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十年过后,家玉经常回想起那一晚。
那时稻谷刚收,他们靠在秸秆垛上聊天,秸秆的草香散发开来,天上星河璀璨。关于未来的话题,是小梁先说出来的:“家玉你这么会读书,将来肯定要上大学的。”麦子点头:“是啊是啊。”大学是家玉心里最华彩的梦,大学是什么样课堂是什么样同学是什么样,她恨不得时间快走,跳过高中生涯直接去看一看。她又害怕时间走太快,她上学比别人晚,十八岁了才进高中,为了考上大学她还有太多东西要学,必须用更多时间学习。
正想着,麦子一轱辘翻过来抱住家玉:“你上了大学可别忘了我,我这么笨,高中都不一定读得完。”家玉笑着把她推给景栋:“你也不管管你家这个人。”景栋笑着接住麦子。
她的梦想、她的憧憬、她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她对未来的向往,仿佛永远停在了那一晚。
两年后,家玉父亲给别人砌房时从三楼坠下,摔在一堆红砖上。半年后,家玉嫁给了老李头。老李头比家玉大15岁,是锅炉厂的工人,他答应家玉妈以后5年里每个月给家玉妈五块钱和二十斤米。
家玉妈没法不同意,除了家玉,她还有四个孩子要养。家玉妈对家玉说:“这个人不错,虽然没爹没妈,但你嫁过去倒也不用跟公婆料理关系,他有公职,不管怎样有吃不穿不会亏了你。”
家玉是哭着出嫁的。
老李头给家玉买布买鞋买零嘴,他三十大几才讨到一门媳妇,珍惜得很。一年后,家玉生了李飞。名字是家玉取的,她希望这孩子可以飞得高、飞得远。
结婚后,家玉学着做衣服。等到李飞蹒跚学步时,她的裁衣手艺就已经精湛到街坊邻里都来找她做衣服。孩子的棉袄、小褂,大人的衬衫、外套,她都能做。有人拿着杂志上的款式指给她看,给个三五天,她也能精精致致帮人做出来。
一开始她靠着做衣服赚些零花钱,但后来渐入佳境,每月赚得竟然不比老李头的工资少。
麦子和景栋结了婚。两家都穷,所以并没有怎么阻挠,仿佛自家孩子有人肯嫁、有人肯娶已经很了不得。他们结婚后跑起了小买卖,挑着瓷器到处赶集去卖,饭碗菜碗碟子杯子,都不是很值钱的东西,却沉得很。两口子一人挑一担,从一个集市走到另一个集市,日子过得很辛苦。
最让人意外的是小梁,他考上了一个中专,上学去了。过了两年,又听人说他考上了大学。
二
大学没指望了,家玉就指望着小日子能够安安稳稳、长长久久过下去。然而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小日子也指望不下去了呢?
