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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祖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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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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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力

背力

董祖斌

“背力”这个词连同这种求生方式正在消失,随着进山的柏油路越长,它消逝得越迅速。虽然这是一种生产力的进步,可我心中还是有一种隐隐的失落。

我的老家在鄂西山区,山高林密沟深,自古为虎狼出没之地,行路之难都堪比“蜀道”。所以,在古代,进入施南府的“官道”都是山路,上坡下岭,曲折迂回,悬崖峭壁,疾水深潭都是“官道”的风景。而山中没有食盐,少有丝绸、瓷器等物资,都需要从外地运进来,而盛产的木材、药材及一些土特产,又要出山,同样需要运出去,山路陡峭狭窄,是不利骡马行走的,因此,这种运输任务就落到了人力上。从而诞生了一种以长途人力运输的职业,或谋生方式——背力。

很多地方,都称这种劳动者为“脚夫”、“高肩客”、“挑夫”等,那些名称的来历都与这种运输时的劳动工具有关,例如“高肩客”主要是扁担等,而背力,也正好说明是有背篓的。而且,这个“力”,让人知道了这种劳动的辛苦与要求。这项活动比赶马帮的、撑排的、掌舵的更累,因为它全是靠身体负重,无法假于外物。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背力”是“背泥”,因为老家一带,都是黄泥大土,一遇雨天,山路泥泞不堪,那些背力的人个个裤脚上黄泥糊满,抑或摔一下跤,全身都是泥,所以“泥”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背力的营生都还存在,不过已不是跨县过州的长途,而是短途了。一般也就两个乡或两个村之间的距离,但已让我印象深刻,对背力人产生一种类似于同情《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似的情感。我老家附近有条大路,说是大路,同样是一条山路,只是地理位置与作用很好,整个地势就是一面大坡,这条大路连通了高山、二高山和低山,依据人的步幅,大土路上被踏出一级一级的梯子似的小级,爸爸说过哪叫“千脚泥”。天晴时,干硬得像石块,而下雨后,则像摸了油的桌面,溜光水滑,很不易踩稳,所以,在往些时刻,“力子”们在雨天背泥时,最好穿上长筒胶鞋,而没有长筒胶鞋的,就在鞋子上面拴草绳,或是一种用铁打成的夹子式的捆在脚底,以达到防滑的目的。而草鞋则是最好的防滑鞋了。

在老家一带,背力的多为青壮年男子,所以又称“力子”,称呼中似乎就已把性别界定了。

在老一辈的老一辈那代人时,背泥的力子们都是人们敬重的,一方面他们双脚两肩扛一个家,一方面他们相对说来,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多一些。在那个时代,背力远的,而且较为稳定的,就是“去云阳背盐”。云阳,在今重庆,原属四川,靠长江边,往返需个把月。背力,从名称上看,运输工具就离不开“背”字。在我们老家一带,因山陡路窄,挑的工具不多,最多的就是背篓,而且分门别类好多种,论大小有“酢背”、“扁背篓”、“花背篓”、“帐背篓”;论形制有“竹背篓”、“弯架子”;论材质有全木的、木竹混合的、全竹编的,有作为“骨架”的“墙篾”,也有编主体的竹条,还有作背篓系的用水煮过的篾丝。在背力时,依据所背物体选择不同的背篓,如果体积大,密度小的就用“弯架子”,高高地码在上面,用绳一系,干净利落;如果背数量多,单个体积小的物件得用“酢背”,一次背多个,不跑不漏;如果背密度大,又是整包整件的物件则用“扁背篓”最好,上下轻便,装卸自如。因为背盐时是一袋一袋装的,很结实,路程又远,所以,背盐的力子大都选用“扁背篓”,有时,背力的汉子相约出发,一声呜伙上路,几十人、几十个背篓,步履整齐,姿态一致,有一种艺术式的美感。

古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背力也一样,有着自己的一套行头,除了以上说过的鞋子外,还有几样:水壶、皮坎肩、打杵、汗巾。背力走在路上,汗下如雨,随时要补充饮水,要有水壶,喝干了找一处山涧灌满挂在背篓系上。有的险路更是要眼神好,所以汗巾必备,白天擦汗,早上洗脸;皮坎肩是用牛皮制成的,剪成一个月弧形,后背一块连着两肩搭到前胸,颈部空出一个弧,背篓系正好垫在两肩上面,避免勒肉和磨肩背、颈部;“打杵”有几用,在外地很少有这种工具,它的外形就像英文字母“T”,来源既可以找树干上天然生成的,也可利用两根木棒榫合,作用方面在行走时可作拐杖,过村经户时可以防狗,疲劳辛苦时可将背篓放置其上歇息且人背不离,方便,恰如一个移动的“置篓台”。无论是在坦途上,还是在羊肠小道上,力子们一声唿哨,一杵钉在地上,叉开双脚,将背篓歇下来,有时一字排开,成一道山里汉子劳作时特有的风景。

