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祖斌
三力士诞生
直到现在,每当和朋友们海侃某某力气大,我举的例子必定是这三兄弟中的某一个。在我老家那个不是风光奇绝也鲜有腾龙起凤的小山村,这三兄弟的力气的确领一时风骚。
三兄弟的名字很有意思,没有那些诗文隽永的含蓄,也没有从诗经古文中选取的精妙,三兄弟的名字分别叫“旺、云、雨”。我等农家子弟从小风里来雨里去,自然觉得顺口、亲切,甚至觉得和天气有某种对应。
他们姓龙,辈分“克”字。几乎每一个都和我们家里的兄弟姐妹有一位对应式的同龄。其实他们家老大是个女孩,名叫“菊”。在我们那一带,女孩的名字都是和“梅兰竹菊”有关的字样。
不知是什么原因,三兄弟都生的膀大腰圆,一身好力气。他们的父亲是老实的庄稼人,个子不大;他们的母亲倒是有些富态,腰粗臀圆,按照中国传统的评判标准,是命里注定要生好儿子的。
果然就这样验证了中国式生育规律。第一胎女儿后,连续生下三个儿子。
由于家庭经济条件不是很好,所以,孩子们都没有读多少书,好在四兄妹都对读书不感兴趣,都几乎没有读完小学。这样也好,让父母避免了一种“不供读”的愧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女儿克菊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真应了那句“坡上坎下”“青梅竹马”的话,亲家就在一张口可以喊得答应的坎下,一户姓汤的人家。家庭条件也不太好,与这龙家还真有点“门当户对”。可有点对应的是,这汤家恰恰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是一种反对应关系。“仰头嫁女低头娶媳”,嫁女儿还是显得轻松一些。
慢慢,龙家就需要开始一个一个接连娶媳妇了。这可不是易事,家境不是很好,人也没读几年书,没有地位,也不是很有能耐,说亲就不太容易。力气大的人,可不是凭空得来的力气,总得需要很大的饮食消耗做基础。三兄弟的父母看着每天日益增加的饭锅心里暗暗着急。好在他们的父母在方圆一带,干活能吃苦,帮忙舍得出力气,总还是结下一些人缘,总还是媒婆愿意当月老。
这时候,老大克旺已经成年,显示出一身好力气,总还是有一技之长。农村那些农活,尤其是粗重的那一套考验男人本事的套路,都在他的一路成长中不在话下。大背篓、花眼筐、弯架子、扁背篓,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这背篓上面能放稳当,他就可以背起来稳稳当当地走;砍树扛木料,人家需要两人抬的,他可以一个人扛;两个人抬杆子,大头子分配给他照样健步如飞。在那个年代,男人力气大,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也几乎是财富的象征。只是,这克旺在计划、安排上面不是很灵活,就像《大哥》那首歌中唱的一样:“每天做着别人安排好的事”。当然,在他成家立业之前是他父母安排的事。
从搞大集体在生产队中挣工分开始,克旺便渐渐因为力气和憨厚有些知名度了。后来,克旺的父母觉得按照农村的名言来看,光力气大还是美中不足,“养儿不学艺,只当养个屁”,到处求人,让克旺跟着一个木匠学习。虽然长进不大,可是,多年以后,克旺还是学成出师了。到后来还可以当“掌墨师”,独当一面造屋建厦,方圆很多人家都会开始邀请他。当然,也许是天分,虽然克旺做木工很多大柱子可以一个人扛,但是,技艺不仅没有创新发展,很多精细技术上面还是达不到,更别说形成自己的风格或者有“绝活”了。好在他工钱要得不高,也不是太精明,这样的师傅,主人家好招待,自然也有财路。
