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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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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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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松

办公桌上平摊着一封信。见是母校寄来的,便急忙打开。——里面是一张请柬。

母校三十年校庆邀请函!真是弹指一挥间啊!深舒一口气,镜片后面的眼泪竟流了下来,不至于如此多愁善感吧?!拭去泪花自己笑了笑。

我是首届毕业生。首届毕业生命中注定要见证母校的诞生与开始。——这是其他届毕业生所不能比的。

母校十年校庆,我也收到了请柬。那时,大学刚毕业,分配的工作不甚如意,有些懒得见老师和同学,就打消了参加的念头。

然而没过多久,又收到了母校的信件。这次寄来的不是请柬,而是一张照片:一座古朴的月亮门两旁,分别挺立着一棵茂盛的松树。月亮门正中央镌刻的“日月门”三个字通红鲜亮。我条件反射似的脱口而出:“啊,久违的日月门!久违的日月松!”然后,把相片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母校是所省立重点中学。望着一排排新建的红砖瓦房,作为第一批学子,人人都掩藏不住内心的喜悦,别说上课,就连课后的每次劳动都成了乐趣。学校的一砖一瓦,一亭一阁,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倾注了我们太多的感情!老校长开学典礼上讲得好:“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要求你们既要栽好树,又要乘好凉。你们这届开门炮要打响,要为后来的学生树榜样!”

老校长讲话掷地有声,在场的我们热血沸腾。

很快,男生们一张“学习挑战书”贴到了女生宿舍门口。

男生为什么首先向女生下战书?这要从月亮门改太阳门谈起。

男女生宿舍是几排平房,分前后两个院,各走一个小月亮门。出了小月亮门后,又有一个大月亮门(属男女生公共走道)直冲操场。

学生爱咬文嚼字。一个男生说道:“月亮属阴,我们走的月亮门应该叫太阳门才对。再说,男生宿舍又在女生宿舍的东边,太阳从东方升起么!”男生们一致响应后,就堂而皇之地改称太阳门了。

女生们知道了这件事,找到老校长告状:“男生耍大男子主义,我们要求调换宿舍。”老校长听完,满脸含笑:“月亮门,太阳门,这叫日月同辉呀。调换宿舍干什么?要在德智体上比比高低。”

老校长一席话,让女生气消了,志长了。遇见男生,示威性地挺直了腰板儿:“给门口起个名字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在学习上比比看!”

正值花季年华,都争强好胜,谁怕谁啊!这才发生男生首先向女生挑战的一幕。

女生把“应战书”贴到男生宿舍的第二天,老校长从林场拉来一车树苗,组织我们植树。老校长指着两棵粗壮挺拔的松树苗说道:“抬到大月亮门那去,一边一棵。”

植树中,体育委员王文斌提议:“给这两棵树起个名字好不好?”赞成声中,一男生随口说道:“就叫男人树和女人树,没偏没向。”“这名字太俗,不好听。”还没等女生们瞪眼,另一个男生马上反驳。“叫团结松向上松怎么样?取男女同学团结向上之意。”一向顾全大局的男班长提议。“好是好,就是缺少点诗意。”戴着一副眼镜有“诗人”之称的学习委员摇了摇头。“叫日月松怎么样?老校长不是说过日月同辉嘛。”有点男孩气的女团支书突发灵感,一甩齐耳短发。“这个名字好!又有寓意,又体现我们男女生团结向上的精神。”大家一致通过。

“昨天晚上的男女生座谈会开得不错,你们认识到了搞好团结的重要性啦。”老校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中间。“校长,请您给这门起个名字吧。”大家趁热打铁。“这名字可是现成的。你们想啊,树叫日月松,那门就该叫——?”老校长拉长了话音。“日月门!”大家异口同声。

