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爱读书,又很少过问世事。为此,别人送我一个雅号——“书痴”。
“痴”,呆也。用老百姓的话就是“书呆子”,我初听到时很反感。可后来细想,书呆,书呆,看书才呆,对于作教师的我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也就默认了。
正当我要做书痴时,却发现很难。比如,上课时,面对学生丰富多彩的提问,我常常有些招架不住,显得慌张失措。
现代文化发展很快。东西文化交流,微机电脑进课堂,电信科技全球联网,要想跟上这个时代,过去学到的知识早已不够用,不下一番功夫进修,进行知识更新是不行了。退一步讲,我教了二十年书,教过的课文,读课、备课、授课累计起来,每篇也有几十遍吧?问下自己,敢说熟练掌握了么?我不敢打保票。
重温清代学者张潮所写的《幽梦影》中的一段名句:“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掩卷沉思,“痴”也是癖好吧,对书癖好,不知比时下的赌癖、酒癖、舞癖要强出多少倍呢!这么一想,自己又有些心地灿然了。
教了二十年书,自己已忝入老教师之列,常常和别的老教师自然不自然地对个别新教师生出一番慨叹:这些新教师,不是虚下心来脚踏实地求学问,教好书,以培养人才为大任,而是挖空心思以吃喝送舔奉为癖好,走后门,拉关系,跑上跑下,为达目的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人格。而对于课堂上讲错的一个又一个问题,竟然不脸红心跳,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且不说对不起“为人师表”这个称号,就连起码的职业道德也实在讲不过去。这个道理很简单:误人子弟,是要遭世人谴责的。
由书痴写到自己,看来做一个称职的书痴真难,做一个受人尊敬、学富五车的书痴则又更难。总之,既然做了书痴,就要和书相伴一生了。
二
作为书痴,对书痴得久了,自然会在笔下留下些感受。叫“爬格子”也好,称“涂鸭”也罢,总归是自己的一点心得。写的时间一长,自己猛然发觉,要想把文章写好,没有一个好心境是不行的。因心境不好而索然掷笔的例子比比皆是。宋朝《冷斋夜话》中就有一段这样的真实故事——
“黄州潘大林工诗,多佳句,然甚贫,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蔽翳。昨日闲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闻催租人至,遂败兴。止此一句奉寄。’闻者笑其迂阔。”
由此看来,良好的创作心境是和最起码的物质保证紧密相连的,创作者可以没有好山好水,好花好草,好风好月,但不可以没有好的心境。如何处理好创作者虽贫穷但不被“俗氛”所扰,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探讨的问题。直到今天,我还钦佩潘大林在那种食不果腹的艰苦条件下,仍能痴心不改,写出“满城风雨近重阳”的传世之句,而丝毫没有感到潘大林有什么迂阔之处。虽然潘大林的创作心境最终被催租人的讨要声破坏了,但对于一个真正的文化人来说,还是需要有那么一种为了艺术而甘于贫困的精神的。
由宋代书痴潘大林,联想到现在的书痴,说白了,都是名符其实的文人。试想,在高度商品化了的今天,能够安守清贫,专心地读读书,写写文章的人,实在是已不多见了。现在的人们(包括一些文人)大都学会了务实:只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收入,不去读什么书写什么文章也罢。先保证物质利益,再去读书写文章的思想,已经深入到每个文化人的心境中。只不过够上书痴的文化人对书太钟情,虔诚地近乎于呆傻罢了。这正如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的开篇所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其中味”只有书痴自己知道。
在商业化还没有大力提倡的古代,书痴们还可陶醉在一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心境中,而现在的书痴则不同了,他的全部身心已处在商业浪潮的层层包围圈中,而且这个包围圈愈缩愈紧,在物质利益面前,好像每个人的神经都是很脆弱的,任何一个突如其来的物质打击,都会破坏或干扰每个人的心态。
现在的书痴处在这样的氛围中,要想平心静气地读书写作,比起宋代潘大林也实在幸运不到哪里去。现在的书痴,除了需要精确地计算着柴米油盐的日常开支外,他还必需得每天上班下班,做完八小时的定额,来养活自己和家人。不然的话,穷困潦倒,会被家人砸文房四宝的。此外,现在的书痴,还要有足够的耐性和爱心,换取人家的理解和同情,赢得读书写作的机会。现在的书痴,面对汹涌澎湃的经济浪潮,很少再有陶渊明的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平和心境。他们“躲进小楼”后,还得管“春夏与秋冬”。凡此种种,现在的书痴,得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才能像守住城垣那样为自己守住心灵那块永不被玷污的精神家园呀!他们面对窘迫,孜孜以学以求的钻研精神,在今天已着实令人感动不已。唐代大诗人杜甫在贫困至极的情况下,曾经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千古绝唱。现在的书痴,正以同样宽广的情怀,以较贫乏的物质基础,义无反顾地去掘取着精神的宝藏。
作于1999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