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是一种特殊情感,亲情是一种特殊血缘。将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又有谁不会这样说:有了亲情,才懂得温馨,才会感觉到这世间的美好。
什么叫亲情?倘若有人这样问,得到的回答肯定是:“因血缘连在一起的情感!”然而我却要说,亲情就是富有。换句话说,你拥有了富有,才会拥有亲情。我这样讲出来,恐怕十个读者会有十个人站出来反对,可我二十岁前经历的现实生活就是如此。
请允许我先讲一段亲身经历:一九八O年,我18岁,在村办电镀厂的值班室看书。门开了,走进一位年近六旬的长者:“你们这收铬干吗?”长者问。“收,会计没来,您稍等一会儿。”我站起身来,递烟倒茶。“伯父是哪村的?”我有礼貌地搭讪。“张村的,离这八里地。”长者的目光充满慈祥。“伯父,您贵姓?”“唉呀!到这个村,别提贵姓,这村是我姥姥家。”长者夹烟的手指有些颤抖,深深地吸了一口。“顺便问一句,亲戚家是谁?”工厂还没上班,我也有这个兴趣。“姥爷张培林,舅父张金月。”长者吐字清晰。一股酸酸的暖流涌上心头,泪光在我的眼里闪动,我一时语塞——张金月是我亲爷爷呀!“和亲戚多年没走动了吧?”沉默了一会儿,我恢复了冷静,毕竟我从来没听过见过有这么一个表叔,便试探着问。“唉!都是让‘瓜菜代’闹的。”长者深深地喝了一口茶:“小伙子,说这儿话匣子就长啦。这么说吧,那时候,我们都穷的叮铛响,走亲戚家,穷得没东西捎,到了亲戚家,亲戚管不起饭。到末了,谁家也不上谁家去,谁也顾不上谁,一来二去,这亲戚也就断了。”长者说着说着满眼闪动着泪光。“表叔,我是您亲表侄呀!”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扑嗵”跪在了长者面前。“你,你是……”长者揉了揉眼,仔细打量。“表叔,我爸爸叫九柱!”我的泪水流下脸颊,拉住表叔的手。“你是大表哥的孩子?”表叔和我紧紧抱在一起,哭声震荡着小屋。
每个人都享有亲情,彼此间进行着互相的关怀。讲亲情,不能以贫富为前提,以能力大小为条件,只需要付出一片真诚,一片爱心就足够了。这是我认下表叔前对亲情的理解。我当时怎么也弄不明白,和表叔这样的至亲,怎么会一下子断了二十年!“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副可怕的对联一下子侵扰了我那时的脑海。
我开始戴着“富有”这个有色眼镜来审视亲情了,我得出准确但又令人悲哀的结论:因为穷,我的几个爷爷远下关东;因为穷,我的几个堂叔伯极少在一起相聚;因为穷,我和唯一的亲姑夫从未见过面;因为穷,我在十八岁时才和亲二伯见了第一面。那次见面,我也哭了,但哭的绝没有和表叔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伤肝断肠。因为在“富有”的审视状态下,我对亲情早已迷惑了,淡漠了。
近些年社会上兴起了“寻根热”,访家谱、续家谱成为大众的热门话题。作为族门里的文化人,我是续写族谱的人之一。说心里话,当我记录完近门近支后,我很少有热心去费九牛二虎之力遍访那些远门远支,甚至是捕风捉影、八杆子打不着的同族宗亲。我的冷淡源于我的一种简单推理:试想,连近门近支都较少讲亲情的人们,即使遍访到了远门远支的亲情又有何益?只不过满足于一种好奇心罢了。
就在“富有等于亲情”这种理念要在我的灵魂中根深蒂固的时候,两件不经意的事又改变了我对亲情的看法。
一件是2002年阴历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去探望三伯三婶,由于不小心我的衬衣被树枝挂破了一个小口子,在交谈间,不成想被三婶看见了,执意要给我缝补。三婶是将近70岁的人了,我当时简直不相信三婶竟有这么好的眼力,何况又是在晚上!我推辞不过,在三婶的注视下乖乖地脱下了衬衣。我父母去世的早,望着灯下戴着老花镜细细缝衣服的三婶,我的鼻头陡然一酸,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亲情!这个早已陌生的字眼又重新注入我的体内,我对“富有等于亲情”有了疑虑。
第二件是2003的夏天,得知天津二伯、二伯母病重的消息,我们亲叔伯兄弟十人前去探望。一见我们的面儿,八十岁的二伯和七十四岁的二伯母失声痛哭起来,那份质朴,如同两个纯真的儿童见到了亲人(也许我这个比喻不恰当,但我实在找不出更加准确的字眼儿)。我们也哭了,哭声震荡着小屋,这使我又找回了和表叔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这是至诚至爱至高至上的亲情。从此我知道“富有等于亲情”这个理念错了,尽管我还不否认富有在亲情中所起的某些特殊作用,但此时我已深信:富有绝不能替代亲情!
一向不爱哭的我,这几年泪水又多了起来,我知道这是亲情培育出来的泪水,这泪水绝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温柔,这标志着一个人的灵魂又纳入了正确的人生轨道。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过去我曾忽略的细节:冒着大雨,三伯顶着一块塑料布在我的门前放下了一捆韭菜;清晨,我还未起床,老婶抱来了两个西葫;春节,从天津市区回到老家的四伯四婶对着我母亲的遗像泪流不止;清明节,从长春赶到天津老家的五爷对着祖坟长跪不起……此情此景,没有别的解释,是亲情时时刻刻激荡着每个人的条条血管,彼此心相连,血相润。
作于2004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