山林、田野都几乎属于他们两家,虽然有一种拥有的喜悦,但也会让人伤感,这么大的地球,也就是房子周围视野内的这点地域属于他们,似乎成为一张紧紧覆盖的网,一根看不见的绳。张家人就在这个不长的半径内,运动着生命。就我所知道的,现在已经到第三代了。他们倒似乎对这个地名实现了一种坚守与传承。
二
这副油画中的两个点——两栋房子的主人,与父亲年龄相仿。自然,各自的家庭中也有和我年龄接近的孩子。因此,我们在张家梁子一带放牛的时候,一定有张家的孩子和牛参与其中,这时候,即使我们的牛偷吃了他们的庄稼,往往可以得到赦免。
上下约三百米的距离,两户人家成为方圆这一片生灵的倔强标识。这两家人其实是堂兄弟关系,一为哥,一为弟,两家人各自有着自己的特点,仅从姓名上就显示出不俗来。这张家取名字倒是有些讲究,拜后人所赐,居然两个人的名字可以连接起来成为一段故事。这种情形是我小时候亲耳听到的,让我打开眼界的同时,也让我对张家先人的智慧和周边乡邻的智慧颇为佩服。
在我们老家,家里当家人也即父母的名字如果被孩子拿来口中念,那是一种莫大的侮辱。而更有甚者,会穷其智慧,用一段话或者打油诗一样的句子把几个大人的名字串起来,这样向儿歌一样念出来,便成为集高雅与俗气于一体的“杀手锏”,往往会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无还手之力,当然,现在想来,这些编出来“打油诗”的人,一定是大人,孩子们是没有那个智慧的。张家梁子这两户人家不知怎么回事就成了这种乡村文化的“集中体现”,多年后我都在想,我们老家那村里还是有很多具有幽默感的人才。
张家梁子上面那户人家的主人叫向起云,早年曾经还取过一个姓名,叫做张洪正,其实他是入赘后改的名字,本来姓张。他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就是孤苦的一个人,没有妻子,有人说他的妻子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养育着一个儿子,和我们年龄相仿,可能是孩子取名实现了还宗,叫张众能,没有上学,野马一样生长着;张家梁子下面那户人家的主人叫做张光华,与向洪正其实是堂兄弟关系。张光华养着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分别叫做润秋、润友、润志、润平,因此,家里的烟火气比向洪正家更浓。张光华家里有水牛黄牛,而向红正家里没有一头牛,因此,我们小伙伴们在一起放牛的时候,张光华家里的小伙伴有任务,而向洪正家的孩子纯属跟着玩耍。
一天,还有一个与我们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与张家孩子突然口角起来,这在我们小时候放牛的场景中都是常事,可这次,那位小朋友却突然开口喊出了打油诗:天上一起云,地上就掏沟;横(洪)正都找不到,溜得光滑滑(华)。这是我们老家一带夏天突遇暴雨的劳作场景,不知被谁一下子嵌入了张家两个家长的姓名,而且有些天衣无缝的味道,明了简单,易记易懂,这一下子就传播开了。张家的孩子那一刻气得满脸赤红,却也无可奈何,估计心里暗暗恨着长辈为啥要取这样一些让人取笑的名字。
在我的记忆中,张家这两个大人会到梁子旁边谷底的冒泡的水井来挑水,我正好一边观察水井地下冒出来泡泡,一边也观察了这两个家长。
向洪正是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据说事实也如此。他在土改前曾经家境殷实,是土改后,才把他分到现在这个张家梁子来。当年也许他的发家是靠勤劳,因此一双手已经严重变形。我的父母亲都是整天干活的农民,可是手形却还美观,可是张洪正的一双手却让人不忍直视,看久了会不寒而栗。我曾看见他舀水的时候,那双手呈现出的一种严重变形状态。整个手掌已经不能完全展开也不能完全合拢,每一根手指都粗而短,像一根中间粗壮膨胀而两段稍细的红薯根,指甲没有一块是正常的,要么凹凸不平,要么脱落或者像钟乳石的表面,每看一眼都会感到震惊与恶心。那时我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太勤恳、太劳累才让双手变形如此。可是,如此严重的手掌变形却还住着一座土坯房,我从中找不出印证的因果关系。很多时候,看见他担满一桶水,步履缓慢却又稳重地沿着梁子间的那条路悠悠走到土坯房里,让屋顶上升起炊烟,然后在房子前大声喊他家的儿子众能回家吃饭。沧桑而有些中气不足的嗓音,带着一种关切和炫耀似的,打破张家梁子似乎亘古的寂静。
众能却不是那种听话的孩子,也许从小没有母亲关爱,更兼没有读书,他整天四处游荡。有时候,虽然没钱,也会到我们老家的小集镇山花街上去转转,不买什么,去去又回,常常让我们羡慕的不行。很多时候,他没有牛放,却喜欢和我们在山坡上玩乐,这时候如果他爹喊他回去,这小子会很不耐烦,催的急了,他就会扯开嗓子骂他爹,最恶毒的时候口中老子连天,整个张家梁子都能听见。向洪正无可奈何,于是在老屋的场坝上悻悻地说:那我就给你喊爹嘛!我在这种父子的对话中,感觉到一种惊恐,一种没来由的失落!