大约是在老李头断了一条腿的那时候吧。
锅炉厂进了几车煤,他去帮着卸货。运煤车司机倒车时没注意到站在车后面的他,一个倒车就把他轧倒在地。人没事,左大腿粉碎性骨折,老李头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又躺在家里养伤养了三个月。从此以后,落了个瘸腿。他拖着瘸腿回去上班,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派去守大门。
守大门的老李头性情大变,家玉结婚的前两年竟不知他如此疾声厉色。家玉做饭晚了一刻,他便骂骂咧咧。家玉跟院里的男性邻居多说了一两句话,他便将手里的拐杖直直扔过来,敞开家门骂:我只是腿瘸又不是人死,你就急着找男人。洗脚水烫了点,他骂;洗脚水凉了点,他骂;李飞哭了,他骂。他骂人从不遮掩,扯开了嗓门吼,内容粗鄙又不堪,即使关了门,周围邻里照旧一字一句听得清亮。
家玉面子薄,最初听他那些粗鄙言语,就哗哗掉眼泪。但时间长了,眼泪也干了,脸皮也厚了。他依旧骂,她旁若无人喂李飞吃饭、缝衣、做家务。
骂着骂着,老李头见家玉一声不吭全无反应,就动起手来。家玉站得远的话,他就顺手捞个东西砸过去。家玉站得近,他就抡起手直接打。他不打脸,拳打脚踢全朝身体上去,一把揪住家玉的头发,快速把她摁倒在地,拳头就落下来。
他打家玉的次数并不多,但每年总有那么几次。看着家玉身上的青青紫紫,他又悔恨,隔天买菜又会多买一些鱼肉。但他从不道歉,放下菜就心平气和跟家玉说:“拿去做饭吧。”仿佛那些打骂从没发生过。他那些拳头从不落在脸上,大家只道是老李头脾气乖戾,却不知家玉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后来,李飞长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开销大了。这几年物价渐渐涨起来,老李头的工资却不见长,家玉只能更勤快地做着衣服。
麦子头胎生了一个女孩,隔了两年又生了第二个女孩。景栋略有失望,他期待有个儿子。日子依旧在卖碗中继续着,但多了两个小孩要养,所以愈发艰难。卖五只碗赚一毛钱,卖五十只碗赚一块钱,一天一天、一毛一毛,就这么累积成生活。
景栋心很大,没跟麦子打商量就揣着一百块钱去包了一窑的瓷器。这一百块也是他东拼西凑去借的,一笔巨款。麦子气不打一处来,景栋却信心满满,他说早算过账了,转手分销出去至少可以赚五十块。他不想一只碗一只碗地卖,他想做批发。
账算对了,但分销这件事却难上加难,那一窑碗他跑了大半年也只卖了十之二三。到了年关,人家来催债,麦子家已经是锅都揭不开了。麦子和景栋大吵一架,抱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过年。
过了这一出,景栋安分了一段时间,老老实实又去挑碗卖碗。
也正是这年春节,小梁回家过年了,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省城上班,据说是在了不得的机关单位,很是风光。
小梁请景栋、麦子、家玉吃饭,在小城最好的饭店。这只是一顿循规蹈矩的饭,虽然多年前小梁对家玉有过那么一点心思,但如今人家风生水起,早已当过去似云烟。小梁结了婚,据说妻子出身显贵,去年刚生了一个儿子。饭桌上小梁春风得意,倒显得其余三人落寞了。
吃完饭的回家路上,家玉又想起多年前农场上的那次秋夜聊天,心里隐约在问: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上了大学呢?这才几年呢,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曾经那么憧憬的念想,如今想也不敢想。
然而多少还是不甘心,这一世就这样守着一个暴戾男人、踩着一台缝纫机过了吗?一颗泪滑下来,她知道老天爷从来都是不公,但老天爷偏偏选择了自己,这般无力。
老李头知道家玉在外吃饭,他一开始同意了的。然而家玉出门时,他就后悔了,他怎么不知道她和谁去吃饭,那些人比他年轻、比他健康、比他脾气好、比他有出息。他想大发一通脾气阻止她出门,但终究忍下,眼睁睁看她走了。接下来的一分一秒,他都百爪挠心,猜他们会有说有笑、猜她会他们跟自己比。他焦灼地踱来踱去,他希望她赶紧回家,他又害怕看到她回家时高兴的表情。
结果出乎他意料,她回家时并不高兴,而是一脸怅惘。他的脾气冲了上来:“饭吃得太好,还兜了个臭脸回家吗?”她不答话,静静瞥他一眼,就去给李飞叠衣服。他却不依不饶,继续大声挑着她的不是……她心里憋着一团火,低声喝止他:“够了!”
