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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祖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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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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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立

董祖斌

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驻足停下,去看它一眼。

它是一棵树。

枝繁叶茂,高大挺拔。塔状,高逾百米,胸径数人合围。枝叶就像羽毛,青翠欲滴。

它的家族名称叫“水杉”。而它还有一个名字:天下第一杉。

给它取名的,既有源自民国时期的科学家,还有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也有土生土长的利川人。

我恭敬、虔诚、卑微地站在它面前,好似自己站立在一种巨大的诘问面前,淹没在一种覆盖时空的浩瀚面前。我已经化为一粒沙、一滴水、一颗尘。但是,通过这种对话和对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分量与渺小,从而产生一种平凡的自豪与充实。

它从远古走来,谁也不会相信,居然穿越那个被科学家誉为“黑暗世纪”的第四纪冰川,带着白垩纪的温度,一直站在这里。这一站,就是7000万年!海枯石烂都显得肤浅和羸弱。

这棵树,正是对应了那个词:树立。以树的形态和精神,立在现实中间,立在历史中间,也立在情感之间。

这个地点叫“谋道”,忽然觉得有一种巧合或者中国古典的玄妙。相传这里曾是三国大将关羽“磨刀”之所,讹为“谋道”;亦有人说,这里本就为“谋道”之所,处鄂渝(川)交界处,本身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能据此地,便有了进退之所、隐达之变。而这棵树选择在这里出现,便是历史的必然。

谋道镇,利川市,三峡,中国,随着镜头一次次拉伸,我们会赫然发现这棵树出现在这里的石破天惊的意义。

在欧洲大多称“水杉”,是水杉中文的直译,后来也有人称之为“中国红杉”。水杉的拉丁学名中就包含命名人胡先骕与郑万钧名字的缩写。从名字上看,水杉就已经深深地“烙上中国印”。

水杉虽然一直这样静静地站立在谋道这样一个鄂渝交界、比邻三峡的大山里,可是它出现在世人眼光中的时刻却有着非凡的背景。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民族生死攸关的紧张时刻。似乎只有这样的横空出世,才能匹配它不俗的身世与高贵的血统。

抗日战争激烈、重庆成为陪都、恩施成为湖北临时省会、党政机关大举西迁,在一个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水杉迈着稳健而坚实的步履,从地球的时间冰层里走出来,惊艳亮相。

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发现,是抗战炮火的残酷催生。国民政府的科学家艰难地行走在辗转陪都重庆的道路上,而水杉就在这条道路上静候着,制造这一场注定的邂逅。这个发现,与那个时代一样,注定不凡,注定弥漫烽烟。

民国时期重庆中央大学教授、森林系主任郑万钧、静生生物研究所所长、教授胡先骕在所著《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种》中有如下文字摘录:“民国三十四年万钧在渝,由吴中伦先生转示农林部王战先生在四川万县磨刀溪所采之水杉标本,并经王氏鉴定为水松。唯其对叶生,果鳞亦对生,与水松绝异,当经认该种,系一新植物,而非水松。随于三十五年二月及五月由中央大学森林系技术员薛纪如先生两次前往万县磨刀溪,采获花及叶果标本,益知确系从未发现之新属,至饶兴趣。唯战时后方文献极少,乃由万钧函陈先骕,告知发现此一有趣之新属,并将其小型标本寄往北平,当经研究,确定为水杉水杉属化石种,有十种,水杉属之生存种仅川鄂交界所产之一种,其原产地称此树为水杉,因其形似杉类而喜生于水边,故得名。”

胡先骕的这段文字中,其实还没看见干铎的名字,这在学界也是一段公案,此文不可能也不必要进行厘清。但是,干铎的确和首次发现水杉有密切关系。

干铎是湖北广济人,曾东渡日本就读东京帝国大学农学。抗战时期曾出任中央大学农学院林学系教授,西迁时,由鄂西恩施前往战重庆,路径在谋道镇,发现了今天被命名为“利谋1号”的古水杉。当时为冬季,已落叶未采到标本,种子也已飞落,无法鉴定。经访问当地居民,都称它为“水桫树”,他把这一重要发现的信息带到了重庆的中央大学林学系。