张光华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他佝偻的身躯。其实,他的年龄比向洪正要小,是弟弟。虽然他的手没像向洪正那样变形,可身体却变形更厉害,从我们最初的记忆里就成了一个拱桥似的身体了。
每次我看见张光华在地里干活,头几乎要触到面前的黄土,两只脚和头有点象三足鼎立了,让人不由得生出诸多怜悯和感慨。当然也有表现出优势的时候,那就是在坡地进行耕作。张家梁子正好是兽脊一样的地形,两边的土地沿着中脊舒缓地往下面挂下来,形成一个开阔的坡地。因此,很多时候,张家人就在这坡地上进行春种秋收。
农村里面种庄稼也得讲究地势地形,这种坡地种植为了利水、利阳均需要顺着坡度布置行垄,因此,在耕种时劳作者往往要面对着坡度向上进行。这时的张光华算是找到了优势,驼背后的身形更加减弱了弯腰的程度。那种地方耕种,有些要求技术,挑一担粪水,都要用脚踏踩出两个平台才能放下来。我常常看见张光华面对着坡度劳作着,头几乎要抵到黄土,低矮的背影在那块黄土地上变成一个移动的小黑点,一条条一垄垄慢慢在他身后延伸,渐渐把整块土地、整个黄家梁子梳成一页笔记本一样的条纹。随着季节的变化,这页稿纸上慢慢变成绿色、黄色,最后变成白色,周而复始。随着这些色彩的变化,张光华的身形变得更加佝偻,面色也越来越黄,几乎与那片黄土地融为一体,成为一块土旮旯,一粒微尘。
土地是最公正公平的储蓄所,你在上面流多少汗,它一定会对等地给你回报,那些绿的黄的红的都是汗水的自然结晶。张光华在这梁子两旁的黄土地上几乎用额头耕种,在身体不断佝偻不断瘦弱的同时,孩子渐渐长大,家境渐渐变得好转,而他也慢慢耗尽了精力。终于,在他几个儿子相继长大、土坯房变成石头房子的时候,他佝偻的身体在某一个冬日的黑夜变成僵直了。张家梁子前面的山头上冒出来一个新的土堆,挂在山脊两边的土地上,从此少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让人很欣慰的是,张光华的每个儿子都长得健壮,与他的佝偻形成天壤之别。
很长的一段时间,张家梁子的两户人家人口保持着一种稳定不变的形态。上下两户人家,也算是一前一后守护者这片山梁与土地,点缀着轮回的春夏秋冬和草木枯荣。每到黄昏,两个房顶上冒出的炊烟,显示着这片梁子上坚强的人间烟火。
三
向洪正在我的记忆中就是那副老年的样子,沧桑、沉默、朴实,如他屋前那棵遒劲的老桃树。每到春季,我看见他那黑旧矮小的屋子前被春风涂抹出一副绚烂而又妖艳的桃花,在那一刻,整个张家梁子突然变得像是一幅具有古典与新潮结合韵味的图画,一下子绽放出张家梁子的无限希望。只是,那间土坯房越来越低矮破败,而随着向洪正的儿子即张众能的渐渐长大,这间房子越来越变得安静与寂寞,门洞里面除了破烂的家具,更多只剩下向洪正的咳嗽声。很多时候,张众能已经像脱缰野马一样出家享受自由了。所以,我们在放牛的时候,听见那间土坯房中传出向洪正的呼唤,可是鲜有他儿子张众能的回应。
向洪正一病不起,圈里曾经养着的猪经不起多日饥饿,在嚎叫多日还没看见向洪正给槽里倒进一点水草之后,终于在某天夜里,这头两百多斤的猪拱倒圈墙,跑了出去。四周都是大山,田地在这片山里里四处都有点缀,这猪于是开始在周边开始自由生活。向洪正病好一些之后,曾经去山里找过这猪,打算把这牲口再圈回去,可是,尝到了自由的好处、且重达两百多斤的猪一下子赶不回去,已经有了一些野性了。几次想把猪赶回家失败后,向红正索性不再往家里赶了,就那样任这猪在野外“漂泊”,相当于放养起来。