他怔住了,头一次听见她有反口。他只觉得一个男人的威严被挑衅了,于是变本加厉地骂起来,骂她懒,骂她不像个当妈的,骂她养不亲,骂她聚会是假、见男人是真……她不知哪来的胆,朝他扑过去:“你闭嘴。”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眼里、心里、手里都在喷火,扯过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死死摁在桌上打,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他的拳脚与咒骂声,一时间在房间里炸开来,也将这个家庭所有的平静炸碎了。
那晚动静太大了,四邻都跑过来劝架,好不容易才把老李头安抚住。这一次老李头没管好自己的拳头,家玉的脸也挨了几下狠的,她挣扎着站起,脸上的血和泪和在一起,看起来有点狰狞,家玉几乎是咬着牙齿根才吐出那两个字:“离婚。”刚止住哭声的李飞又“哇”地哭起来。
离婚当然不可能顺畅,三姑六婆都来劝和,偏偏老李头还犟得很:“离婚可以,李飞归我,以后你见都别想见!”他想哪个当妈的会舍得孩子,留住了孩子也就留住了家玉。
但家玉铁了心要离婚,她什么都不争只要李飞,但老李头就是不撒手。她一咬牙,离!先离了再说,孩子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到底还是离了。
自此,老李头把家玉骂了20年,逢人边说:“那个忘恩负义的,你们等着看吧,就算我看不到你们终究看得到,她不得有好下场。”即使当着李飞的面,他也照骂不误。
看着这个没娘的孩子,大家都说,老李头是嘴狠手狠,家玉是心狠。
三
家玉离婚不到半年。麦子和景栋也离婚了。
那窑瓷器亏了大半,景栋心里一直不服输。那天麦子给他五十块去还钱,他又悄悄去包了一个窑,用这些钱付了定金,幻想着东山再起。麦子知道后气得不行,说他:“疯了疯了,你比赌徒还鬼迷心窍,你这是逼我们母女三个去跳河啊。”
她逼着景栋去退定金,景栋不肯,非说这一窑必定要赚的。她咬牙切齿:“要么退,要么离!”谁也没想到,景栋选择了离。大家也说,景栋是输红了眼。
麦子把两个女儿都要了,她很硬气,说就算讨饭也不能把女儿给这样的爹,哪天亏了说不定立马能把女儿卖了。
景栋当然不会把女儿卖了。
事实上,他的第二窑瓷器不仅没亏,还赚了不少钱,把之前的欠债还清后还略有盈余。那时才刚刚离婚一年,赚了钱的景栋很想和麦子复婚,但景栋他妈找大师算了一卦,说麦子和景栋的命理不合,麦子克着景栋的财运呢。景栋他妈认真想了想,是这样没错啊,他俩结婚时事事不顺、日子过得惨兮兮,反倒一离婚,景栋就时来运转了呢,看来这个复婚是万万不可的。
景栋犹豫了一下,刚刚尝到甜头的他,很快接受了大师的灵机妙算,一门心思投入到赚钱大业中。一年包销一座窑,三年后他开了一家瓷厂。四年后他再婚了,新娘是当地一枝花,才二十出头。等到他儿子出生时,他已是这座小城凤毛麟角的万元户了。
麦子没有再结婚,她一心一意对女儿们好,生怕再找一个人会亏待了她们。起初还有人给麦子张罗着介绍对象,但景栋再婚时,景栋他妈把麦子克财的事讲给别人听,说他们家也是无奈,为了前程不得不再选个新媳妇。这番话散播开去,没人再说起麦子的婚事了。
麦子气前夫家欺人太甚,景栋暴富之后要给女儿们送抚养费,她一分不要。景栋自己来,她避而不见;托了人来,她当面把那些钱朝院里一扔,气得来人慌不择路去捡拾。
她靠卖菜供孩子们上学,每天凌晨四点就去进菜,五点赶回菜市场摆摊,寒来暑往,一天不落。知道内情的人都说她傻,卖几年的菜也赶不上人家厂子里一天的收成,何必存心跟钱过不去,苦了自己更苦了孩子。麦子最听不得别人说她苦了孩子,拼着一口气给两个女儿准备最好的。她一年到头难得给自己买件衣服,但女儿们穿的一定是最时兴的款式。人们暗地里摇头,说这个麦子比以前更傻了。
反而是家玉,离婚一年多以后就再婚了。对象是船厂的一个挖沙工人,小顾。小顾比家玉大两岁,离过婚,有一个五六岁小孩。家玉很喜欢这个小孩,他跟李飞差不多大,她把对李飞的亏欠都给了他。老李头不让家玉见李飞,她只能躲在学校门口,远远地看几眼。
小顾是个好人,一身泥沙下班回家,换了衣服就帮家玉择菜刷碗,月底一发工资就交给家玉,一分不少。小顾说:“家玉,我们生一个娃吧。”家玉犹豫了一下,她想着总有一天要把李飞接过来的,到时候一个家里要住仨娃,这六十几平怎么住得下呢?
