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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祖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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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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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气

董祖斌

一直不知道这大地有多厚。

那些年在父母的带领下,高举锄头挖地,竭尽全力后方才掘进的几寸深度让我认识了土地的深厚与坚硬,乃至庄严。

从小就有种感觉,双脚要踩着大地才感觉到踏实。每次坐飞机在空中,那种对生命毫无掌控的感觉常常会心生恐惧,虽不至于因此而不敢选择,可那种无依无靠的“漂浮”感触深刻。

常常在心里默念“天高地厚”几个字,越咀嚼越觉得回味无穷。看着地球仪在手掌的拨弄下悠悠地旋转,总想着那根轴是穿过地心的测量尺子,那种长度限制着我的想象。

大地为人类提供了生存的一切条件,从混沌初开到今天的现代文明时代,可谓毫无保留,至忠至诚。每次看见一颗嫩芽从地里冒出头,我仿佛看见嫩株头顶上那抹泥土是乳汁、是血液,奉献着最诚挚的情感与专注。同样的想法也会在思考人类成长史的时候产生,看着这种叫做人的生灵从四足爬行到直立行走、从茹毛饮血到衣冠楚楚,总觉得人站立着的脚就像一根血管,连通着大地和肌体,经脉相通。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成长,也会觉得始终充满着大地的恩赐,人体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段骨骼都似乎是由土地转换、升华、凝聚而成,柔软的、涌动的、坚硬的都是来自大地的水、泥土与石头。

对地的情感很复杂,爱恨交织。当年在老家劳动,每天起床后就要开始与土地开战,割麦、挖土、薅草、起垄......大地就像一块无边无际的海绵,吸收着劳作者的汗水、血液与生命,而且可以消纳得悄无声息,无影无痕。当累到精疲力竭还需要在土地上挥汗如雨的时候,就会非常憎恨这厚到没有尽头的土地,几辈人的挖掘,外形上似乎看不出变化;当吃下这土地上收获的粮食及进一步演化的肉食等物、恢复一身精气神的时候,又对土地万般感恩。慢慢认识到,土地给人类不仅仅提供了粮食,还生长着文化、情感与历史。广袤而深厚的土地,就是一个襁褓,孕育人类;也是一本史书,记录人类;更像一个无边空间,消解人类。

地是有气的,是一种贯穿天地的浩然正气,可以起死回生的疗养之气,足以傲视万物的宏伟大气。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冬日早上,如果是晴天,便会看见大地上热气氤氲。尤其是那些深耕过的田野,在阳光的照射下,凭肉眼就能看见漂游在地面之上的一层升腾的雾气,在严寒的冬日里,我似乎感受到大地深处热血沸腾,有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萌动,看着看着,往往生出一种希望和勇气。后来慢慢知道,那是清晨阳光照射后化霜所致。

那些年,记忆中的冬天有自己的秉性,棱角分明,朴素干净。从打霜开始,一天比一天冷,从白霜到狗牙霜,再到漫天大雪,一季冬天才依次表演完自己的节目,也让人们暖了心情,长了记性,增了年轮。很多时候,勤苦的农人们就在这冒着热气的冬晨开始劳作,种土豆抑或干点别的。我看见那些背着背篓、挑着扁担的身影在阳光里晃动,头上和口中的热气与地上的蒸腾之气交汇融合,形成一种熨帖的画面,会觉得无比亲切。那些在阳光中微微飘荡的地气笼罩着农人,从脚板心沁入,又从头顶冒出来,对那些汉子或妇人们似乎是一种洗滤。种在土里的那些种子也在这种地气的氤氲中开始复苏,积攒起开春生长拔节的能量。真的可能有这种地气的作用,经过这种冬日地气的熏陶,农人更加强壮,寒冬后的他们再又一个春天到来前已经开始绽放笑脸。

村里老人常说,很多病,接接地气就好了,起初我不信。一次,我们家喂养的白狗在失踪几天后回来了,带着奄奄一息的疲惫和横亘在背脊上的一道刀伤,流着血,蹒跚着回到家里。当时看着非常心疼,父母亲猜测可能是谁家狠心无聊的人打算吃狗肉对白狗下了毒手。也许是白狗个头大,也许是那个歹毒人的疏忽,白狗挣脱了绳索得以生还,背上的刀伤瞩目惊心。

那些年家里一穷二白,人生病了大都靠苦捱,白狗的刀伤就更没有任何医药来治疗了。我当时还是小孩,白狗是玩耍的伙伴,心疼得不得了,却又束手无策。看见白狗痛苦艰难地扭过头舔着自己的刀伤,气若游丝的样子,我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父亲安慰我说,不要紧,让它接接地气就会好起来的。我压根不会相信,地怎么可能治病呢?白狗可能出于动物的求生本能,自己选择在一个树荫下躺着。正是热天,太阳火辣,树荫下面的土地阴凉湿润。白狗把自己的肚子摊放在土地上,伸长了颈,把嘴都贴在地上,闭着眼,使劲地喘气。我非常担忧,在做农活的往返途中不时观察着白狗的动静。几乎一个下午,白狗就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晚上,我把狗食端在它的嘴前放着,它也没吃几口。我心里想着一定没救了,小脸上满是愁云。

