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泪为墨

董祖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一个常常想哭而哭不出来的矛盾生物。因为感动，因为伤痛，因为失魂落魄及悲天悯人，甚至自己独坐幽居时对已经消耗的生命回顾也让我心有戚戚焉。

有哭的那种冲动，且鼻子有酸意，但就是泪腺干涸。总有一种坚强与“男人不哭”的声音在心里鼓励着自己，提醒自己不要流泪，要做风雨中的挺立的树。于是，渐渐形成现在的这样一种状态：被很多情绪推动着，有万般感动和感慨，外表渐渐成为不动声色，似乎是“油炸冰淇淋”的矛盾并存。

但是我知道，这一定是升华了一点的缘故。既不是弱不禁风的多愁善感，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冷若冰霜。这种冷热交替，兼容在我的情感和身体内，让我逐渐变得不惊、不懈、不惑。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一种成熟迈进，同时也在一种隐隐的担忧中，选择着自己的使命和职责。

我知道，我的动力来源于文字；我的方向，也在文字排列成的矩阵呼啸风声之后。渐渐地，我知道，自己一直爱好且坚持的写作，已经成为一种缘分与使命，荣誉与担当。我通过文字洗练、升华并厚重自己的情感，也从文字中积淀力量与温度。生活的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生灵给予了我快乐、疼痛与爱，我应该将这些所有的获取化为文字，奉献在这片土地上，这段时光里。让他们化为风、化为雨、化为泪、化为血，融入到这片已经融进祖先和历史的土地里，汇聚成长长短短的篇章，成为浩浩青史中的微小一环，斑驳一片。

我常常满目含泪，面对着星空与远方的地平线，蘸泪为墨，以大地为笺，进行书写、记录抑或描述。

我看到春天的田野，看到那些黑色的、黄色的土地上，被季节和农人化妆成绿色、白色的世界，把一种生存的方式与生活的希望年复一年的复制。一边插秧耕田，一边仰望云雨生灭的天空，一边用眼看着田坎上蹒跚着的小孩。我会变得非常感动和陶醉，那些装满土、装满水的田野里，似乎站立着遥不可追的先祖，又站着无法预测的后代。只是，那一个个伏向大地的背影、一双双长满茧子的手，成为一个民族、家庭或姓氏的标配，汗滴禾下，粲然成诗。那些坚韧、寂寞的田野，有时长满庄稼，硕果累累，养育人类；有时长满野草，鸟兽穿梭；有时被火烧尽，充满了鲜血和尸体，而土地仍平静如昔地进行消纳与覆盖。千百年间，就这样周而复始，平凡轮回，一首首挽歌或者凯歌在田野里飘荡，人们扛着食物、扛着神像、扛着战旗走来走去，演绎着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方向与奔忙。很多时候，置身田野中，我就会涌起一种触动内心的痛。我会不自觉地忆起在父母的带领下，在田野中挥汗如雨的劳作，会想起在收获的时候，那些金灿灿的颗粒给全家带来的幸福感，会想起那些艰苦岁月在生命中铸就的钢铁元素。每到此刻，表达似乎受到限制，没有哪句话可以完整地承载这种情绪，除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当脚印再一次印在田野上，用记忆扫描这方家山，扫描那些将在或失去的乡亲的音容笑貌，我会蘸泪为墨，在心壁和纸张上书写一些记忆与感动，留给逝去的青春，留给即将变成的历史。

我从农村进入到城市，我从家乡走到无数个异乡，万千变化中，我感觉到自己的一种执着和守候。泥土与石头成为我血液中最坚硬的品质，它们标识着我，也塑造着我。我看见一片片荒芜上崛起钢筋水泥的丛林、看见五彩缤纷的霓虹闪烁、看见川流不息的人潮车流，看到这些数度成为废墟又坚强再生的叫做城市的所在，不断扩充着我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在城市里，有着最绚烂的梦想，有着高耸入云的大楼与生命；但是在城市里，也有着深埋在贫民窟、铁皮房的无数如蝼蚁的生命，苍蝇老鼠、污水垃圾、汗水饥饿、坑蒙拐骗相互纠缠，成为与光鲜相互映衬的一种疼痛、悲悯和宿命。我常常会被一辆城管追逐的三轮车、一双破洞的鞋、一碗简单的饭、一双粗糙的手的画面鞭打着、叩问着。我甚至经常诘问自己，如果哪一天缘分让我走到这样的生命桥段，我能否学着他们在寒风中、在雨雪中、在骄阳下不放弃、不抛弃？深埋下的头上眼神依然明亮？心中还是守分安常地祝福着所有人更加幸福？用汗下如雨、饥肠辘辘的身影支撑一张仍然和谐的笑脸？我往往会给自己否定的答案，我知道孱弱的自己也许不能。我只好把这种敬佩抑或悲悯化为心里的泪，蘸泪为墨，在心里放肆地书写。我知道这些文字并不会有很多人看见并记忆，但是我却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让自己还保持着对疼痛、苦难的真切记忆、真实触觉；还保持着对生存的巨大敬畏和同情，对公平正义良知的原始体悟。

我常常用目光检索历史，那些由点滴、由故事、由生命构成的绵长时光，总会让我清醒且迷糊，智慧且愚笨，宿命又突破。既心平气和地对待拥有与失去，也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虽然“阳光下没有新鲜事物”，但是我却感到每一天、每一个生命，不是重复，也未曾创新。这个星球上，在我的感知之内，还有那么多不同的生命体验、情感时段，丰富而剧烈。中东战场上孩子的啼哭，天灾现场老人的沉默、穿过国界铁丝网的列车、春运时火车站的脚步、大雨下顶在头顶的那把伞、深夜还摇曳在窗口的那盏灯......一切能够感受到爱意的感动、触动我心灵最柔软部分的记忆，都让我对这悲喜交加的人间爱恨交织。我身在这浩瀚的红尘里，微如尘埃，只好蘸泪为墨，记录这些稍纵即逝的瞬间和永恒。

一路走来，也经历并看见了很多生命形态，那些封存功名默默奉献的、忍受诬告不懈前行的、淡看乌纱秉笔直言的都在历史间不懈传承。那么多变成像素一点、默默无语的，位卑却未敢忘忧国的芸芸众生，一起涌入眼眶，化为泪水，成为浓淡干湿的墨，在纸上浸染着心事。

面对纷繁大千，无他，我只能蘸泪为墨，将情感铺陈于纸，就像蚕的那根丝，吐尽方为美为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