猪跑出去时是在初冬,各家的庄稼都收了,这猪到地里去拱也没多大影响。可是,过年后,随着种植的各种作物开始长高、渐至成熟,这猪开始具有破坏性了。很多人家的农作物都发现有猪拱坏的现象,而附近都知道,那些年没有禁枪禁火药,很少有野猪,所以一致推断是向洪正家里的那头“放养”猪在“作案”。向洪正遭到了几次“投诉”以后,决定开始“收网”。在野外过了半年多时间,那猪已经具有了一些野性,按照正常的杀猪方式已经不可能了。曾经几次,我在树林里放牛遇着它,它居然瞪着眼睛打算攻击我,如果不是我手中的棍棒壮胆,我估计也要绕道而行了。
向洪正这次杀猪不是我们当地过年杀猪的方法,而是选择了“猎杀”,这似乎有些更大的趣味性在里面。
那是一个苞谷挂出红胡须的季节,正是到处农家都鲜有肉吃的时候,向洪正决定把他“放养”在山林间的猪杀了,免得周边人家“投诉”,今天来说土豆被拱、明天来说苞谷被吃。向红正找到了村里打猎小有名气的一名汉子,许诺这抢手只要帮他把猪打死,一定给一只猪脚作为报酬。于是,这猎手跨上猎枪,带着猎狗与向洪正出发进山了。为了能把猪运回家,向洪正还喊了几个帮手。
猎手也知道,这么大的猪,一般一两枪是不可能打死的。而且,向洪正也要求不能把肠肝肚肺打烂,否则下水不好收拾,况且那都是好菜啊。猎手端着火枪,就像打猎一样一通好找,终于发现了野猪的踪迹。于是,瞄准野猪的脖子开了火。当然,野猪中了弹,流了血,但同时也受到了惊吓,带着伤撒开四蹄狂奔。可怜这位猎手,端着枪跟着追,翻山越林,来来回回几十公里路,最终开三枪放倒了野猪。众人帮忙抬到向洪正家,开始剥皮切肉。向洪正热情地招待大家,打算给帮忙的人一人一小块肉作为答谢。就在这时,很久没回家的众能回来了,马上厉声喝止了他父亲向洪正的慷慨,表示,答谢已经打酒炒肉吃饭感谢了,这猪肉不能再白拿,如果拿得出钱。任凭向洪正如何小声相劝还是大声唾骂也绝不退让。原来,这家伙晃荡到街上打牌,输了精光不说,还欠了不少债,这次回来,就是打算找他父亲要钱还账的,看见自家“野猪”宰杀了,正好要钱。很多帮忙的人都心生不悦,但是,看在这么多年向洪正老实忠厚的面子上,大家都没有发怒,悄悄地一个个相继走开了。众能不顾向洪正的反对,甚至用强壮有力的胳膊推开向洪正,背了很多猪肉去集市上卖了,用来自己过快活日子。
就在这一年的年尾,向洪正终于在咳嗽声中没能再起来,随着他闭上眼睛,一间偏房也轰然倒塌。张光华的儿子们几天后才在别的地方找到众能,回家帮着他料理丧事。附近的人还是来帮忙,没有谁和众能说话,也没有人送上人情,都是来给向洪正送行的,炸点鞭炮、帮忙做些事物,有的还在最后起丧的时候抬一杆子,拍拍灰尘,都各自回家。谁都知道,自此和向洪正是别过了,作为乡里乡亲心里无愧,至于今后和他的儿子众能,是注定不会再有交集。
也正如预料,从此,众能就没再这里出现过,哪怕逢年过节,向洪正的坟头也没出现过祭扫的痕迹。向洪正的坟就在他房子的坎下边,没几年就被荒草树木覆盖得分辨不出。那间老屋,众能走之前卖掉了屋顶的瓦片,剩下的四面残垣几个春夏雨雪就渐渐湮灭,几年后,就成为一块耕种的熟田了,一个原来曾经飘荡过炊烟的屋场,慢慢消失,如果不是记忆提醒,谁也看不见当初的任何蛛丝马迹。
只剩下一处房子的张家梁子显得更加寂寥。
四
张家梁子都是山田,都是缓坡,因此,只能耕种苞谷土豆等旱地作物。那个年月,吃米是很奢求的事情,农人都希望有点水田栽秧,毕竟,大米饭吃起来,口感舒服的多。