“参加校庆去。看望老校长,看看老同学,看看见证我们成长的日月松。”看着老校长信封上遒劲的字体,回想着上学时的情景,我对自己说道。

来到母校,在日月松前见到了老校长和一些老同学,我们簇拥着老校长在日月松前合影留念。老校长问我们:“你们谁还记得陶渊明《饮酒》诗中写松树的句子?”老校长“旧习难改”,时刻不忘“敲打”我们。见我们直抓后脑勺,老校长高声朗诵:“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我们鼓掌声中,老校长轻拍日月松的树干:“一晃十年了,它们长高了,你们也成材了。每天看着它们茁壮成长,我就看到了咱们学校的日益发展。日月松是学校的见证人,也是你们的老同学,枝枝叶叶总关情啊。”

老校长的话深深感染着我们。我们聚拢在日月松周围,就像见到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感情亲切而自然。深情打量日月松,它们的主干并不粗,最粗处,直径也就六、七寸的样子。按松树的种类分,日月松当属油松科,树皮呈鳞状裂片分布。树下站久了,会嗅到树体散发的怡人芳香气息。树冠,每组针叶短而坚挺,油绿绿地簇拥在一起,在阳光照耀下,潇洒着灿然夺目的英姿。风吹过来,树枝摇出欢快的“沙沙”声。

我们忽然发现:日月松树干高处镶嵌着几块长条形的小铁牌,最下面的小铁牌又分明比最上面的小铁牌陈旧些。

“看不懂了吧?”老校长见我们一脸不解,自豪地说道:“这可是一个秘密。有一年,为了镶一块铁牌,我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老校长这么一说,我们都来了好奇心,踮起脚,睁大眼睛,尽量凑到铁牌前探个究竟。只可惜,小铁牌上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文字和数字。性急的原体育委员王文斌盯住了上面最崭新的那块,腆着“将军肚”非要爬树来个“零距离”亲密接触不可。老校长笑着阻止:“我提个问题,你们答对了,也就明白了。”我们都屏住呼吸,专心听下文。

“建校十周年,我们送走几届毕业生?”老校长扳着手指头。

“七届!”我们不假思索。

“你们数数两棵树上的铁牌有几块?”老校长仰脸提醒。

“一棵树7块,两棵树14块。”我们又回到了从前,像一群小学生。

老校长含笑不语。

“哦!原来一块铁牌代表一届毕业生啊。”我们恍然大悟。

“你们只答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层意思呢!”老校长引而不发。

“另一层意思?!”我们围着日月松左端右详,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日松和月松相对应的铁牌高度是不是大体一致?”见我们眉头紧锁,老校长进一步启发。

“是呀!是大体一致。这点儿我们早就发现了,就是弄不懂有什么含义。”我们期待着老校长尽快给出答案。

“这一块铁牌不但代表着一届毕业生,还表示着一届毕业生在学校期间这两棵树长高了多少啊。让我欣慰的是,十年来,两棵树总是这么齐头并肩、健康快乐地生长着,看到这铁牌,我就仿佛看到一届届毕业的学生啊。”

老校长声音哽咽。

我们眼噙泪花。

一群大雁从校园上空掠过,飞向远天的白云……

“希望你们抽时间多回学校看看!看看老师同学,看看学校的发展变化。”参加庆典归来,心里一直装着老校长叮嘱我们的话,憧憬着母校二十年校庆时的喜庆场面。那时的日月松,该是浓绿成荫,百鸟鸣啭了吧!

母校校庆,成了我们心灵的契约,精神的支柱。

令人悲痛的是:就在母校二十年校庆来临之际,老校长走完了他59岁的人生历程,被一场病魔夺去了生命。得知消息,我愣怔了半晌,手捧老校长和我们的合影默默流泪。不能前去参加葬礼的我,只能在他乡遥寄哀思。

老校长去世,对我的精神打击很大,母校二十年校庆也就没参加。

我们这届毕业生(尤其是木讷而腼腆的我),对老校长的特殊情感已深入到骨髓里,悲痛之极!思念之极!很难接受未到花甲之年的老校长竟离我们而去这一残酷现实!

没参加母校二十年校庆,毕竟是我心头上的痛!这种痛,一直牵绊了我整整十年!

而今,收到了母校三十年校庆的请柬,我激动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为参加母校三十年庆典,老妻特意买来叁千元一套的毛料西服,还打趣道:“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风风光光地去!”