两年后,家玉拍大腿懊悔,想给小顾再一个,但小顾已经不同意了。他检查出了肝硬化。病情来得凶猛,不到一年小顾就走了。家玉说:“我再也不嫁人了,就把小顾的孩子拉扯大。”多少个茶余饭后,乡亲们聚在一起闲聊,究竟是小顾命不好还是家玉命不好?聊了很久也没结论,乡亲们摇摇头,感慨一句“老天爷真是作弄人”就各自散去了。
家玉在县城里开了爿裁缝店。那时候很多人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都要置办几身时髦样式的衣服。家玉做衣服补衣服,倒也不愁生活。此后好多年,她不曾想起十八岁时做过的大学梦,没工夫想,也不敢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想起的是李飞,他现在长得飞快裤腿衣袖全都短一截。她做了几身衣服送到学校,传达室的门卫把李飞喊出来,快和家玉差不多高的李飞咬着唇角眼神有点发狠,他甩手推开那一包衣服,扭头就走了。
家玉把衣服抱回家收进衣柜里,小顾孩子看到了问:“妈,这衣服是做给我的吗?”她说:“不是,你的在那边呢。”孩子扭头一看,衣柜旁边的桌上放着几件不同样式的新衣服。孩子开心地去试新衣服,家玉望着收进衣柜里的一叠衣服,豆大的眼泪滑了下来。过几个月,她又做了衣服去找李飞,李飞干脆躲进教室不出来。她请门卫帮忙送进去,过一会儿门卫又捧着衣服回来了。这样折腾几次之后,门卫见到她来就劝:“别来了,这孩子倔得很呢,你再想想其它法子。”
有一次她从裁缝店回,老李头蹲守在她家门口,他凶神恶煞地挥着那根木拐杖:“你再敢去找我儿子,就等着我跟你同归于尽。”家玉只觉得全身的血往头上冲,她朝老李头吼:“凭什么他是你儿子?我早晚要把儿子要回来的。”话没说完,拐杖挥过来“嗙”地落她身上。恰好小顾孩子放学早,他冲过去夺了老李头的拐杖远远一丢,一边喊着“你这坏人为什么要打我妈”一边要跟老李头拼命,家玉赶忙连抱带拖,把小顾孩子劝住。老李头这才骂骂咧咧走了。晚上,家玉打开衣柜,收在里面的新衣已堆叠成了半人高,拐杖打过的脊背抽痛起来,那痛感太强烈,连带着心也痛了起来。
四
一天,麦子来找家玉帮忙给女儿们做衣服。两人聊着聊着,麦子突然说:“既然你不打算结婚了,我也不结婚了。我们俩合伙吧,一起把3个孩子拉扯大,我就不信了,没男人还过不好日子。”说做就做,她们把裁缝店改成了小卖部。家玉在小卖部的一角摆了台缝纫机,麦子在小卖部另一角加了几个菜篮子卖菜。
生意竟然红火了起来,赚的钱不仅养活了3个小孩竟还略有盈余。后来小卖部旁边的那户人家搬走了,家玉跟麦子商量:“我们把这宅基地盘下来吧,简单修个房子,孩子们渐渐大了也要有自己的房间。”家玉心里还想着,早晚要把李飞接回自己身边的,也要给李飞准备一个大房间。于是,家玉和麦子把小卖店和人家旧房子的地基拿下,修了一幢房子,存的钱全花完了,还找小梁借了一些钱。
小梁已是省城最知名那所大学的副教授。即便如此,他又跟报纸上的知识分子不太一样,寒暑假他一回来就到处串门跟老邻居串门,聊得兴起也乐得前仰后合,就跟那些一天都没离开过这小地方的人一样。本地土话他就像倒豆子,嬉笑怒骂信手拈来。家玉去找小梁借钱时还有点忐忑,但小梁满口答应,他问:“家玉你要多少尽管说。”家玉不好意思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小梁笑:“两百?我现在就拿给你。”家玉说:“不不不,我想借两千。”小梁有点怔住,半晌才说:“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金,要不我去银行取给你,你明天来取?”家玉第二天过来,小梁果然给她一沓崭新的钞票。
