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器帖
文/段佩明
石磨
石磨坦然地躺在老屋一隅,已经习惯了人们对它的冷落,独自沉潜于深邃的岁月里。落在上面厚厚发黑的尘埃,掩饰了石磨曾经灼灼的光芒。
儿时,在那生活如石磨般沉重的日子里,勤劳的母亲,善于精打细算,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家里多种有五谷杂粮,逢年过节,母亲能让石磨唱起了欢快的歌,跳起翩然旋转的舞。石磨把母亲隔天淘洗好的粮食,泡得圆润饱满的豆子,于吞吐之间,变成了变成了一张张香喷喷、油渍渍的煎饼,变成了一块块白如凝脂的豆腐,送给我们韵味悠长的美食。
故乡几乎家家都有石磨,我家的石磨是母亲托人从县东乡程家岭买来的,费了不少周折,那里的磨料是上等花岗岩。石磨的直径不到五十公分,固定在一个粗大结实的磨凳上面,磨凳四条腿,四平八稳地支撑于地面。
石磨分上下两扇,两扇磨有公母之别,下扇中心有铁制的凸轴,曰公,上扇对应的位置有凹孔,称为母。两扇磨之间,凿有一道道齿槽,上下吻合,粮食靠它来研磨。上磨靠近中心位置还有一个圆柱形的穿孔,直抵下磨齿面,叫磨眼,用于喂料。另外,石磨配置了一副专用的推架。
有些时候,我总是想,两扇石磨合在一起颇像琴瑟和鸣的夫妻,不离不弃,能够将囫囵无味的日子,研磨成细碎甜蜜的时光;像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唇齿相依,齐心协力而其利断金;像一个团队,围绕一个中心,同心同德,源源不断地输出成果。除非人为把它们强行分开。
磨粉通常俩人协作,一人推,一个人站在磨旁边喂料,当然,多一个人推磨更轻松,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石磨转了三四圈之后,将粮食一勺一勺地喂进磨眼,面粉从石磨缝隙里喷薄而出,像乳白色的瀑布,一帘帘洒落在接粉盆里,盆里堆积得如同连绵的小山丘。
父亲是吃公家饭的,在离家一百多里的地方工作,家里推磨多是母亲单薄柔弱的身影,她躬着腰,双手推磨时划出的美丽弧线,像一道彩虹,架起生活的甜酸苦辣。她不仅推磨,而且还要停下来去喂料,如此周而复始,个中辛劳不言而喻。
稍长大的我,也帮着家里磨面。一推一拉,机械地做前倾后仰的动作,脚原地踏步,枯燥无味地丈量着难捱的时光。在一推一拉中,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如石磨般沉重的生活,还有其中的艰辛与无奈。石磨在“嘎吱——嘎吱——”声中不断旋转,汗水在静静地流淌,倘若人不使劲推磨,它就会纹丝不动,你若用力,它也会襟飘带舞。在推磨中,一番人生哲理,让我学会坚韧,在石磨的陪伴中使我变得成熟。
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石磨还是比较空闲,默默地待在堂屋的墙边,但是并不孤单,与之相伴的还有家里的猫和狗,猫躺磨上酣睡,狗则睡在磨架下伸展腿脚,它们和谐相处,其乐融融,共同守护着美好的家园。
流年似水,眨眼间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石磨随着社会的发展,早已失去了它的功能价值,被人们遗弃了,跌落进历史某个角落,蒙上厚厚的尘埃。
悠扬的磨粉声已然消逝,而对岁月的怀念开始了。
石磙
一轮石磙,横亘在村庄路边的水沟里,被当作拦水坝,清澈的渠水从它身上汩汩流淌,仿佛是石磙悲怆而又无奈的泪水在长流。
记忆中的石磙,跑不过时代进步的车轮,早些年就像流星一般陨落了。相比之下,这轮石磙还是比较幸运,还能够体现它作为一个最基本的石头所创造的价值,继续发出光和热,没有像它的那一帮兄弟一样,陨落在杂乱的草丛中,湮没于岁月的泥土之下。
回到故乡,每每见到这个石磙,倍感亲切,似乎它在,故乡就真真切切一直还在那里,没有久别后的陌生。它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望着游子的归来。
不知哪年哪月,我们的先祖发明的石磙。石磙是用大青石凿成带有八条棱边的锥柱体。一头大,一头小,它的两头有磙眼,使用时用特制磙框套上。石磙是农村必不可少的用具,不仅用于碾压禾稻,帮助粮食脱离穗子外,还用于碾压土砖坯,碾压道路,碾压坎坷,经石磙碾过的地方会变得十分平整结实。
在“春抢一日,夏抢一时”的农忙季节,防止延误下一茬农作物的生长,人们将禾稻割倒晒干后,运回稻场码垛,等待田里的农事忙完,再紧接着打稻子。盛夏酷暑,烈日当空,正是打稻子的最佳时机。母亲将稻场上堆得高大的稻垛扒开,摊铺在早已碾得平整如镜的稻场上,厚厚一层,接受太阳的暴晒。时过晌午,炎炎烈日下,老黄牛拉着石磙不紧不慢地走着,石磙紧随其后,在禾稻上跳跃着欢快的舞。母亲吆喝着老黄牛,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单调枯燥的举动,她用坚韧的步伐,将生活的艰辛与清苦碾成一缕米饭的清香。