听说母校拆了平房建了楼房,硬件建设堪称一流,校园建筑群已成当地一景。百闻不如一见,这次去总要好好领略一番的。老校长离开我们多年,这次回母校,思念之情日甚,到老校长坟上祭奠一下,是我多年的夙愿。听说新校园扩建了不少,日月松怎么样了?二十年没见,挂念情怀总是割舍不下。人老恋旧,大概就是这种情结吧——对人和物,关心愈切,牵挂与担忧越深!

怀着这样的情思,我去参加母校三十年庆典。

果然名不虚传。母校初建时的红砖瓦房已变成一幢幢乳白色高楼。昔日阻隔我们眼球的水泥红砖墙摇身一变,成了墨绿色钢筋栅栏式围墙。透过“栅栏”望去,清晰可见一片片草坪,一排排冬青,一棵棵精巧盘曲的龙爪槐,一些设计别致、构思新颖的各式花卉盆景恰倒好处地点缀其间…… “好一座花园式校园!”我由衷赞叹道。

来宾登记处,我见到了许多朝思暮想的老同学。大家握手、拥抱、寒暄毕,便迫不及待的请负责接待的卞校长带我们到原宿舍区参观。——我们的心思是相通的:都最关心日月门、日月松那的变化!物非(母校的红砖瓦房已成为历史)人去(老校长壮年早逝),只有日月门日月松还能印证我们当年的情景了。白驹过隙三十年!逝者如斯!再过一个三十年,情景会怎样?我们都不敢去想!也不堪去细细想!最重要的就是抓住现在,这是迫近天命之龄的首届毕业生的我们最大的心愿,也是积结已久的情愫。

过去的硬地操场已经建成现代化的塑胶操场,所对的原宿舍区已被一组四面合围式的综合教学楼取代。卞校长自豪地介绍:“这是和国际名校接轨的新举措。”

卞校长惊愕地发现,我们没有心情听他的精彩介绍,而是在一座螺旋式花坛前围成了一个圈儿。这里曾是日月门日月松占据的地方,日月门已荡然无存,日月松呢?只剩下两个一尺来高、直径一尺来长的树墩。许是人们常坐的缘故,树墩的纹理有些光滑。

见我们瞠目结舌、痛苦万分的神态,卞校长赶忙解释:“建教学楼时,这两棵树正好坐落在楼群的中央,四面楼围着树,正像一个困字,为图吉利,就……”。“你们怎么不连根儿刨了?那样岂不更吉利?”王文斌没好气地插了一句。“那不行!校园里的树最忌讳连根儿刨掉,那不成了绝根儿了?!”卞校长面含愠色。

三十来岁的卞校长怎么能理解我们这些五十来岁的首届毕业生对日月松的特殊情感呢?

“建联合国大厦的时候,为了保护一棵古树,设计人员就多次修改了建筑方案。当初建教学楼的时候,你们就没有考虑过要保护这两棵树吗?”我们当中又有人质问道。“不就是两棵普通的松树么!我们当时也没考虑那么多,以后校园再种些松树就是了。”卞校长已恢复了常态,面带微笑、略表歉意地打着圆场。

再多说什么也无益。眼前的现实是:日月松在校园消失了,维系着我们和母校的精神支柱——倒了!我们含泪的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无奈。现在,有多少学校只注重硬件建设而忽视或破坏最能代表校园文化软实力品牌的事例啊。我为母校这种浅薄无知的做法感到痛心!更为老校长精心呵护过的日月松鸣不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离母校的。只清楚地记得又没能到老校长坟上寄托哀思。我没有去,不是不想去,实在是没有勇气去!木讷而腼腆的我只能把这种遗憾又埋藏在心里了,谁知哪年哪月,这种遗憾才能了却,思念之树才能开花、结果?……

在即将结束这篇小文的时候,有一件事不得不提起:我又收到了母校寄来的照片——一张日月松的照片。来信讲,这是在日月松被锯掉的前一天,一个有心人拍下的。照片上:日月松更加葱郁、挺拔、稳健,透着逼人的气质,洋溢着自信的力量……

作于2008年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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