那时候,两千块是一个普通人1年的工资,家玉和麦子为这事感激了小梁很多年。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家玉才知道这笔钱其实是景栋给的。景栋的瓷器厂经营得有声有色,他知道麦子肯定不会要他的钱。他事业家庭两得意,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跑来求他帮忙,他都会慷慨解囊。倒是以前跟他过了几年苦日子的麦子,从来不收他一分一毫,更何况麦子还养着他们的两个女儿。得知麦子要修房子,他巴不得麦子找他拿个万把八千,哪知等了一个月麦子的影子都没看到。正好家玉去找小梁借钱,小梁虽然是副教授,但终归是工薪阶层哪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景栋正好来一个顺水推舟,唯一遗憾的是,她们只借了两千块,有点太少。
房子快建起来的时候,李飞辍学了。
得知这个消息,家玉放下手里的活计,心急火燎地冲到老李头家。她质问老李头:“儿子才十六七岁,以后还要读大学。你搞什么让他辍学?你供不起我供,让他现在就回学校!”头一回老李头没蛮横,他瞟了家玉一眼就默不吭声了。倒是李飞站了出来:“是我自己不读了。”他站起来比家玉高一个头,变声期之后嗓音很是浑厚,这句话说出来让家玉有点措手不及,她当场愣住了。李飞又重复了一句:“我读不下去,不读了。”家玉茫然:“为什么?”李飞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关你事。”
家玉求他:“你字写那么好,一定要读书,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她边说边流眼泪:“妈赚钱供你,你尽管放心去读。”哪知李飞再也不搭她的话,他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去深圳,他相信去打工也能出人头地,再也不用靠任何人,一个瘸腿的爸、一个成了别人妈的女人,谁都靠不住。
李飞走了。
三年后他回来的时候,穿着时髦的西装,留着飘逸的分头,整个人看上去光鲜亮丽。只是老李头再也看不到李飞这幅新模样了。邻居发现老李头几天没出门,就敲门去看,发现他倒在那间被烟熏黑的小房子里,已去世多时。李飞匆匆从深圳赶回来,匆匆办了老李头的后事,匆匆离去。
家玉想起跟老李头以前那些恩恩怨怨,她一辈子没恨过任何人,除了老李头。但如今看他这么冷冷清清地死去,再大的恨意也放下了。
她去参加老李头的追悼会,却被李飞拦在门外。李飞很冷淡:“我爸最恨的就是你,他要知道你来,会死不瞑目。”家玉也不解释,她更关心另一件事:“现在你爸去世了,你一个人总要有人照顾,我会好好弥补你这些年吃过的苦。”李飞红着眼睛说:“我爸恨你,我也恨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家玉和麦子的房子1楼,早几年一直做小卖部,后来换了招牌变成了“家麦超市”,生活用品、副食品、新鲜蔬菜和鱼肉一应俱全,附近几条街的人都来这里买东西。那几天,来超市的人们都看见家玉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声音听起来异常嘶哑。人们不禁诧异:家玉不是和老李头老死不相往来吗?为什么老李头一死,家玉伤心成这样?到底是夫妻一场,多少还有点感情。