但是,这样的人总是一对矛盾,在按照你的思路走得时候,他似乎有些憨的表现;而一旦他觉悟,或者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便会变成一种执着的倔。哪怕是父母的要求,也会不管不顾,这在克旺身上体现得很明显。
他父母亲几乎是倾尽家里的积蓄给他把媳妇娶进屋,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开始了分家的闹腾。这其中是不是有媳妇的撺掇不得而知。但是,克旺那种需要独立、奔向自己幸福小家庭、怕父母和其他兄弟牵扯自己幸福脚步的决心到了义无反顾的程度。他的父母是见过很多农村这种矛盾的人,知道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也坦然面对了。本来就不大的三间小矮房子,一半给了克旺,一半就是剩下父子四人。从堂屋分开,一边一半,克旺开始憧憬自己的小日子。
那个年代,农村还有人建木房子,克旺的生意还不错。因此,他几乎常年在外做手艺。自然,没有风吹雨淋。回家的时候,主人家结账的钞票揣在兜里哗哗作响。也许就是正因为这个原因,克旺开始要求分家。据说,分家的时候,龙家还是有人起高腔。连续跟在身后的两个弟弟知道分家意味着什么,而马上,也需要谈婚论嫁了。本来就清贫的家再一分为二,难得有姑娘看得上。
克旺之下是克云,克云之下是克雨。没有任何悬念,两个弟弟迅速成长,而且,力气不输克旺。
克云是三弟兄中力气最大的,也更有蛮劲。据说,就在克旺提出分家的时候,他就已经仗着自己的力量开始言语上的不满。想想也是,分家这种在农村约定俗成的过程是相当残酷的,尤其对于没有筹备好或者本来就不丰富的家庭。当然,由一直在一起的吃喝拉撒的一桌人突然分成两个独立的单元,饭不在一起吃,门锁也换成另外的,从情感上有一种难以接受的分割;在物质财富上,就更加直白了。什么东西都得分开,如果有两样尚好,可以各得其一;而如果没有两样,则要选择已有的东西,做出比例,选取放弃,论斤秤两。大到房屋、土地、山林,小到一把椅子、几盏碗筷,实在是伤神的事情。
龙家分家的时候,我读小学,每天上学他们家的场坝都是必经之路。我们慢慢看见一个整体房子似乎被从中进行无形分割,自堂屋中间开始,两边渐渐形成不同的风格,有一道缝一样的东西慢慢从中间蔓延。
好在克云的力气大。他没有学手艺,因为学手艺也是需要较高的拜师费用的。气力大的人都是很自信的,这不仅从克云身上显示出来,也从项羽的诗句中有所显示。克云、克雨这时还没有成家,还在父母的大锅里面一起吃饭。慢慢,克云的名声就超过了当年的克旺,因为其不断刷新自己记录、赶超克旺的巨大力气!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听到了关于他传奇般的故事:他一个人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背回来一个五百多斤的大树蔸!五百多斤,据说后来用斧子劈开、已经成为一片片木柴的情况下,用秤称重出来的。我们村里那个年代,因为大跃进把树林毁坏得差不多了,砍树做柴也供不上,而质量好、又不用砍树的办法就是“挖蔸”。坡上坎下树林里,有很多被砍光了几代树干的树蔸。这些树蔸,含油脂高,易干燥,烧起来烟少、火旺,深受农民喜欢。只是今天看来,这有点“竭泽而渔”的味道。其实,大树蔸上总是会生发树苗的,尤其是杉树等,挖蔸就以为着这株生长了数百年的植物彻底消失。
有的树蔸就长在田坎上,把这书蔸要挖出来,先得围着周边掏土。一个树蔸玩出来,周边挖出的土堆起一人多高。克云挖的这个蔸就是在他家田坎上,据说挖出来的坑比打谷子的扳斗还大。虽然树蔸让他们家里烧了很久,可是因为挖坏了田坎,被他妈骂了几天。都说克云把这个蔸挖下来后,整体约莫有一张大八仙桌那么大。他找来满嵌背篓,平放在地上,然后抵住背篓,将树蔸放上背篓。最后,自己蹲下来,依靠打杵撑,手拉背蹭,居然一个人把这个庞然大物背了起来。背回家,往他家场坝里一倒,把地上砸一个小坑。然后他就找来他木匠哥哥克旺的木匠斧子,一点点开始劈,在场坝边上码成一座小山。他家人觉得这树蔸实在有些大,心想知道到底有多重,于是找来抬秤,数次秤重,加起来,于是有了五百多斤这个得数。其实,算上含在其中的泥土和劈掉的碎屑,应该近六百斤了。这件事情传出去以后,克云声名大震。村里如有谁论力气大小,他必是人们口中谈资。