虽然未采到标本,但干铎把这个信息带回到位于陪都重庆的中央大学植物分类的同仁后,引起业界极大地注意。次年干铎转请万县高级农业职业学校杨龙兴采得这株“怪树”的枝叶标本,但后来一直没有鉴定,这也是干铎在发现水杉的过程中的遗憾。虽然干铎并没有直接对发现的水杉进行研究或标本采摘,但是,他以一双“慧眼”在途径谋道时,与这种在地球上生存了数百万年的古老物种相遇、并碰撞出了一种点燃学界的“火花”,相当于打开一扇门、找到一个路口,这为以后进一步考察和对水杉这一新种的鉴定、定名提供了重要线索,因此,同样功不可没。

干铎的这次相遇,是历史安排的偶然,但也是必然。那次旅途,干铎正是代表智慧的人类,开始的一场注定的相逢。

水杉因为干铎的发现,引起了当时学界的重视。但是让水杉“重出江湖”,又与一个人分不开,这个人就是国民政府时期中央林业试验所的王战。

1944年6月,原中央林业实验所的技正王战率技士毛杰,奉命从重庆前往湖北西部的神农架考察森林,当时的湖北省政府迁于恩施,为与当时的省政府取得联系,须先到恩施洽商,同时为避免敌机轰炸江轮,决定从陆路转道恩施。乘船到万县时,王战突患恶性疟疾,便住在万县高级农业职业学校将息,从教务主任杨龙兴那里得知磨刀溪有株“怪树”,于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修养后,王战经利川前往恩施期间,便转道磨刀溪,采集到了那棵水杉树的一些枝叶和落果标本,含“No.118,7月21日1943年”标本(此后成为江苏省林业研究所标本馆的“镇馆之宝”)。因为此前一直没有见过这种植物,王战当时对这些标本鉴定为水松,但同时他也发现这些标本的与水松有很多细节特征不吻合,因此也不敢确定,心存疑虑,便在鉴定结果上打了一个大大的“?”,这个问号也是一种开拓和其研究精细的表现。王战当时希望再找相关机构和专家进行鉴定,做最后的结论。在标本带回重庆后,中央大学森林系郑万钧教授拜访中央林业实验所韩安所长时,吴中伦先生转交鉴定。当然,这之后郑万钧、胡先骕两位学界“大鳄”出手,揭开水杉神秘的面纱。至此,水杉在利川谋道默默地等待数百万年后,开始了属于它注定的华丽转身。因为,在这一刻,科学家的慧眼将为它解密身世。郑与胡在解放后继续担任植物研究机构领导,专业继续,著述等身,成为权威,当然这是后话。

这个发现被认为是中国现代科学的重要成就,对植物形态学、分类学和古生物学都有重要意义,轰动了当时国际植物学界。在美国首先引起梅尔的注意,并写文章称颂。美国古生物学家钱耐也给予高度评价,并撰文详加介绍,由此引起国际科学界极大震动。钱耐还于1946年2月,与《旧金山记事报》科学编辑薛尔维门二人得到美国“护杉同盟”的资助,亲往中国四川万县,查看水杉原生地一个多月,采得标本及幼苗四株,空运回美国巴克莱,种植在加州大学的温室中。至此,水杉这一古老的植物实现了“漂洋过海”,而从某个意义上说,是水杉在另外一片大陆上的复活及新生。

这个复活,便是水杉作为一种生物物种,从日本科学家三木茂的“化石”中复活。1941年,日本古植物学家三木茂教授首先从红杉化石中分离出水杉化石,但是认为这种植物已经灭绝,利川谋道这棵古水杉的发现,成为这种古老物种还存在、延续的绝好证明。因此发现,新生代第三纪的古水杉,经历7000万年的漫长岁月,得以繁衍至今,实属珍奇古老。这一发现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植物学上的重要新发现,赞誉水杉为“活化石”。成为植物界的“大熊猫”,已有“国宝”的赞誉。

自胡先骕的论文发表后,亚洲、欧洲、美洲和非洲各国植物园纷纷来函索要水杉种子,或派人来中国考察。直至中国解放,已有50余国家、近200处植物园先后从中国引去这个古老的孑遗植物,经各国试种均获成功。由于水杉的适应性很强,它的踪迹迅速遍及世界各地。