麦子听了这些碎言碎语就冷哼一声:“这老李头死了都要做坏,他活着没让家玉和儿子团聚过一天,现在倒好,母子俩直接决裂了。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她说这话的时候,景栋正好开着一辆锃亮的小轿车经过。景栋这几年春风得意,事业愈发做大了,除了瓷厂他还开了烟花厂,两个厂子的产品都远销海外。这座小县城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大卡车来来往往,十有八九都是来景栋厂子里拖瓷器运烟花,为此景栋出钱给小县城修了一条又宽阔又平坦的大柏油路。人们踩着自行车在这马路上走,一点颠簸都没有,呲溜一下就能蹬好远。
五
景栋妈愈加肯定了自己当年不同意麦子和景栋复婚的做法,逢人便说:“当年要不是我劝阻,说不定景栋今天还在卖碗。这女人要是不旺夫,全家人都有吃不完的苦哦!”景栋妈绝对没想到,当她摔了一跤住进医院时,最后给她送终的人竟然还是被她嫌弃了快二十年的麦子。
景栋和后来妻子生的儿子才十来岁,新近学会了骑自行车。才刚上初中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他对景栋妈说:“奶奶,你坐上来,我带你出去兜风。”景栋妈乐呵呵坐到了自行车后座,孩子踩着自行车风一样冲出去了。才骑了不到200米,就听后座“哐当”一声,孩子回头一看,发现景栋妈掉落在地上。
景栋妈瘫了,在医院里住了2个月。景栋老婆去医院看望了几次,后来就不去了。“医院里消毒水太难闻了”她对景栋说:“儿子也需要人照顾,我走不开。”景栋每个星期会去一趟医院,但他啥也干不了,只能干坐着看护士来打针、拔针。护士们年纪小,照理老人家也只是一套程序化动作。麦子来医院看老太太的时候,正好碰到一个小护士给景栋妈抹澡,老太太哼哼唧唧骂护士下手重,小护士不知所措地憋着一眼眶泪水,麦子马上把袖子一挽:“我来吧。”于是,麦子每天下午都往医院跑一趟,给老太太洗完澡再赶回超市做生意、给女儿们做饭。
景栋妈是半夜里去世的,邻床的病人说:“半夜里好像听她说了句钱有什么用,后来就再没动静了。”景栋倒是很感激麦子给景栋妈做的一切,主动提出要负责正在读大专的大女儿的全部学费生活费以及后续安排工作。麦子说:“你问问她自己干不干。”大女儿对景栋翻了个白眼:“我的事,你少管。”
小顾孩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家玉第一次摸到了实打实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她对小顾孩子说:“你出息了!你爸要是还在,铁定要为你高兴。”她笑着笑着,眼角掉了几滴眼泪。眼泪渗进眼角的纹路里,层层晕染开来。
又过了两年,麦子的小女儿也考上了大学。临近开学的时候,麦子说:“开学我送你。”小女儿却说:“不用您送,有人送。”麦子笑了:“就知道你姐疼你。”“不是我姐,是我爸。”小女儿得意地宣布。这简直是一声炸雷,把麦子绷了许久的理智都轰没了,她早就想好了一辈子不再搭理那个男人。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小孩长大,多少苦多少难都捱过来了,怎么到最后孩子还要去找她爸呢?麦子不解,她把小女儿骂了一顿,把景栋骂了一顿。但开学那天,景栋还是开着他锃亮的车把小女儿接走了。
一个月后是中秋节,小女儿从学校回家来。她从小鬼灵精怪,又天生一张爱笑的娃娃脸很是招人喜爱。假期这几天她黏着麦子左一句“妈”右一句“妈”,把麦子的一腔怒气化解得无影无踪。
那天,麦子在超市里跟对家玉聊天:“我可以一辈子不理那男人,但终归他还是孩子的爸,她们想认就随她们。”家玉一声不吭,看上去心事重重,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麦子,我想把超市还有房子的我那部分卖了。”麦子愣住:“发生了什么事?”家玉哇地哭了出来:“李飞出事了。”