而不久,他又刷新了自己的记录:他用一个背篓,一次从乡里小集镇背回来七百斤化肥!七百斤,而且是比较陡峭的上坡路,走了三四公里。我没亲眼看见这个具有轰动效应的时刻,反正听村里人一说,都绘声绘色,因此我也就不再怀疑真实性。据说,他背化肥这事,一半是自家需要,一半出于跟人打赌。当时,村里都在大力发展种烟,对肥料的需求相当大。烟草站也许是为了做大产业链,一个劲地给农民推销肥料,一亩烟,必须要配备好几百斤各种不同的肥料,氮肥、磷肥、钾肥等等。反正每家每户,到了烟垄起行的时节,靠墙都码着一人多高的废料堆。当年村里不通公路,几里到几十里的山路,全靠肩挑背驼。如果种上四五亩烟,肥料花费钱还不说,光从管理区小集镇上把几千斤肥料背到家里、散到地里都是一件难事。有的人家,劳动力少,老弱病幼,只好每次背一包半包,一趟一趟往返于管理区和家里,山路都被踏得坦荡如砥。克云背肥料的故事有了这样的背景,一下子富有传奇色彩和爆炸式的传播性。
我刚开始非常好奇也质疑这个故事,因为,自小从农村长大、也没少背背篓的我知道,任何背篓是不可能放下七包肥料的!结果让我开了眼界,人家说,克云背这七包肥料是用的门板!就是把一块门板卸下来,横放在背篓上,肥料包子一层层再码在门板上。我佩服着兆云这惊天动地的伟力同时,也佩服这改造背篓及方式的创造力与想象力。据说克云打赌成功后,得到了一条三块五的烟,成为好一阵子人们羡慕和钦佩的话题。
那时候我个子小,力气自然也不大,有时候,背几十斤东西都呼哧呼哧像老牛拉破车,对这种力量自然是羡慕不已。让我惊奇的是母亲,听到我一个劲地赞赏,她平静地说:智大养千口,力大养一人。你要记住,要想过好日子,只有好好读书!
后来就轮到了克雨的时代。不过,克雨不愿意白使力气。他有力气,可是不为别人出,自家出力气的时候也不是很多。但他曾经向他的两个哥哥发起过挑战,就是比赛扛木头、比赛背煤炭,都没有走下风。克雨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俗话说:“朝廷的长子,百姓的幺儿”,克雨一直以来就比两个大的哥哥娇惯一点,也懒惰一些。尤其是后来,随着两个哥哥长大、成家,分家,克雨似乎更加被他的父母宠着,以至于他的一身力气几乎无用武之地。
那次分家,别说他们自家人,就是外人看着,也觉得非常感叹。本来就不大的家,经过克旺成家后就对折式分了一次。后来克云又娶媳妇了,也在媳妇的闹腾下要分家,无奈,一家人再次坐在了一起。不过,这次,已经不需要克旺参加了,他已经分走了原来的几乎一半。这次分家,是克云和他父母、克雨来分。从外形上已经分不了了。因为,原来的三间房给克旺分去一间半,两家共用堂屋。剩下的本来就只有一间半,再打对折已经属于不可能。怎么办?天下最伟大的莫如父母,老两口居然下了决心,为了体现公平,决定带着克雨离开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家,在另外一处自己的土地上搭窝棚!克雨也就是在这一刻几乎尝试了“流离失所”的感觉。于是,这个曾经热闹的龙家屋场一下子冷寂下来,似乎从场坝到堂屋被划上了一条线,两边也各自显示出不同的风格,显示出各自愈加独立、分裂的空间与气氛,而且日益变得萧条和衰败。