张家梁子边上的那个谷底,也就是从地上冒出水的水井边上,是张光华家的树林,同样是缓坡,位置和水井差不多在一个水平线上。这样,多次从这谷底挑水回家的张光华终于受到启发,也立下了雄心壮志,他也要在这里造一丘水田出来,种稻子、吃米饭。水冒出来的位置是谷底,要引水入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预备作为水田的地尽量降低。
可能是大米饭那种香味的致命诱惑,张光华下定决心要开始建造属于自己的水田了。在秋收后,他带领全家出动,首先是把那一片树林全部砍伐精光,接着开始挖土,遇到石头就把石头炸掉,遇到树根就把树根刨掉,从深秋一直挖到过年,基本把这块预计中的水田的第一阶梯弄出来了。那时候,我们还会去那里放牛,看见他们一家人热火朝天地挖地,田边摆放着从地里挖出来的树根树蔸,已经码成了一段长城;挖出的石块用来磊造堡坎,也墙壁一样显得有些气势。张光华的背已经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每一次抡起锄头,我都感觉到有叩问苍茫大地的执着和挚诚。那时我小小年纪,可是从张光华的那个弓形姿态上,突然觉出农民的一种对待土地的仇与恩、爱与恨的关系,也感觉到每一粒大米的艰难。
那年过春节,张光华一家居然在大年初一全家上阵挖这块水田。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年烟苗返青、可以移栽的时候,张家梁子的谷底终于有了一块镜子一样的秧田。水井流出来的水,几乎是在堡坎的作用下,平缓地流进那块水田,张家梁子的边上,终于开始出现稻谷的身影。慢慢地随着季节慢慢变化,秧苗开始杨花吐穗,也终于可以听见青蛙的鸣叫了。一个夏夜,山洪暴发了,张家梁子谷底的水井也开始发脾气,涌出来很大流量,水井的堡坎垮掉了;出水汇同山洪,把紧邻的水田堡坎也冲垮了,水田毁掉很多,已经收获在望的稻穗被洪水带了出去。那种惨状作为农民看见心里抖得不行,我们放牛娃看见了都觉得老天爷有些过分。张光华弓着身子在这垮坎边走了几趟,没说什么。那一年,这块水田再也没有流进去水,那些稻谷虽然有一条条的穗,可是,里面都是瘪的,好不容易有几串饱满的,却布满了绿色的灰包,几乎不需要收割。但是张光华还是把这一茬水稻收割了,没有用扳斗,直接把割下来的禾苗放在田里,充作肥料。
秋收后没几天,他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拿着锄头钢钎,又开始修复。尽管这个时候那眼季节水井没有一滴水,但是他仍然兴致勃勃。没多久,水井堡坎高了起来,水田的堡坎也渐渐高了起来,他的几个儿子看着他独自兴高采烈,没有一个表示支持,有个儿子甚至说是不是想吃米想疯了?张光华没什么话说,只是弓着背狠命地挖。这一年,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作祟,居然波天荒地一个春天没有发水,那眼咕嘟嘟从地下冒泡的水井居然一口水也没冒出来,直到插秧的季节,还是只有一个黑黑深深的窟窿。儿子们都在埋怨,都在为那个冬季手上挖出的水泡后悔,只有张光华没有泄气。在一个暴雨的午后,他戴上斗笠,套上犁辕,赶着那头老水牛,来到了那丘自己认定的水田里。大雨如注,老牛都被淋得眯起了眼睛,张光华顾不得这些,他把四围的山洪全部接引到这丘水田里,冒雨赶水。苍天不负,居然就着这“天落水”,他把这块水田救活了。看着明晃晃镜子一样的水田,他家由买来秧苗插上。几个日头下来,水田的水一闪就矮了下去,张光华的眉头跟着就皱了起来。就在秧苗开始卷起叶片、稻田开始出现裂口的时候,在一个夜晚,随着一道闪电,大雨倾盆而下,谷底的那口水井也喷涌而出,张光华冒雨来到井边,把井水接进水田里。这年的张家梁子,秋季的时候,除了整个梁子上金黄的包谷地,还有谷底这块金灿灿的水田。张光华家里这年飘出米饭的香味,几个儿子打着饱嗝,望着水田呵呵只笑。