今天有个电话打到超市里来,是家玉接的。电话那头说是从深圳打来的,李飞骗了他的钱,如果还不赶紧还钱就报警抓人了。麦子问:“他欠人多少钱?”家玉说:“两万。但他同时借了很多人的钱,加起来可能快二十万了。”
家玉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也没挣过那么多钱。但李飞是她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她就算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他去坐牢。小梁得知家玉和麦子要卖房,气得直跳脚:“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一遇事就慌了神,别人一个电话打来你就信,万一是骗子怎么办?赶紧找李飞,问问他是不是欠了这么多债。”
满世界都找不着李飞。
家玉买了一张票,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跑到了深圳。深圳的楼有多高呢?她没顾得上看。她总算搞清楚了,打电话来要钱的人不是骗子。李飞前几年迷上炒股赚了一些钱,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胜,说帮人投资保证几倍赢利。人家把钱给了他,结果别说赚钱,本钱都没了,李飞从此杳无音信。小梁说这叫集资诈骗,家玉不懂什么是集资诈骗,她一心只想把李飞找回来,想帮他把债还清。
但怎么还得清呢?把超市和房子都卖了最多也只有三万。家玉说:“这些年我攒了两万给李飞讨媳妇,也拿出来还账。剩下的我慢慢还,只要我还活着总能还清的。”别人劝她,反正李飞不见了,你不还也不会怎么样。家玉犟得很:“那些人也是好不容易挣来的血汗钱。再说,还清了债,李飞才能清清白白继续做人!”
六
最后是景栋买下了超市和房子。他说:“我把超市租给你们,每个月你们给我租金,别想多了,这就是一笔生意。”家玉看了眼麦子,麦子挺直了脊背:“你要买这房子可以,再借我们十五万。”
后来,景栋老婆说:“这麦子真是不要脸,就一栋破房子,她竟敢狮子大开口。”这些话她只能在牌桌上跟人讲,在家里刚开个头,景栋就要发脾气摔东西。
大女儿不敢问麦子,小女儿就嬉皮笑脸过来问:“以前那么穷你都没拿过我爸一分钱。怎么现在会要?”麦子一横:“我要了吗?我那是借,以后会还他。他的臭钱,我一分都不要。”小女儿模仿麦子的样子把这件事惟妙惟肖地讲给大女儿听,俩人笑作一团。
麦子借来的钱,家玉每个月攒了钱就拿去还给景栋,有时三四百有时大几百上千。有一天景栋突然问她:“我这厂子把工人的伙食都包了,但雇人做饭怎么都做不好,工人意见大得很。我想干脆把这食堂包出去算了。你干不干?”家玉想了想,干。
食堂的活儿又脏又累。但家玉是个爱干净的人,她把食堂承包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墙刷成白色、把地板砖换成白色。别人诧异:“那么多人吃饭,白墙白砖多不耐脏。”说来奇怪,每天熙熙攘攘的食堂从来都是窗明几净,白墙白砖一尘不染。工人们觉得厂里食堂的饭菜味道好,早晨来买包子、晚上来打菜回家加餐的人竟然络绎不绝。就连只在中秋节前只卖几天的月饼,都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排队购买。月饼卖到第三年的时候,排队的人竟然从厂里食堂排到了大马路上。
当家玉在瓷器厂那条大街上又开起一家糕饼店时,她欠景栋的钱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有一天,一个熟识的人来买月饼,告诉家玉:“我上次在隔壁县见到一个人,挺像李飞的。”家玉扔下手里的活计就跑到了隔壁县,按熟人说的地址,在一个矿场里找到了正在挖煤的李飞。