克雨和他的老父母则在离老家两里远的一处地里,挖了三四米的土坎,三根杉木架一个叉,搭起了窝棚。辛辛苦苦的老两口因为两个儿子娶妻生子户分家形成了“无家可归”的局面,似乎“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到底是吃过苦的农民,没几天,窝棚茅草塑料纸屋顶上开始冒烟,又有了人间烟火味道。都已经是年近六旬的人了,开始又一轮艰辛创业的重复。
克雨的父亲,这时年纪已经年老体衰了,但为了给克雨再创造与两个哥哥一样的财富,更加卖力。因为土地已经分了三分之二出去,已经种不出多少钱,为了实现增收,他灵机一动,开始在村里给别人耕地挣钱,连人带牛带农具多少钱一天,这也开了我们村里开始耕田市场化的先河。克雨的父亲干活的时候,声势较大,也可能是那条牛也老了,两个都微微显老的生命在山野的田地间,埋着头走。克雨父亲有时嫌牛走得慢,鞭打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就拼命地大声呵斥。这样就显得很热闹,山林间的土地上,总能听到克雨父亲略带嘶哑的回声,惹得林间的雀鸟比赛似得叫个不停。耕地的业务毕竟只在春冬两季,因此,为了增收,克雨的父亲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杀猪。某一段时间,畜牧部门对杀猪管得比较紧,恰恰这个时期放开了,似乎给了克雨的父亲一个新的增收机会。克雨的父亲找铁匠打了几把长刀,磨得锋利无比,开始走村窜乡替人杀猪。他尚有一把力气,且敢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慢慢也有了一些客户。只是,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很多家庭主妇都埋怨他划出来的肉块不够漂亮、肥瘦搭配不好,做菜划不来。
但是杀猪在农村是个很实在的活儿,我小时候就很羡慕,因为一方面看见那些大大小小的刀刀叉叉的很有趣,另一方面可以顿顿吃肉,吃“杀猪饭”,还可以挣些劳务费,“一举多得”。其实有这个智慧的不止我一人,克云也发现了。于是,只要他有空,只要他父亲因为身体原因不便出去杀猪,克云便背上家什去农户家杀猪。他居然也有无师自通的本事,由于他的力气更大,杀猪一个顶俩,主人家很喜欢,慢慢地竟然夺了他父亲的生意,成为“名师傅”了。
克雨父母亲重新搭窝棚的位置我见过,这是传说中闹鬼的一个地方,名字就叫“吊儿坪”。周围很远都没有人家,四周是黑魆魆的树林和重重叠叠的坟地,有些阴森的感觉。加上自古以来留下的那些毛骨悚然的传说,我都不敢想象住在这里的夜晚如何度过。好在克雨有了力气,他父母亲重新规划了生活,开始修房子。他们和克雨一起,背来了很多石头,请来石匠砌墙,不到十年,居然又修了两层楼的瓦屋。只是屋场边上就是累累的坟山,怎么看,也不像发家热闹的气势。
比较让人生气的实克旺和克云两兄弟,也许是两个年轻家庭都有开辟新家业的雄心,居然纷纷拆毁老屋、抛开老宅基,各自在所属地里修新房子了。克旺自己会木匠手艺,七拼八凑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料,修了一栋两层的吊脚楼。立在山前的一个高坎上,俯瞰着面前的大好河山,有一种“凌云”的气势,隔很远都可以看见。克云力气大,自己挖、自己背,背回来很多石头,请来石匠砌起一排三间三层的高墙。老屋上的木头、瓦片、门框等有用的部分都被拆了,一些小的石墙等无用被留下来,于是,在两兄弟的合作下,老屋真正被短时间人为打造成“断壁残垣”,惹得老两口每次路过都要伤心一阵子。
三力士出山
