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羡慕那些洒脱有才的文人,居然能把平淡的日子过成一首诗。在他们眼里,四季是这样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是何等诗意的人生!
在北方的山村,对于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庄户人来说,春天看到的是毫无美感的扬尘大风,夏天是猝不及防的雷雨,秋天是灿烂透明的阳光,冬天则是妨碍出行的漫天飞雪。四季分明中,我最喜欢的,是秋天那澄澈明媚的阳光。为什么那么中意秋天的阳光呢?因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更是货真价实的吃货一枚啊!这和秋阳有什么关系吗?那关系大着呢!
经过了春的萌动、夏的孕育,秋天率先登场的,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夏天时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卯足了劲儿灌雨水,一株株玉米长得亭亭玉立,可是空有一副好身材是远远不够的,它们的目标是结出丰硕成熟的子实来。于是,在秋天的阳光里,每棵玉米上都孕育了牛角一样的玉米棒子。暴烈的阳光,晒萎了玉米穗上金黄色的头发,晒黄了曾经张扬跋扈的叶子,晒干了飘摇的顶樱,也晒结实了珍珠一样的玉米粒儿。有些播种稍晚的玉米,如果赶不上火辣辣的骄阳,秋分过后,它们就是经过再多的日子,那子实也是松松垮垮的秕子,毫无质量。等到把玉米收到家里,一家人起早贪黑地把玉米皮剥开,把玉米两两相对系起来,或系成一条条长龙,那花样多多,随便你的喜好。系好以后,大家各显神通,有的把玉米挂在大树叉上,有的用杆子搭成一根根玉米柱子,还有的挂在屋檐下,把毫不起眼的房子装饰成金碧辉煌的宫殿,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为了让玉米粒儿吸收更多的阳光,为冬储做准备。不只玉米,其他的庄稼,高粱谷子啦、黄豆绿豆啦、方瓜豆角啦,就没有一样离得了太阳的。你看,秋天的太阳对于庄稼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地面上的庄稼需要阳光,地下的果实同样渴望太阳的爱抚。快霜降了,地瓜要及时从土里刨出来,鲜地瓜湿气大,必得在阳光下晒个十天八天的,才能储存,不然多好的地瓜也会腐烂。那些蹭掉了皮儿的,不小心受了伤的,还有身材不标准的,就得切成瓜干儿,撒到大太阳下狠狠地晒,直到晒得巴巴儿干,才能收起来。这样放到明年也不坏,用它酿酒也行,造粉皮也好,熬粥也相当,一点儿也不影响地瓜的美味,你看,这岂不又是秋阳的功劳吗?人们晒花生,晒土豆,晒白菜,晒辣椒,甚至连萝卜也要晒一晒,萝卜切片,搓上些盐,放到太阳下,晒去萝卜特有的臭气和腥气,然后加了五香粉、辣椒粉腌萝卜干,脆辣微甜,这才是健康食品呢。
晒晒玉米大豆,地瓜芋头的,这远不是秋天的重头戏。对于山里人来说,秋天最需要阳光的,是漫山遍野的山果,桃子啦、苹果啦、核桃栗子啦,要是只有雨水没有太阳,得,那就毁啦,它们一准贫血一样脸色苍白,而且必定不够甜,所以,那些水果干果的,通通需要大太阳可劲儿晒,越晒越美。
差不多到了国庆节时候,玛瑙似的山楂一穗穗挂满了枝头,层层绿叶中,那妖冶诱人的果实,吃一个,酸得人腮帮子都要掉下来。因为产量大到惊人,所以人们把山楂摘下来,只选那些鲜艳饱满个头大的卖成品,其余的统统加工成山楂片,和瓜干儿一样,这样好储存。山楂的水分更大,收下来成千上万斤堆在一起,不几天就会腐烂,所以要尽快加工。那一年我家买了机器加工山楂片,收下了山一样的几万斤山楂堆在那里,一家人急火火一天就加工了近两万斤,等全部晒到溢洪道的水泥地上,累的我都快爬不动了。本来好好的太阳,三天就能晒得红酥干爽,卖个好价钱。谁成想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半夜里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左邻右舍七手八脚的帮忙,才把半干不湿的山楂片统统收到塑料纸底下,只盼着赶快雨过天晴,再有一个好太阳就能晒干了。结果那死不开眼的老天爷,耷拉着眼皮连阴了三四天,那些湿乎乎的山楂片一回潮,全都失了颜色,由秀色可餐的大美女,一下子降格为年老色衰的黄脸婆,等到太阳出来,晒倒晒干了,可那姿色全无,在这个看脸的时代,可怜我那些生不逢时的倒霉鬼,大大地掉了价,最后折本三四千元。摸着又酸又痛的脚后跟,我直生老天爷的气: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我切片子了,它把大太阳给绑架了。
最最需要阳光的应该是柿子。山东柿干那是有名的美食,如果没有太阳帮忙,那可就惨了。刮去皮的柿子用线吊起来,挂在通风的太阳地里,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才能晒干一层皮。这层皮没干期间要是连阴起来,你就是天天用风扇吹着,那柿子也成了烘柿,左一个右一个吧唧吧唧掉到地上,即使不掉在地上的,也得浑身长一层绿毛,猪都不稀得吃了,这一年就白忙活了。不过现在的人能坏了,据说柿子去皮儿后接着用硫磺熏一熏,无论水分多么大的柿子,一熏之后,即使没有太阳,不但不长绿毛,而且不会坠入尘埃。这样加工的柿干不大长霜,看起来红润可爱,可毕竟不如太阳晒得健康自然,我还是觉得什么高科技也不如那可爱的太阳健康。
霜降过后,太阳的威力越来越小,大家开始猫冬。人们用新玉米摊了金黄的煎饼,用粉粉的土豆炖鸡,里面加了栗子,豆腐粉条子掺上大白菜,再扔上几个红红的干辣椒,把坛子里的五香萝卜干搛出一小碟,再烫上一壶地瓜干子酒,这是庄稼人的饭啊,那饭碗里的食物虽不奢华,但足够温馨熨帖,因为里面有暖暖的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