“你跟我回去,债我都还清了。”家玉看着一身黑灰、瘦如枯猴的李飞,心如刀绞。李飞还是一贯的生硬口吻:“不要你管。”
家玉也不再多劝,扭头就去找矿场负责人:“我来挖煤。”矿场负责人哭笑不得:“大姐,你一个女人家挖什么煤。”家玉说:“我儿子能挖煤,我为什么不能挖?他挖一天,我就挖一天。他挖一年,我也挖一年。”人人都当家玉这番话是说着好玩,没想到她动了真格,每天起早贪黑跟着一群大老爷们去挖煤。两个星期之后,矿场负责人看不下去,主动把李飞赶回了家:“你这个妈,世间难得。”
李飞满腔不情愿跟着家玉回来了。这一次他换了态度,一心赖在屋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其它时间就摊在沙发里看电视,一个台换另一个台。他不喊家玉“妈”而喊 “那个”,“那个,我衣服呢?”“那个,饭怎么还没做好?”家玉从不计较,全部家务一律包揽,对李飞无微不至。
小顾孩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哪知假期一回家就看到李飞大喇喇躺在沙发上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他气不过:“你手脚废了吗?”李飞一个白眼:“关你什么事?吃你的、喝你的了吗?”小顾孩子袖子一捋:“我就要来管管你这废人!”两个人打作一团,家玉冲过去劝架想把他们拉开,但哪里拉得开?两个人直打得鼻青脸肿、精疲力竭。最后小顾孩子一把拽住李飞的衣领往家玉卧室里拖:“你给我过来。”他“砰”地打开家玉的衣柜,手往里面一指:“李飞,你给我好好看看。这里全是妈给你做的衣服,从小到大每个季度做两身。她给你送过那么多次,你和你爸都没收过一件,但她呢,她下次还做,一次都没落下。她给你做了几百件衣服,自己一件都舍不得。”李飞看着那个大衣柜,满满当当摆放着一沓沓新衣服,从小孩的尺寸到成年人的尺寸。往事又重现,那一年年守在学校传达室里送衣服的女人身影,渐渐和身旁这个斑驳了头发的女人重合……李飞眼眶一热,不由自由喊出了20多年来没喊得出的一个字:“妈!”
七
李飞接手了超市和家玉糕饼店。两年后,他把超市转手,开了一家音像店,生意竟然出奇的好,一天到晚很多年轻人挤在店里挑来挑去。又过了几年,他把音像店换成了KTV,生意也很火爆。家玉自然很开心,一天到晚念叨着李飞该结婚了。果然有一天,李飞领回来一个很秀气的大姑娘,说:“妈,我和她结婚,您看成不成?”家玉乐得合不拢嘴:“成成成!”
小顾孩子后来就在北京安了家、结了婚、生了小孩。小顾孩子叫顾俊。顾俊的儿子长到了上学年龄时,有一天顾俊对家玉说:“妈,你来北京帮我带几天小孩吧。他刚上学,不好管。我们工作太忙了。”家玉心想,去北京也好,把家里交给新婚的李飞夫妇,说不定他们很快就能生个大白胖小子呢。
北京比当年的深圳还大,这一次家玉终于能好好看一看大城市。顾俊带着家玉去了看了故宫爬了长城逛了西单,家玉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到处是新奇。在北京住了两个星期后,顾俊神神秘秘递给家玉一个信封:“妈,打开看看。”
家玉打开一看,上面烫金的几个大字:老年大学入学通知书。
家玉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夜那场梦,又在记忆里翻涌出来。顾俊儿子向家玉伸出去一只小小的手:“奶奶,明天我们一起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