克旺的房子建在山头上,跟中国画里那些写意的寺庙差不多,凌空伸出一处飞檐,有高耸入云的感觉,似乎在嘲笑着不远处的老屋的残垣断壁。不知是天意还是克旺真的应了人家说的那句话:不能把住家修在建寺庙一样的地方,否则是有灾星的。时间不久,果然出事了。一个夏天,风暴来得有点急,林间树木、地里庄稼纷纷倒伏的同时,克旺这幢他引以为豪的房子也像苞谷杆一样折到在地上。好在当时看见情况不对,他一家人跑出了屋,没有人员伤亡。这栋吊脚楼虽然不是很宏大,可也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菲薄的积蓄。要重修房子,民政的补助微不足道,无奈,他到处求人,找村人乡邻给几根树再次修建。一根根地凑,好不容易再次支了一个安身之所。这次他有了教训,再也不在那个山头上修造了,低调地藏进后面的高坎下面,开始躲避风雨。
当再一次竖起自己栖身的房子后,克旺已经是负债累累了。没办法,他选择去远方打工。他想凭借自己的木匠技艺应该可以在南方的那些家具厂、木材加工厂寻得一席之地。可是,当他千辛万苦去到那些远方的工厂后,才知道他的刨子、斧子根本用不上,哪些地方全部是机械化操作,他看不懂那些英文字母,也不懂那些行业术语。无奈,他只好继续寻找能够挣钱的地方。寻来寻去,还是这一身力气帮了自己的忙。在一个砂石加工厂,老板同意收留他,而且开出的工资还比较可观,比在木材厂还跟划算。克旺于是开始在砂石厂的生命历程,一身蛮力在和石头的较量中开始化为渐渐变厚的钞票。克旺在吃喝之外渐渐有了积蓄,于是开始给家里寄钱,也开始不断装扮新修的房子。多年过去,他家的房子慢慢加砌了水泥砖、抹上了白石灰、贴上了磁砖,场坝也被水泥抹平,晒谷子再也不用铺竹子编的晒席了。很多时候克旺几年才回一次家,到后来,孩子也不愿读书了,妻子也闹着要出去打工,克旺也只好同意了,这样一晃就是多年。慢慢地,力气用尽,老板表示出辞退的意思,于是,带着不多的积蓄,一家人回到老家。田地荒芜,房子破旧,而这时的孩子需要考虑娶妻生子的事情了。
克云在单独分家后,开始修房子。后来,同样靠几亩地无法过日子,于是,也走出去打工。他打工的地方不是尘土飞扬的砂石厂,二是制造鞋子的正规厂家,有食堂,有员工和集体宿舍,克云的力气和杀过猪的刀法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制鞋厂,还包括制革,剥皮、制料、打样,样样都需要力气,克云如鱼得水。据后来偶尔回老家的他讲,一度他的工资在厂里几乎是最高的。可是,这克云可不是那种拼命攒钱的主,有了钱,不能亏待自己,给家里寄一部分,自己也的消费一部分。媳妇在家里烈日暴雨都要种地,还要带着孩子,屋子除了外面的墙,里面空空如也,自然和工厂里的克云相比,生活质量差了很多。尤其几次克云说漏了嘴,把自己在外面如何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情形讲了出来,于是克云的媳妇再也不干了。她不满足于在家里种地带孩子,也要出去打工。她逢人便说:“死狗日的,我在家里种田、带孩子,没日没夜地干!他钱也不寄,过年回来还呆不住,几天就要走,原来是在外面享福!听说每天中午还要睡觉,啤酒都是冻了喝的!老娘也要出去!”。没办法,克云只好又去找了他父母,把几岁的孩子丢给两个老人,干脆二人都出门打工了。偶尔会给孩子寄些钱回来,两个老人也没说什么。几年后,小孩子大约小学要毕业了,克云两个决定不再出去,因为厂子也不在了,二人觉得身体也觉得吃不消,不舒服。厂子想方设法赶走了这些工人,后来克云他们通过新闻才知道,说这是产业升级,还说中西部地区要承接产业转移等等。
克雨当然也不愿意在来家继续干巴巴呆着。几亩薄田渐渐变得有些入不敷出,除去肥料钱、种子钱、地膜钱,劳力几乎没有变成钱,也就是说,无论自己一年四季在地里怎样辛苦劳作,都只是在找事做,最后的粮食卖出去几乎不能换回那些投入,属于“无事找事做”。一年年下来,慢慢种成负债模式,村民的借债有,乡里信用社的更多。如再不出去,无论如何换不清那些债务了。
