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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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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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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纸盒

硬硬朗朗的王奶奶卧床不起了。

王奶奶这辈子,辛辛苦苦操劳了一生。从十岁嫁到王家那天起,就没得过空闲。天不亮就被睡在一个炕上的婆婆早早喊起来,拿着笤帚去打扫院子,而比她大两岁的王爷爷还在被窝里睡得香呢。

王奶奶扫完院子,撒开鸡笼,伴着公鸡的打鸣声,母鸡拍打翅膀声,婆婆奶、公公爷的咳嗽声,要把每个屋的尿盆倒进泔水梢里,再抱着柴禾到厢房给猪熬食,猪食熬好后,趁着喂猪的当儿,捎带着把鸡食和好。所有这一切做停当后,才听见公婆起床的动静。然后是公公伸哈着腰去挑水,婆婆做饭,王奶奶蹲在灶前烧火。

直到锅里冒出饭菜的香味儿,王爷爷才睁开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钻出来,穿好衣服洗好脸,伸嘴等着吃饭。吃完饭,王爷爷带着王奶奶下洼割草。

解放前的农村,像王奶奶这样的童养媳很普遍。由于媳妇年龄小,加上住房紧巴,也就不讲什么忌讳,儿媳妇和公婆同住一室的现象不算什么稀奇事。王奶奶直到十五岁,公婆才腾出一间东厢房,让他们正式成了亲。

王家到王爷爷这已是三辈单传,巴不得早接续香火。王奶奶也争气,接连生下三个小子。要不是王爷爷被鬼子抓去做劳工死在了外头,王奶奶还要再生几个闺女呢。

王爷爷被抓走后,全家老小八口人就只剩下王奶奶一个壮劳力。好在公婆还能帮衬着干点活儿,一家人糠一顿菜一顿地总算熬到了解放。

婆婆奶、公公爷、公婆相继去世后,三个孩子全靠王奶奶紧把紧地操扯,加上政府的救济,才算挺了过来。到大儿子成亲的时候,乡亲们都说:“王奶奶这才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呢。”

王家过去还算是殷实家庭,只可惜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家底早抖落空了。发丧完四个老人,如今就只剩下十五根檩条搭着的三间光棍儿房了。看着挨尖儿木头桩子般立在当屋的儿子,王奶奶把心一横,背着炒熟的花生仁儿只身下了天津卫。

那时的人们忒淳朴厚道,做买卖也货真价实,加上王奶奶炒果仁儿的好手艺,只要王奶奶在工人下班经过的地道口一站,轻声吆喝:“五香果仁儿,一角一包!”工夫不大,王奶奶的果仁儿就换成了角票和粮票。

有时,王奶奶卖果仁儿也会碰到工人治安队和警察,非要割王奶奶的“资本主义尾巴”、没收王奶奶的果仁儿不可。当王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家境如何如何艰难时,又很讲工农阶级感情地放了她。

王奶奶经常卖果仁儿,就结识了城里一些婶子大娘。王奶奶时常捎一些农村特产送给她们,城里的婶子大娘也时常在王奶奶遇到困难时接济一下。就这样,王奶奶靠卖果仁儿积攒了一些钱,先后给儿子们娶了媳妇,又发动三个儿子动手和泥脱坯,盖了九间土坯房,把儿子们都分了出去,自己仍住老房。王奶奶自己说:“老胳臂老腿的,住老宅院觉得塌实。”

随着孙子孙女一个个呱呱落地,王奶奶渐渐放下卖果仁儿的生意,呆在家中照看孩子,当起奶奶来。

许是王奶奶没生下过闺女的缘故,王奶奶对孙女格外疼爱,有事没事就把孙女偎在身边,给孙女梳很好看的头。王奶奶梳头时细致到不厌其烦的地步,常常把头梳好了,看看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又拆开重新梳,直到端详着满意为止。

王奶奶梳头的时候,能根据几个孙女的头型、发质、长相会别出心裁地梳出不同样式的发型来,变着花样把孙女们打扮得漂漂亮亮,花朵似的一个赛似一个。王奶奶是把疼闺女的心思全部倾注到孙女上面了,经常一边给孙女梳头一边嘴里念叨着:“闺女是一件小棉袄,穿在身上冷不了。”

王奶奶梳出极好看的头,这让孙女的小伙伴们羡慕的要死,就央求着自己的妈妈照着王奶奶的样子梳头。开始,那些妈妈们还把王奶奶的孙女拉到跟前,仔细端量着王奶奶梳的蝴蝶头、凤凰头、双燕叠尾头……。然后,无奈地摇摇头,叹叹气,应付差使地梳出刘海头、辫子头、羊角角头……后来就干脆对央求梳头的女儿一挥手:“要梳好看的头,找王奶奶去!”

