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祖斌
其实,从自小在书上和枫桥相遇后,我与它几次失之交臂。我是刻意的,目的是保留一份最美的意境。此前,被很多诗词赞颂过的风景伤透了心,了却心病却又添了心病。
张继那首脍炙人口的《枫桥夜泊》不知醉倒了多少诗人和游子,那种意境是远胜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深沉与怀远,用素描的方式描绘出一幅中国古典文人的仕游心得。
枫桥,其实牵动人心的是那一段愁,一段贯彻古今的愁。初到枫桥,我很失望,我以为,寒山寺的所在,至少得有山,但我错了,很多和我一样望文生义的人都错了,这里是平原,坦荡如砥,而且邻近京杭大运河,没有山头,甚至起伏都没有,寒山,原来只是这寺里一名诗僧。一个人成就一个寺的名字,无疑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在当时当属文人雅士的,不过,寒山的名字得以流传,还靠了张继这首诗,而今天这片大赚游客钞票的地盘,又名寒山寺景区的所在,也全都因为这首诗。张继,作为文人留下的诗作到不是很多,但今天来看,是一位出色的旅游包装者和策划者,如潮的人流都是他那首诗的吸引,这个景区的包装自张继、唐朝就已开始了。
当年张继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他科举落第之时,万般感念,汇于一字,愁!愁的是什么,今天的我们只能猜测,或许是落第的失意,家族的脸面?或许是个人的抱负无法舒展?也有可能是忧国忧民的情怀自然显露?总之,那个月落乌啼、枫叶红透,渔火闪烁的夜晚,张继是彻夜难眠的,他数着夜半的钟声,枕着运河的柔波,用心灵和双眼为我们记录下一段风景和心绪,只到今天,我们的那些愁绪,还是敌不过张继的那一声叹息,他的那一个愁字,纵横古今,把愁演变成一种意境和凄美!
随着喧闹的旅游队伍,我步入张继夜泊的地域。人到中年,那些人生的憧憬和现实总是有别的,我的脚步和目光、我的心绪和神思,却不知怎么和千年前的古人有了一些吻合。现在的景区,在大门外就已经为游人做了最精辟的归纳,一面影墙,上面六个鎏金的大字:塔影钟声诗韵。这是此地精髓,也是今日景区的卖点。当然,也可说是张继诗的几个诗意的爆发点,是一系列唯美的符号,符合中国古典审美的具象情绪,都在张继的诗和这个狭小的地盘上揉合到一点,在加上张继个人的淡淡愁绪,自然与心灵相互映衬,于是成为经典,成为永恒。
枫桥景区并不大,除了倾慕的心理,每个游人在出去的时候,都有浅浅的悔意和谈谈的满足感。悔的是,身临其境后实景破坏了《枫》诗的意境;满足的是,毕竟到了张继对月兴叹的地方,和一千多年前的诗人至少有了一次地理意义上的相遇,有了一次目光的碰撞,收获了一种相隔千年的感受,尽管这种感受是带着一种小资情绪的、带着一种凡俗情绪的,但都是一种对文化的追随。
为安全便捷计,有新旧两条运河,它们把景区围起来,也隔离起来,很有江南的风韵。枫桥景区其实就像一个舟形的岛,运河的水面平静无波,但是却无声地湮没千年的往事。和今天不同,当年张继乘船来时,据说众友高中,自己落第,伤感无比,彻夜无眠。夜宿小舟,闻听钟声阵阵,伤感不已,于是吟出此诗,却不料流传千古。后来他还是成就了功名,也许就因这一夜的顿悟。其实他也是幸运的,他落第的那一年,状元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但是,历史和这片地域却偏偏记住了他,由此可见,一时的荣华和最彻底的文化还是有别的,后者显然更有生命力。
运河其实并不宽,在此地,不知是古时还是现代的修葺,两岸都是条石砌就,很整齐,也很壮观。为了迎合诗意,在园区中种下了很多枫树,其实,据史料考证,枫桥,初名封桥,是开漕运后封河只许运粮漕船过的意思,张继的诗也无奈地被后人误解误读甚至在误印证了。那座名为枫桥的桥还是高高地矗立在老运河上,弯弯地象半弧明月,在没有大型机械的年代,这是规模宏大的工程。过桥以后,还有一座古关,古时应是门户所在。建筑的砖石已经黑朽,一些类似爬山虎类的植物,游离在四周的墙体上,表达着沧桑。而寒山寺,就在这运河边矗立着,从平地上建起,没有像许多寺庙、塔亭一样借助山势的威严,倒也显出一种久违的亲切。那钟声,可能是旅游的副作用,游客可以花钱来撞,带着一种戏谑,减少了肃穆和威仪,一下一下,撞得人心里徒添愁绪。
拜后人所赐,在枫桥旁,还有人书了张继的诗碑,塑了张继的铜像,那根据说指书诗作的玉指已被游人握得闪亮如金,对文化的敬慕到不多,很多都是功名的浮躁,如浑浊的运河水,难有清澈的时日。亭台轩榭还是很多的,绝不是张继当年的萧瑟秋月。如今,这片区域也不再是姑苏城外了,从连绵不断的房子来看,至少得是规划区,张继的诗,是这片区域进行城市化建设最好的项目设计书,无需评审,那些天南海北赶来的脚步就是最雄辩的民意。
到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有体会,也许都为一个愁字来。生活让每个人不会一点愁绪都没有,或许是事业、或许是生活、或许是情感,张继的愁,是一副药引,也是最堂皇的理由,愁浇愁,愁盖愁,愁灭愁,只到把愁绪都化去,丢入缓缓的河水。我在枫桥,目光更多地凝视在河水上,他们从古至今,就这样流淌不息,承载着愁、承载着喜、承载着爱、承载着悲,水波不兴,平静如许。张继曾在这水波上写下他的愁绪,历朝历代,其实很多人都在这里寻找,寻找的不再是愁绪,而是走出愁绪的密语。这里有水波,有静塔,有钟声,寒山远去了,但是留下一座静卧在运河旁的思维的山,在江南的平地水流旁升华着思想,超度着灵魂。这里,其实有没有钟声、有没有乌啼并不重要了,在这个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时代,只要停停脚步,只要还能真心体会张继的情怀,我们的心就会轻松许多。奔腾不息的运河水,其实盛满了愁绪,在南北间不停地运输着,化解着,就像一条从北京心脏输出的动脉,联通南北,民族民主,国计民生,个人得失,从古至今,岂一个愁字了得!
人都是有忧愁的,张继的诗易与人们形成一种心灵共振的律动,这是诗流传的原因。后来的流行歌曲《涛声依旧》巧妙地借用了这首诗的意境,风靡全国,城乡传唱,这同样是拨动了人们心弦的缘故。愁,也许有时是一种忧患意识,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秉性,是中国式的一种处世方式,是共通的。那夜我就住在枫桥附近的旅店中,寒山寺的钟声没有如约的响起,倒是运河上那些连绵的船队,汽笛不断,那些汽笛,是前进的号角、是深夜的呼唤、是生命的昭示、是浅浅的乡愁!我听出其中那些千年不变的根音,在江南的夜空里愁绪满怀!
从枫桥出来,我却感到一种轻松,因为我突然觉得,和诗人千年前的愁绪相比,我实在是幸运的,工作所累、生活所累都不足挂齿,尽管我们的脚步曾在这里重叠,但,张继的命运漂泊在运河上,我却处在一个运河落寞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