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祖斌的头像

董祖斌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9/27
分享

放排

董祖斌

在武陵山区,层峦叠嶂、雄峰渊壑,世叹进山出山难。现在经济发达社会,318、209两条国道鸡肠似的在崇山峻岭中绕来绕去,晕头转向了才绕出境,这当然是建国后的建设成果,而在以前,连这样的路也没有,连通外面的只有爬坡上坎的山路。所以,水路是当时的一条便捷之道。而又由于落差大、礁石多、水路也没有真正发达过,一路上的险滩乱石让其境内的河流保持住了玉女般的身子。娄水、酉水、夷水、贡水都如此。当然,随着水电产业的发展,如今的所谓“五溪”都已成了水塘或平湖,不仅没有涛天巨浪、瓦釜雷鸣,而是水平如镜、波浪不兴了,她们都已改头换面,施过粉黛,成熟如初孕的少妇,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野丫头模样。

 自古以来,由于鄂西河流所处的地理原因,水运并不发达。仅有的几个艄公也是把舵渡河而已,这在《龙船调》里已经世人知晓了。顺流而下、逆流而上的情景是少有发生的。但是,就是在这些桀骜不驯的河流上,在旧时却有一种营生兴旺过,那就是放排。

 这里的放排,没有“小小竹排江中游”的轻松与浪漫,有的是博击风浪、生死攸关的紧张与心悸,恐怖与刺激,辛苦与享受。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国家封山育林政策的出台及一段段平湖的兴起,放排已成为一种记忆,成为一种快速流逝的记忆,让我们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还能勾连起过去的惊涛巨浪。

 放排主要是运木材,这种营生有其特殊性,木排既是运输工具,也是运输对象。当然,这种木排的制作有其独特的一道工序,既要经济实在,尽最大量运出木材,同时又要坚固牢实,确保安全。放排盛行的年代,河边的“材场”上堆满了从各地背运、抬运来的木材,成堆成捆,层层叠叠地加码在河边空地“材场”上。这木材在捆成排之前,还按树种进行分类,因为木材运出去,按材质、树种、用途不同,单价也不同。捆绑木排的过程叫“扎排”,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扎排”时,要按纵横交叉的办法进行“扎”的工具,一般都是用竹扭成的“绳”,这种“绳”,叫“纤绳”,也可叫“缆绳”,耐泡,而且有韧性,又无伸缩性,比起钢丝、塑料绳一类都好。扎排时,就在水中一层层扎上去,排列的木材有时可达10多层,在排扎到最上面层时,还要绑一根桡杆,俗名称为“棹”,其实也就是一根大木材(最好是长直且轻的那种,例如杉木),将后端削成浆状,前面部分削细一些。这就成了木排的舵,闯滩过峡时,汉子们站在排上,合力抱起小碗粗的棹,象摆动的鱼尾一样劈波斩浪,冲出一道又一道险关。汉子们都是久经风雨考验的勇士,无论风浪如何惊险骇悚,他们就像钉子一样粘在木排上,腰身手臂上突起圪塔肌肉,古铜色的肌肤上似乎抹了油,汗水、雨水啪啪地滚落下来,与风声涛鸣合作一曲曲战天斗地的交响。

 我有一位长辈是一位放排工,现在已是七八十岁的高龄了,当年就是在这惊涛骇浪中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老人身板很硬朗,年轻时个头、力气、水性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我听他讲述那些故事时,就像在欣赏一幅绝世传画,里面有逍逝的风景,有逍逝的事象,有逍逝的风物,还有逍逝的古朴而又生态的情怀与回忆。他说那时每当风雨来临,尤其是暴雨将至的时刻,正是他们作别妻儿,冲向峡江的时刻。一斧砍开系住排头的竹缆,木排就在滔天洪水中象一片枯叶一样飘了出去。平时碧波如镜、隽秀如画的清江此时变了模样,象怒狮一样桀骜不驯,排工的命运也就是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握在那一根棹上。古来清江上险滩多,“吊坎”(落差较大的瀑布)多,礁石多,所以等水大时放排更安全快捷一些,当然,也就更危险了,在老家那一带还有一句俗话“会水的水上死、会刀的刀上死”,除了指生活的艰辛之外,也有这营生险要的含义。当然,放排的汉子首先得要水性好,惊涛骇浪中他们就象入水蛟龙,个个都似水浒“浪里白条”张顺似的 。