王奶奶是闺女就疼,不分远近薄厚,给别人家的孩子梳头与自己的孙女没有什么不同。特别是为那些十七、八岁的女孩梳头就更心细了。人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一个坐着,一个半蹲着,旁边围着一群女孩子。王奶奶表情惬意地梳理着头发,用梳子每拢一下,又顺手把梳子在自己的袖口抹一次。抹一次,拢一下,反反复复,动作舒畅自然。梳好后,还要眯缝着眼仔细打量一番。满意后,才挥挥手,叫这个照镜子又梳下一个。

王奶奶专心梳头的时候,常常忘记了照看孩子的职责,想不到这点疏忽竟成了王奶奶悲剧的根源。

一是王奶奶给闺女梳头的时候,常常对几个挤过头来的小孙子喊着:“你们的头不用梳,让你爸爸剃个光头去!”这几个小孙子都六、七岁,正是鸡狗都嫌的调皮年龄。没人看管的时候,便摇胳膊晃腿的上蹿下蹦,常常互相打起来,磕破了腿,挠破了脸,滚成了泥猴,哭哭啼啼回了家。大人看见了,心疼的难免会生出怨气来。时间长了,就说奶奶偏心眼,相女不相男。还添油加醋地说奶奶把好东西都给孙女吃了,孙子一个也捞不着。三个儿子生男生女哪有一般齐的,有男又有女的不好说什么,光有男孩的大儿媳就不高兴了,便生出许多不是来。常常赶在王奶奶轮到班上时,故意摔盆子砸碗,数落着鸡狗指桑骂槐。开始王奶奶还忍着,向大儿媳解释小子们天生调皮,受点小伤没啥。后来见大儿媳不通情理,免不了和大儿媳顶撞几句,久而久之,婆媳关系越来越紧张。要强的王奶奶一赌气,再也不登大儿媳的家门。

二是王奶奶给孙女们梳完头后,孙女们在同伴面前炫耀自己的头型,夸自己有个好奶奶。后来,王奶奶对所有找自己梳头的女孩一律对待,孙女们便习以为常了。再后来,人们生活富裕了,农村到处建起美容美发厅,崇尚现代发型的女孩找王奶奶梳头的越来越少,王奶奶老宅院里失去了往日欢快的笑声。转眼,孙女们都大了,一个跟一个嫁了出去。只有逢年过节,才走进老宅院看看奶奶。

最终使王奶奶陷入绝境的还是三个不争气的儿子。

兵荒马乱的年月,三个儿子都没进过学堂,没有一技之长的他们只会在地里刨食吃,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在三个儿子眼里,王奶奶简直成了他们的累赘。

自从王奶奶和大儿媳掰生后,那小妯娌两个也开始不平衡,学着大媳妇的样子,在王奶奶跟前摔摔打打。儿子如果有孝心的话,压派压派媳妇劝劝老娘,起高垫洼地也就结过去了。偏偏儿子甩手不管,任由媳妇和王奶奶闹。倔强的王奶奶不再端着儿媳妇的白眼睛子讨饭吃,声明以后只呆在老宅院里,到吃饭的当口由着他们送。

儿子、儿媳妇不孝顺,孙子、孙子媳妇也就跟着学。可怜王奶奶老了老了,白守着满堂儿孙却落了个孤苦伶仃。一到晚上就躺在炕上唉声叹气,伤心落泪。

俗话说,穷了打,打了穷。三个儿子赚钱没本事,争家产倒有一套。王奶奶人还没死,三个儿子就为老宅院的房产地业较开了劲。王奶奶七十三岁上,是三个儿子争得最凶的一年。三个媳妇为了赡养王奶奶的事常常闹到大街上去。先互相揭短,对老婆舌头,来个唾沫星子对脸飞,后演变成对骂,撕扯到一块,丢尽了脸,现到了眼。村干部出面多次调解也顶不了多大事,直闹得乡亲们在背后戳脊梁骨。

王奶奶知道今年是遇上“坎”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们盼我死,我偏不死!气得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一跺脚又操起上城里卖果仁儿的老本行。

改革开放,城里的变化太大了,过去的平房大都变成了楼房,新修的许多大马路也让王奶奶失去了以往的记忆。城里和乡下做买卖的人多得简直脸打脸、肩碰肩。各种食品应有尽有,只要有钱,随你吃个遍,王奶奶的炒果仁儿很少有人问津。

坐公共汽车也让王奶奶吃不消,毕竟年纪大了,每次回来,身子骨就像散了架,累得几天睡不好觉。王奶奶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过去做买卖的风光劲儿也是肉包子打狗 —— 一去不回了。

儿子、儿媳妇见王奶奶就像一支快要耗干的蜡烛,就更不放在心上。三顿饭常常变成两顿饭,饭菜越来越粗糙。王奶奶穿的衣服,盖的被褥,到了换洗的时候也没人管。王奶奶年纪大了,又有病,那些单薄的衣服还能将就着自己洗,那些厚重的衣服和被褥,王奶奶实在没有力气洗了。屋里,总散发着一股霉味儿。有时,住家的孙女们实在看不下眼去,才捂着鼻子憋着气帮着洗洗。