石磙走过,就听到谷粒簌簌脱落的声音,那摊铺于稻场上厚厚的禾稻被石磙压绵,宛若云彩一样柔软。石磙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均匀而悠扬,让人听着舒心熨贴,那声音是丰收的旋律,为人们迎来又送走一个又一个丰收的季节;是农家吟唱的山歌,唱出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母亲的辛劳,像石磙碾压了那个年代一个少年的心,留下一道永不被磨灭的印记。我曾短暂地体会过这种农事的繁重。老黄牛拉着沉重的石磙,我跟在后面虽不及老黄牛那般辛苦,但是天气炎热,汗流不止,跟着牛不停地奔波,人精力不济。即使这样,也没有时间休息,碾完一轮,紧接着翻场。翻场就是拿着长柄铁杈,挑起稻草抖落上面的谷粒,再翻过未完全脱尽谷粒的稻草碾一轮,直至稻子全部脱尽再作最终清理。稻草堆放在草架子上供牛过冬食用,稻谷扬净留在稻场上晾晒。打一场禾稻,历经头顶烈日,脚踏星光,让人真实体验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如今,机械化取代石磙,机器的轰鸣声,也掩盖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孩子们追逐石磙的身影,与石磙“格斗”的身姿。石磙,那个敦实笨拙,楞头楞脑,最讨孩子们欢心的家伙,童年的“伙伴”,已是渐去渐远的记忆。
“村里的石磙,连着家家灶台,连着户户炊烟,带着五谷丰登,洞见四季阴晴。春雨滴答,石磙比古筝有韵,瑞雪轻飘,石磙比风景美丽,落日走失在村子的黄昏里,石磙消失在仅存的记忆里。”一位诗人遥望故乡,无限感慨。
故乡远去的石磙,常常入了我的梦境。
石舂
破烂不堪的舂房终于被拆除。
阳光下的石舂,在花草陪伴下成为新农村建设的一个景观。变了身份的石舂,没有欣喜,没有哀怨,却有一缕淡淡的乡愁,几许悠远的怀念。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稻子能用碾米机碾出白花花的大米,而面粉则需要磨,米粉需要舂。那时候没有磨粉的机器。
故乡地处吴头楚尾,每年三月三有做水麴粑的习俗。水麴粑是故乡有名的特色小吃。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田间地头,野菜飘香,水麴临风。人们只需弯下腰来用手指一掐,鲜嫩饱汁的水麴便进了提篮,毋须多久,即可满载而归。将采好的水麴洗净,掺和早就淘净泡好的糯米,用碓臼,直到两者完全相融,合成面团。做粑,用指尖掐一撮面团,揉成球,压成饼,包馅,入笼,大火猛烧。不一会儿,袅袅炊烟里粑香弥漫,让人口舌生津。
那时,各个村庄不分昼夜地响起沉闷的舂粉声,“咚——咚——”一声连着一声,一下又一下,捣碎了村庄的宁静,掀开了节日的帷幕,沉寂已久的舂房又变得热闹起来。
石舂有手碓和踩碓两种,故乡多是踩碓。臼斗半埋在地下,口朝天。碓杆是一根长达三米,至少二十多公分宽的粗大木料,方形条石凿成的碓头光滑,嵌在碓杆的头上,它对准臼斗,而另一端是脚踏的地方。在碓杆大半长的位置,横穿一根两边对称的圆形木轴,套进两侧竖起石块凹槽里,这就是碓杆的支点。舂粉的人踩着碓尾使劲往下压,碓头便扬起来,当脚一松,碓就落入臼里砸向食材,如此反复。
舂粉几乎是女人的事儿,不知是因她们喜爱,还是千古延续下来的约定成俗?泼辣的大婶们提上米桶,风风火火,三步并着两步赶往舂房,想拔得头筹。腼腆的大姑娘、小媳妇拎上大盆,拿上筛子,迈着轻柔的步伐,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大婶们的后面,不甘落后。而孩子们蹦蹦跳跳,忙于快乐,唱着:“木公鸡,石头嘴,啄白米,啄来啄去啄不起”。在歌谣的荡漾声中,早已跑到了舂房。
舂粉并不轻松,是又重又累的体力活儿。难怪宋人岳舒祥发出这样的感叹:“田家舂米妇,隔夜办期粮。举臼红颜开,投舂玉腕扬”。
每次舂粉,都需要协作才能完成,踩碓和搅和至少要俩人,缺一不可。踩碓的人单脚踏在碓尾,用腰部发力,加上自身体重使劲往下踩。搅和须得手疾眼快,动作麻利,这往往是有经验的主妇才能胜任。舂粉,大家相约一起,你帮我,我帮你,三人一群,五个一伙。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在一起舂粉,有说不完的话。东家长,西家短,话语连连,笑声朗朗,舂房里总是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逢年过节,沉闷的舂粉声富有节奏而又不知疲倦地聒噪着。即便是到了晚上,舂房里仍然是热火朝天,女人们踩着煤油灯淡淡的光,一上一下,仪态优美,在跳跃的灯火投影下,人动影随,如皮影戏一样生动有趣。
舂粉声坚韧有力,米粑香糯可口,留给我绵长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