张光华弓着背,站在自家屋前,望着张家梁子沉默不语,那身体,就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对着面前的土地,对着三四个儿子,也对着一成不变的黄家梁子。
不过,这丘水田,现在又已经荒芜,那是因为张光华的孩子已经选择出去打工,而在家的已经不再种植粮食,开始种植经济价值更高的烤烟了。
五
张众能多年没人见过,后来依稀有人说进去了,被判了多少年,没结婚也没儿女。
张光华没多久也去世了,和向洪正对应,他葬在张家梁子的另一头。向洪正在上一头尾上,而张光华在底下那一头前段。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实现对这片以他们姓氏命名的山地的守候与标识。
与张众能不同,张光华的儿子都没有跑到很远处去。相继打了一段时间工以后,他们陆陆续续后来,开始在这片张家梁子上继续父辈的梦想。大儿子很快成家立业;二儿子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疯了,妻子当然很快跑回了娘家。然后就在他们自家的山上,二儿子就疯癫着死去了,没有子嗣;最小的三儿子,原来是张光华最疼爱的、也是小时候长得最胖的一个,却在这样的时候始终娶不上媳妇,一直单身到快四十了,有同村的朋友通过网络给他联系一个女朋友,带着两个孩子嫁到了他家,好歹也续上了黄张家的一房香火。
现在最能干的是张光华的大儿子,就在老家一带发展种植烤烟。他的妻子也属于吃苦耐劳的那种类型,两人志同道合,不仅把整个张家梁子种满了烤烟,附近的很多人家的土地,都被他们租赁过来,种植烤烟。按照现在的行业术语,是实行了“专业合作社”,“土地流转”,每年他们的种植面积达到一百多亩,用小型农具来生产,机械化,再也不用学他父亲那样佝偻在地上了。烤烟单价很高,而且烟草公司对他有很多扶持政策,因此他家的种植规模一年年在扩大,自然,他家的存款也越来越多,俨然已经农村致富带头人。买了车、新修了房,烟叶卖完后,驾上车,到城里去买衣服买家电,已经不再是传统农民的做派的。远近已经有一些名声,和他父亲相比,算是“大显家声”了。
如今,人们从这里过路,还是会称作这里为张家梁子,似乎比原来更加响亮。我想,这不仅仅因为记忆,还因为张家的大儿子在这里扎了根,让张家实现了地域与家族的延续,有很多发扬光大的成分。
记忆中间的张家梁子,已经全然不见了:光秃秃的山地变成了茂密的树林,种满了苞谷洋芋的黄土地现在只剩下成片的烟叶,那丘水田已经被抛荒,又成了一片矮小的灌木林。更有意思的是那口水井,多年没有再冒一口水出来,可张家水桶都已作为劈柴烧了,因为很久前就已经用上了自来水!但他们压根没想过再种水田,没有水田,顿顿都是大米饭,已经与城市无异!
每次回老家,路过张家梁子,孩子都会问张家梁子的来龙去脉,面对着孩子的问话,我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曾经喧闹的张家梁子,还能与记忆对抗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