 古时排工,还有很多讲究与迷信,女人是不能上排的,否则会认为晦气,甚至带来厄运。开排走的日子,也是排客们通过老皇历选的黄道吉日,汉子放排时,一口烧酒下去,一声呜伙登上排,在头排的引导下,沿江流一长溜顺开,左冲右突,前撑后桡,就象在江中驯服一条长龙,什么地方堵住卡住了,连忙用桡杆去勾、撑,从这个排跳到那个排,有时得从水中游过去,再大的浪涛也得往下跳。一些较小的搁浅、触礁不算什么,最怕遇上的是散排,就是扎好的排在江中绳索散了,乱成一堆,一根木材一横,所有的木头乱七八糟地全卡在一起,有时在河道狭窄的地方会堵住河道,解决的办法就是把这些零散的木材收集起来,然后再在岸边扎好下水再走,因此,很费时费力,要一根一根地搬运,而往往途中没有在林场上捆扎时工具齐备,因而排工们还得与沿岸居民搞好关系,有时得操刀执斧上山攀岩砍藤伐竹,很是艰苦。

 那时的排工出发时几个人一组,沿途有固定的吃饭睡觉的店子,如果没在店子上因意外要宿夜,那就只好变成“野营”。不过据他们讲,“野营”其实是更有趣味的,要吃鱼,既使是娃娃鱼也只需在河里抓,有时可用石头砸,浮柴随手即是,三个石头一口锅,吃饱喝足后,峡谷是家排是床,一夜涛声到天亮。放排的队伍古来是往外做木材生意的人请的,后来渐渐组成自己的队伍,到计划经济年代大都是林业站招聘的人员,而渐渐成了吃“皇粮”的人了。这些放排的汉子们口喊一路号子,手拄一根长篙,脚踩万里碧涛,在妻儿的倚门盼望中,在江边小店女子的妩媚中,在送达地的一片喧嚣中,进进出出,带去山里的豪迈、真诚与勇敢,也带来外面的洋气、热闹,然后在惊涛中一次又一次书写自己的人生弄潮精彩。

 那时清江放排的目的地就是宜都,从宜都开始清江就汇入了长江,因此,排工们一般是从宜都交易木排后上岸,步行或坐车回来,去时一条木排,回家时就把红蓝布、小圆镜等揣在怀里,让担心受怕的婆娘有一个惊喜与微笑,然后在又一个等待的周期中拼命地喂猪种田,让老家小楼青瓦上炊烟不断。

 清江两岸景色奇绝,如今已成为吸引无数游人的恩施大峡谷观光,由于三峡工程、水布垭水利工程等,清江水位已涨高许多,很多峡谷都已没入地下,很多沿途的驿站、村落都随着那些物事淹没在水下了,当年呼应着船工号子的沿岸虎啸猿啼已化作一种旷世般的记忆,悬崖、古木、猿声、村姑、飞瀑、石阶都渐渐远去,连同放排这种营生都融入波澜不惊的一湖清流。没了风浪中的搏击,我们皮肤白了、腰身细了、胆量怯了,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吸引力,总是将我的思绪牵扯向那一声声震憾峡谷的号子,那一尊尊古铜色的身影,那一道道风光旖旎的峡谷。

 还是有些瞬间和一种情绪留存了下来。我见过一幅照片,是一个叫张安地的人拍的,名叫《清江放排》,如雪的浪花中,两条汉子赤裸着古铜色身体奋力扳棹,那种身姿倾倒产生的力度美不可言,黑色的木排与白色的浪花相映生辉;另外是听见了著名歌唱家吴雁泽唱的一首歌,歌名就叫《清江放排》,曲调优雅,通俗流畅。而据说,当年湖北电影制片厂曾专门随放排工一道拍摄过专题片《清江放排》,那么,这个行为无疑也如这消逝的木排,而浩渺的历史就是承载这种历史和情感的河流,再大的风浪,也一定会运载着我们祖先或长辈们的勇气与亲情、生活与艺术,凌波踏浪,到达并封存在属于他的码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