克雨也是二三十岁的人了,需要考虑娶妻生子的问题,他的父母已经年过六旬,再也没有能力为他攒钱攒米。于是,他选择出去打工。可是因为央求媒人介绍了一个女子,就在隔壁乡镇。那户人家也是非常穷困的人户,因此,居然同意不用送去太多的彩礼,也不用搞任何复杂繁琐的仪式,答应女子直接就到克雨家。克雨和他的年老父母求之不得,这样,克雨也完成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大事。据后来有人讲,克雨和那个女子连结婚证也没有拿,女子直接住到家里,克雨顺理成章成为新的一个家庭的男主人。不到一年,克雨的女人就生下了一个胖小子,为了支撑家庭的开支,克雨选择去邻乡的小煤窑打工。因为在邻近的地方打工,既可以随时结付工资,也利于回家探视。
两个再一次从窝棚上走出的老人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们的女儿嫁了出去,三个大力士儿子都实现了成家立业。虽然由于几个儿子都在外打工,三四个蹦蹦跳跳的孙子都丢在家里,每天打打闹闹烦不胜烦,可对于老人来说,这种儿孙绕膝的情景仍然有很大的鼓舞力量,让他们疲惫不堪却心甘情愿。
三力士结局
按照这种生活的节奏,三力士是应该迎来人生美好结局的。可是,生活却开起了最残酷的玩笑。
克旺从哪个被关闭的砂石厂解聘回家后,一直埋怨自己的胸膛里不太舒服,稍微在家里劳动一下,就嚷嚷力不从心。为这,克旺的老婆没少骂他,说他这些年在外面玩懒了,一做事就找借口,真正是好吃懒做。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克旺赌咒发誓不是找借口,这样才到医院进行了一下检查。检查的结果让他们家半天没缓过神来,医生拿着拍出来的X光片,说你看见了没有,这里面的黑点就是肺尘病。医生问了克旺这些年打工的工种,告诉他正是因为砂石厂中的粉尘,吸进了肺里造成的。这种病,无法根治,而且无法进行运动、劳动,会影响健康,尤其呼吸道受到影响,活不到很长。
住院需要很多钱,一家人也无法承担。克旺出院后,在很多人士的支持下,去原来的砂石厂找老板,要赔偿。可是,车费花了不少,场子早已人去楼空。没办法,除了有时候找找当地民政帮忙解决一点资金,然后的时间就是在家里坐在椅子上哀叹。到后来,这个当年的大力士居然每顿只能进食半碗稀饭,厚实粗壮的手臂也变成皮包骨。由于装修房子在后期借了一些钱,可现在短时间已经不可能挣钱还债了,克旺看着不断长大的孩子、听着债主们刺耳的话语、想着自己日渐瘦弱下去的身体和女人越来越不近人情的埋怨,知道一切已经不能再会改变,终于在一个快要过年的冬日,他选择消失。准确地说,是自己选择失踪,他的家人找人四处寻找,没有结果。车站也去了,四周的天坑、悬崖、深潭都去找了,均一无所获。这样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也就成了结果,他留下一个绝望和希望,对自己进行终结。有趣的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两个关于他的谣言,说在某个车站、在广东哪个打工的位置见过他,往往又被新的谣言否定。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出现,也没有在哪里发现尸首的消息,借用鲁迅形容孔乙己的话,“他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克云的运气不比克旺好。工厂停产后,他们两口子都回到老家,继续种田。可是,克云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舒服,到医院检查之前,在电视中,他就慢慢了解到了那边鞋厂生产使用“毒胶水”的新闻。很不幸运,他打工的那家鞋厂生产用的胶水是有毒的,而他们已经受到侵害了。同样,克云也返回去打算找厂家作协赔偿,可是老板已经转手走人了。后来的老板根本不再理会他的申述说明,差点要工厂大门如狼似虎的保安动了手。克云此后脾气也变得暴躁了一些,仗着力气还没消失,有时候,会喜欢拳脚相向。