去云阳背盐的汉子们总是没有空背篓走路的时候,去的时候,要背上本地的特产、物资出去,回来时背上一袋袋的食盐,风里去,雨里来,晨曦未明就出发,披星戴月方歇脚,那时,一路上会有栈房一类,力子们就天黑投宿。经常走的那条路,已经烂熟于心了,哪里有客栈,哪里有水井,哪里有栈道,哪里有渡口……全都可以曲指算来。那一条条山道,蜿蜒曲折,像一根根纤细而又坚韧的血管,连接着这大山与外面世界的脉搏。听老一辈人讲,那时背的盐多是“锅巴盐”,咸度极高,现在看来,却是没有加碱的,因为路途远,自然价格不菲,这一趟的力钱也才能有依靠。据说吃这种盐都是用绳穿了,做菜时在汤里荡几下,而盐的颜色,是黑不溜秋的,给我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背力的汉子不仅是劳动者,有时,也扮演着文化传播者的角色。他们从家乡出发,一路经县过州,经历和感受沿途的风土人情,回家后就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成为孙儿辈的睡前故事。在他们的脚下,有万丈绝壁一马平川,有山花浪漫泥泞难行;在他们的口中,有缤纷艳丽七彩斑镧,也有孤苦伶仃饥寒交迫;在他们的身后,有浪漫邂逅美丽艳遇,也有狠毒负心玩世不恭;在他们的眼中,有父母浊泪妻儿牵挂,也有苦难当道忍辱吞声……每一步都是幸福,每一步都是苦难!每一步都是生活,每一步都是艺术!他们在烈日下,暴雨下背着沉沉的货物,流着汗、淌着雨,晴天时,粗黑的脚踏在光滑如砥的山间石板道上,打杵的铁錾在青石上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撞击出一串串火星,汗珠坠在发烫的青石板上,滋滋作响。冬天,头上的热气与沉重的鼻息就像蒸笼与风箱的组合,他们咬着牙关,任汗滴如注,任背篓系沉沉地往肉里扣,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移动,在如镜般的石板上,仿佛看到倚门的妻儿,于是一声呜伙,取下垫在背篓下的打杵又上路了,颈越伸越长,背越压越弯,直到融入暮色,直到迎到栈房的那一盏烛火。在雨天,旧的遮雨工具没有如今发达,货比人重要,最可靠的雨具盖在货上,人在雨中疾行,汗水、雨水在脸上肆虐,咸与苦轮番交替,脚下小心翼翼,浑身上下透湿,衣服往往被身体的热度烘干了又湿,那一路的汗与水就像一路酸泪,滴在每一处脚印上,书写一生风雨。山道上、打杵撞击石板的脆响,脚步的实沉与喘气的急促成为背力的一曲苦乐交响,响彻在山野里,也响彻在历史中。

背盐的、背铁的、背山货的、背木材的,都连接着山里和城市,山里和码头,山里和外界。脚步会变化,方向会变化,但是最永恒的,却是连接着亲人的目光,那些起泡的脚板、那些起茧的肩头都被婆娘的泪漫泡得温润柔软,那些单身的力子,便在一盏孤灯下,用一口口烧酒慰劳自己,然后在酒酣时吼一嗓子哥哥妹妹一类的山歌,在梦中继续爬山涉水。

年轻力壮时背力是快乐的,他们往往还要比速度、比耐力、比重量,这是真正的好汉生存之道。一路上,他们连喊带唱,笑话段子不绝于耳,行进时,还要催着前面的力子快点走,用手中的打杵一个劲地敲别人的背篓。即使白天很累,一觉醒来,又生龙活虎,他们在自己的背力之路上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巅峰,一天走多少里、一次背多少斤、怎样力压群雄……这种快乐会成为自己今后的回忆资本,也会成为年纪稍大的背力人眼中的留恋!年长者心中默默地泻过一丝哀伤,十年前的风景又漫过脑海!所有感悟与收获化为一声叹息、一口辣酒、一袋闷烟!背力人一步一步,用脚印写完跋而涉沉重的一生!快乐、痛苦在力子的身体和思想之间频繁地转换与轮回!

现在我的老家已经没有背力的人了,就是每家每户买包化肥,几乎都可以从集镇上用货三轮或摩托车运到堂屋里,原来每户必备的背篓打杵已逐渐在向艺术品过渡,那些被几代力子踩踏过的大道也被青草荒芜了,那些曾经的栈道、那些曾经的客栈、那些曾经的古渡、那些曾经的水井、那些曾经的姑娘、那些曾经的青春,大多被抬高的水位淹没了、被欢腾的马路冷落了、被整体搬迁打工的人群抛弃了、被岁月和时光冷凝消融了、留给人们的关于背力的记忆已开始斑驳、断裂、风化,脚上肩头的茧花已复苏,力子的后代有的穿着舒适的运动鞋还跑不下来几百米的跑道,有的淋一场雨的后果或许就是感冒或肺炎……也许,人们的肩头已经轻松,轻松到不能承受较小的分量。

生命需要远行,需要负重的远行。背力,也许本就是一种宿命,对每个人而言,有一种生来就已负在我们肩上的东西,让我们一刻也不敢停留,也一直在按命运疾走,如今的码头已经漂洋过海,祖先淌出的路已不可寻,我们还要自己去找,只是柱在手上的已不再是打杵,而是那些让我们感动和记忆的情感与岁月、珍藏和留念的故事与时空、沉淀与累积的韧性与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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