谋道,利川,恩施,因为这颗水杉的发现成为植物学家的神往之地和关注之地。而从这时开始,人们的眼光、视域、思维开始从谋道这棵水杉树逐步扩张,这棵树背后的强大信息开始显示出巨大意义。而这棵树本身,已经被众多媒体、专家与民众称为“水杉王”。

这之后,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接连传来。通过调查,紧邻着的附近区域内一两个乡镇,存在着一个分布较广、古水杉较多的现象,尤其在忠路镇的小河一带,漫山遍野都生长着这种水杉,细数居然达到了5000多棵。但是比较有意思的是,无论是树龄还是胸径,均没有超过“水杉王”的。如此独特、珍惜的水杉在这里成为寻常事物,不得不说这是“风水宝地”。

因为水杉这种独特而神秘的存在,引起了各种学术研究的“链式效应”:为什么水杉会在鄂、渝交界的利川存在?为什么在其他地方消失?它的身上,到底埋藏着多少可以解读第四纪冰川以来的生命信息和遗传密码?这片可以给水杉提供庇护的地域折射着哪些文化与价值信息?

至此,带着第四纪冰川孑遗植物标签的水杉成为一把打开几千万年前地质、生态、气候、植物基因库,天然植物园等等各种神秘花园的钥匙。古植物学、演化生物学、古气候学、古地理学和地质学以及裸子植物系统发育的很多进化、演变规律在这棵树以及这棵树生长的土地上都有望找到答案。不仅是站立在地上的树,利用数目年轮学,专家通过地下发现的水杉阴沉木也找到了一些答案。

随着发展和推广的加剧,这些被挂上保护牌的“古水杉”被尊为水杉母树,保护再次升级。成立保护研究所、成立自然保护区、成立工作站等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有意思的是,在谋道镇街头站立了多个世纪的“水杉王”居然在这个时代差点遭遇第四纪冰川一样的危险,由于污染的原因,变得树叶发黄、枝干枯死,有生命之虞。后来政府斥巨资进行抢救、维护、修缮,再次焕发生机,化险为夷。中国野生动植物协会领导评价为“50万元巨款抢救水杉母树,凸显恩施州保护情怀”,当年的中国野保协会“斯巴鲁奖”花落恩施。我在想,与树并肩站立的是一群一群从历史中走来的谋道人、利川人、恩施人,比水杉更高的是对水杉的爱。

其实,水杉自民国时发现后,就备受重视。当时的国民政府成立了“中国水杉保存委员会”,号召大家保护珍贵的天然水杉资源。水杉成为中国的标识之一,受到世界的关注,也成为中国的骄傲。比较幸运的是,这批发现水杉的民国专家,在解放后继续在大陆从事科研工作,把水杉的研究推向深入。尤其在水杉的推广上面,实现了更大的进步。胡先骕创作的《水杉歌》曾深受陈毅欣赏,在《人民日报》刊发,引发“水杉热”,传为佳话。

水杉的身影一直伴随着中国的政治与经济社会发展而闪现。1972年为打开中美关系大门,首次来华访问的前美国总统尼克松,他很喜欢我国的水杉,从中国访问成功回国后,把他心爱的游艇取名“水杉号”,来纪念中美两国友好的开端。1972年,周恩来曾将2公斤水杉种子赠送给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金日成主席,以表达中朝人民的友好情谊。这些种子如今在朝鲜中央植物园里,已成郁郁葱葱树林。1978年,中国代表团访问尼泊尔王国时,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代表我国赠送给尼泊尔人民两棵珍贵的水杉树苗,并亲手种植在尼泊尔皇家植物园,象征着中尼两国人民友谊的“中尼友谊树”。据近年的统计,全球各地已引种水杉的国家和地区达80多个。地理分布从北极圈附近,经过赤道,到南纬41°,遍及亚洲、欧洲、北美洲及非洲、南美洲的个别地区,分布寒带、温带、亚热带及热带的部分地段,当今水杉的地理分布,实际上已超越古代原来分布的地区范围,是世界珍贵树种推广史上的一大创举,不亚于发现之功。这个蓝色星球上只要能够在水杉生存许可的海拔、纬度范围内,都已经有了水杉的身影。

让水杉再次获得广泛关注的是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时候,在深圳的植物园,当讲解人员、曾在恩施当过林业局局长、后任仙湖植物园院长的陈陈覃清向视察的邓小平介绍水杉的时候,邓小平说:我知道的,在三峡边上还有一个最大的水杉树!指的就是三峡边上谋道镇的这棵“水杉王”。从此,“水杉王”又获得了一个别名:小平说的那棵树!从这时起,水杉不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一种象征与精神,一个地域与民族!在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高度发达、国泰民安的今天,小平同志就是亿万炎黄子孙中一棵高大的树,历经风雨而不动不摇的“水杉王”!