父亲还是安慰我说,不要急,等它再接一晚上的地气,会有转机的。带着一种忐忑的心情我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后首先就去看白狗,发现它已经站了起来,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精神好了很多,看见我,露出撒欢的表情。我高兴不已,蹲下来摸着它的头,心里对这种神秘神奇的地气赞叹不已,没想到,地气居然有起死回生的高妙功效。

后来,我也曾经在疲惫劳累后躺在地上,感受到土地与身体接触后的那种沁入式的清凉;我也曾在失魂落魄时躺在地上,仰望苍天,感受到脊背下面,有一种气正在袅袅升腾,从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注入,汇聚成一股能量,支撑起我的脊柱和头颅,在天地之间不惧不弃。

我相信了地气,而又产生了担忧。

十多年前,乘飞机去呼和浩特,在河北河南平原的上空,我从飞机眩窗向下看,平坦的大地,不知疲倦地舒展着,瞬间让我产生“地大物博”的自豪。可是,看着看着,我就有一种惊奇与担忧,我发现,在这广袤的土地上,在阡陌从横的交织中,有很多被钢筋水泥覆盖的面积。那应该被称为村庄或居民点,不是点缀,而是野蛮地侵占着土地。在横竖交织的道路旁,就像围棋棋坪上对垒博弈的黑白板块,密密麻麻。一片房屋就像一颗棋子,那些道路就是棋盘上的线,棋子已经密集到快要全部覆盖的程度了。土地似乎有了一种近乎被“全数霸占”的危险,我知道,钢筋水泥覆盖的地方草木不生,这片土地似乎已经“透不过气”了。

围棋中有一种技巧就叫“做气”,和对手的较量中,在合围的空间里留下一个空位置,不至于“做死”,留一口气,和这大地上的情景何其相似!那么多钢筋水泥,房子、道路抑或垃圾,一寸一寸覆盖着、蚕食着原本广袤的土地。土地慢慢被分割、被覆盖、被封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叠加和蔓延,绵延万里的大地上都被盖上了一层不见阳光、不透气、不渗水的“硬壳”,仅剩下那些留下的“气眼”,让大地苟延残喘。我知道,如此发展下去,人类在贪婪和利益的驱动下,一定会在某一天在那些“气眼”处,骄傲地放下最后一个“棋子”,结束这场人类与大地的旷久博弈。大地之上,那些“冲、挤、靠、提”的路数再也无法翻盘,人类,也许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死局”,演绎着宿命般的轮回。那为万物生长提供养分和安身之所的大地,就这样“断气”了,其上的各种生灵必将归于混沌初开之前的荒芜。

无奈,在汹涌的房地产潮流和城市化粗暴的进程里,“地气”已经越来越受到制约。如今,那么多诸如“海绵城市”建设口号,其实,只是因为过度硬化堵住了大地的呼吸而已。大地之上,这口越来越虚弱的“地气”,其实已经是人类自己危险的“气若游丝”之状。

这些年“地气”这个词突然冒出来,使用频率异常频繁。已经开始作为衡量一种状态、品质与效果的代名词,成为与“庙堂之高”的一种对立表达。

“地气”指符合实际、切合老百姓需求、深得群众欢迎,所以,一旦有“接地气”的决策、举动、言语出来,必定会有着姣好的反响,在媒体上往往会“走红”。

我细细思考,为什么会把这种品质及行为称之为“接地气”呢?一定是群众都生存在大地上,都依靠大地的恩赐活着,都与土地一样,平凡而众多,可以承载,可以养育,同时也具有最旺盛、最广大的生命力。

每次想到大地,我便觉得心里非常有底气。那些年,在老家农村,和土地天长日久的亲密接触,让我的肌体中积淀下了土地的秉性,泥土味道,石头般坚硬的骨头以及可以落地生根的柔软。无论到哪里,我总是踩着脚下的泥土艰难前行,那些脚印成为生命中的日记,绵延着,也增加着我的“气”量。我渐渐变得不埋怨、不蹉跎、不放弃也不急躁,就像土地,安安静静,默默无言,只等风雪交加,只等和风丽日。

千百年来,土地上的脚印印上去又被风化消解,生长的草木生灵消失了又诞生,亘古不变却又瞬息万变,周而复始。其上经历铁犁耕耘、兵燹奔突、火山喷涌、水旱肆掠、冷热交加,依旧沉默无语,慷慨如初。

遗憾的是,很多时候,总见有人嫌“地气”太“土”,我想,那还是境界的问题。只有贯穿了那种品质,才能在世间活成自由,心灵的自由。有一首叫《平凡之路》的歌唱得很好: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我暗自思忖,这应该是“地气”的通感。

如今,城市的地面已经被水泥吞没,很多时候,我会专门找到那些有着裸露土地的地方,坐一坐、踩一踩,给自己加点“气”。每次坐着,我的脑中就会浮现一些画面:公子重耳跪地捧土、漂流海外的华人盒装黄土、为了土地连天的战火兵燹、还有路遥笔下高家林伏在大地对着黄土的啼号......

在不知道深浅的土地上,我慢慢学会知道深浅。这已经不是学问,而是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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