一次,克云和一户村民“争水”(也就是天旱的时候,为了避免稻田无水干裂,造成“望天收”,与村民发生纠纷),在言语冲突不断升级的情况下,克云与村民动了手。“大力士”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只是交手的第一个回合,那个对手村民就抱着自己的手呼天抢地地喊起来,就像武侠片中那种绝世高手一动手就山蹦地裂的桥段。当时,二人手中都拿着锄头,互相挥舞砸向对方。对方的锄头根本没有落下,克云的锄头已经“先期到达”对方的手臂。随着对方一声惨叫,那条手臂垂了下来。后来,经过鉴定,对方手臂粉碎性骨折,这已经构成重伤。对方一纸诉状,克云背告上法庭。克云没有任何背景,请不到任何人为之活动。而且没有钱拿出来垫医药费以及双方和解,对方也孤注一掷只希望他去“坐牢”。于是,克云承认服刑。两年大牢坐出来,可以想象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种地有多艰难。家已经变得有些破败感了,而名声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身体同样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孩子这时候也下学在家,打算出去打工了。这时候牢狱之苦和当年工厂之毒联合在克云的身上开始发挥作用,他的身体也渐渐衰弱,终于到了每天都离不开中药汤水的地步。不大的女儿出去打工了,有时候会寄点钱回来帮父亲买点药。一个背起七百斤化肥的大力士在这十几年的时光中,演变成一个靠在椅背上踹气的未老先衰的病人。每次当屋檐下雨帘如瀑的时候,他就看着一滴滴水滴砸下去,溅起一朵小花,然后闭着眼,看水面归于平静。
克雨的结局更加让人揪心。当他的孩子出生十个月、还在每天吮吸着奶嘴的时候,一个噩耗传到了他父母亲耳中,也传到还在抱着孩子喂奶的女人耳中——犹如惊天霹雳!兆雨因为煤窑塌方,命陨洞中!这个曾经的大力士被运回来时已经不是很完整了,他和他的两个哥哥不一样,没有拖拉不清的衰败,用一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给自己的生命划上句号。当年的补偿款不是很高,加上本来就是小煤窑,效益也不高,补偿款也就两三万元钱。谁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和他女人是怎样来分配的,反正据说有些闹翻脸。半年后,他那个没有拿结婚证的女人带着一部分补偿款,留下他的儿子走了,从此再没有联系。在那个由窝棚改造升级的新房子周围,又多了一堆新土,不久就被植物覆盖。在四围密布土堆的坟山上面,似乎显示不出新的变化。
克雨的父母于是带着孙子继续生活。两个老人已经变得没有了戚容,目光渐渐变得呆滞,但仍然一步步奔走在山间。
克雨去世后没几年,他父亲因为查出肺癌,也去世了,留下克雨的母亲带着孙子继续过。这个女人曾经肥胖过的身体,渐渐变得瘦弱。各种疾病都开始涌上来,她只好揣下,不露声色,一天天地忍着、捱着。
在一个夏日的下午,她的孙子慌慌张张地跑到克云也就是他的伯父家,惊恐地说,他的奶奶吐了一大盆血,倒在了地上。克云披着衣服赶过去,发现已经再也喊不答应了。
克云这些年究竟过得怎样,我不得而知。因为他们已经被乡民遗忘。曾经的大力士壮举,今天已经被穿梭的各种农运车、三轮车代替,难再显示出当年的辉煌。
如今我回到村子,每次和人讲起谁的力气大,还会把他们作为例子举出来。可惜痛心的是,很少有人知道和相信。这么几年时间,居然就成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