2012年,中央电视台第四套中文国际频道《中国古树》栏目摄制组,到星斗山保护区境内进行了为期3天的拍摄,摄制了“水杉王”专题片。在全国推选的100个候选古树中,以浓烈的中国色彩,向全球隆重推介星斗山保护区的“水杉王”,引起业界的高度关注,引起社会强烈反响。2014年,恩施州被中国野保协会授予“水杉之乡”的称号,水杉成为恩施州旗舰形象树种。

水杉,为地处西南山区腹地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进行了生态、地质的雄辩证明,恩施的“华中植物园”、“鄂西林海”、“植物基因库”、“祖国三大后花园”等美称,找到了历史的佐证与现实的证明。

就像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没有间断的文明依靠且沉淀这片厚土高天一样,水杉也似乎昭示着这样一种力量。

就在水杉发现的那几年,抗日战争的战火烧到了三峡峡口。日军占领了宜昌,一路烧杀抢掠,炮口对准作为临时省会的重庆。妄图溯江而上,占领陪都,与他们计划的“打通大陆交通线”配合,实现他们灭亡中国的计划。这时的三峡两岸,作为第六战区的指挥中心区域,沿江站慢了中华的热血男儿。在武陵山、大巴山隆起的坚硬岩石上,开始与日寇的殊死一搏。

小鬼子的坚船利炮、灭绝人性就像毁灭恐龙等生物的第四纪冰川一样,所到之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在三峡峡口的石牌岭,一场关乎存亡的会战拉开序幕。这时的战场是中国第二级台地、巫风巴骨盛行的武陵大地,是生长着高大挺拔、俊秀沉默的水杉的深厚土地,是诞生过以头宜城的巴蔓子、抗倭英雄田世爵、抗英民族英雄陈连升的血性土地。战争的结局说明了一切,在这里,小鬼子的锋芒受到锐挫,石牌岭保卫战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一役,被誉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从此,日本侵略者开始节节败退,直至投降。

我不知道这块土地上有多少基因吸收到水杉树的躯干中,也不知道水杉把多少基因渗入到这片土地和生存其上的生灵的身体与灵魂中。二者已经实现那种交融,深达灵魂与记忆。水杉成为这个国家民族的一面精神气质,飘扬在那面坚硬、高昂的石壁上,让世界瞩目。

后来我慢慢知道,之所以水杉能够在利川谋道、小河等地区存留下来,有很多独特的因素。该地地质古老,有2亿年的地史。这里直至新生代第四纪,境内地壳相对稳定,受造山运动的影响较小,古水杉的生存环境较好,故能繁衍至今。具体的地形地貌也有利,大山恒亘,尤其是“鄂西屋脊”齐岳山阻碍改变了冰川的流向,四面有高山环抱,这个封闭高谷谷形成“避难所”,水杉得以幸存。

当然,水杉生存适应性强也是原因之一。

水杉带着第四纪冰川的生物基因,从远古走来,代表着一种亘古的文化传承与坚守;它战冰斗雪,历经坎坷,饱经风霜,可是沉默低调,是坚韧、质朴的象征;水杉高大挺拔,正直娟秀,成排成列,外形美观,是健康、秀美的代言;水杉根植四方,落地成林,守护家园,维护生态,是适应环境、团结进取的表现;同时水杉花、叶、根、树都有特性,尤其速生特性,贡献木材等,是经世致用的象征。水杉是人格化的君子,是各种美好品行的集大成者。数千年的历史中,水杉顽强地存活下来,就像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民!

水杉,这是一种真正的树立!在视域、在历史、在内心,它永是一棵屹立的树!

浩渺宇宙,风雪不减。耳畔似乎又传来胡先骕的《水杉歌》:

纪追白垩年一亿,莽莽坤维风景丽。

......

仅馀川鄂千方里,遗孑残留弹丸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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