有一年冬天,王奶奶从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往屋里提水,不成想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造成半边身子麻木。从此,再也下不了炕,吃喝大小便全要靠人照料,——王奶奶的处境更惨了。

白天,除了轮班的儿子、儿媳妇送饭来,几乎看不见一个亲人的影儿。晚上,当班的儿子才抱着被褥磨磨蹭蹭来到屋里,离王奶奶远远地躺下。整整一宿,娘俩不过一句话,不等天亮,儿子匆匆卷起被褥像躲瘟疫似的离开了。此情此景,让趴在炕上的王奶奶伤心落泪,叹自己命苦,修下这么一帮没有半点良心渣的儿子。一个人时,王奶奶常常想念自己的爹娘。有时,又莫名其妙地恨爹娘心太狠,把自己送到这样的家庭,让自己遭殃遭罪。王奶奶早就想好了一个计划:在自己归西的前一天,挣扎着放一把火,连自己带房子一起烧成灰烬。有时,王奶奶自己都奇怪,老了老了,为什么把仇恨发泄到儿子身上,难道不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的吗?王奶奶清楚地记得公婆、公公爷、婆婆奶临死的前一天精神头儿都特别好。她知道那是“回光返照”现象,就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那一天快点降临。一想到死,她就自然而然地想起王爷爷,幻想王爷爷能躺在自己身边——哪怕托个梦也好!

王奶奶正胡思乱想,一个甜甜脆脆的声音传入耳畔:“祖奶奶,我给您送纸盒来了。”一听到这声音,王奶奶心头就感到暖暖的。这是九岁的重孙女萍萍在喊她。萍萍是个比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懂事的小大人。从某种意义上讲,王奶奶在为萍萍活着,分分秒秒都期待着萍萍的到来。看萍萍拿来一只新纸盒,换走另一只盛满痰的旧纸盒。

王奶奶卧床不起后,由于气病交加,胸口憋闷,痰吐得特别多。才上二年级的萍萍就把老师教的手工课派上了用场,每天都给祖奶奶叠一只纸盒盛痰用。萍萍听老师讲过,老师小时候,祖奶奶常给老师梳很好看的头。老师还语重心长地叮嘱她:“祖奶奶一辈子不容易,要孝顺祖奶奶。”萍萍听了老师的话,就告诉祖奶奶:“我每天都送一只纸盒来!”王奶奶听了,高兴的不得了:“你不嫌祖奶奶脏吗?”“不嫌脏!老师说,孝顺老人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萍萍闪动着大眼睛,认真答道。王奶奶舒心地笑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开成一朵秋菊花。这是她一辈子头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甜。

为了给祖奶奶开心解闷,萍萍还把古诗背给祖奶奶听。尽管王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有些诗句一听就懂,如“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等等。有一首诗,王奶奶听着亲切却弄不大懂:“萍萍,什么叫红豆生南国啊?”“听老师讲就是红豆生长在南方。”“为什么要君多采撷啊?”“老师说红豆代表着思念,人们用红豆寄托思念之情。”“哦!乖萍萍,祖奶奶听懂了。”

王奶奶打发萍萍叫来张大妈,向张大妈借了一斤红小豆。以后,萍萍每送一只纸盒,王奶奶就让萍萍往一个乌木红漆的小匣子里放一颗红小豆。有一天,王奶奶对萍萍说:“萍萍,数一数匣子里有多少颗了?”萍萍仔细数了数:“祖奶奶,共有55颗。”王奶奶无限爱怜地看着萍萍,几次努力想拿梳子给萍萍梳头,可胳膊哆哆嗦嗦地就是不听使唤。王奶奶一脸内疚地叹气:“萍萍,等祖奶奶病好后,一定给你梳个最好看的头。”“嗳!祖奶奶!”

一天,王奶奶感觉精神特别好,手也不哆嗦了,腿也不那么麻了,全身也有了些力气。王奶奶吃力地从乌木红漆的匣子里拿出梳子,又在梳子上抹了细腻光滑的头油,全神贯注地等着萍萍。终于,萍萍拿着新纸盒出现在面前。王奶奶精神一振:“萍萍,祖奶奶今儿手头有劲儿,给你梳个头好吗?”“是和我们老师小时候的头一样吗?”萍萍天真地问道。“一样!”

萍萍在炕沿前蹲下,王奶奶胸前垫着枕头,趴在炕上,慢慢地梳理着萍萍的头发。每梳一下,王奶奶都感到特别吃力,花了很长时间,才好不容易梳出一个“丹凤朝阳头”。王奶奶喘息了一会儿,习惯地向萍萍抬抬手:“萍萍,拿镜子照照,好看不?”萍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笑出一口嫩牙:“好看!谢谢祖奶奶!”“瞧你这小丫头,嘴像抹了蜜似的,祖奶奶给重孙女梳个头是应该的。再说呢,祖奶奶也应该谢谢你叠了这么多纸盒才是呀。”说到这儿,王奶奶像想起了什么:“萍萍,数数匣子里有多少颗红小豆了?”“不用数,祖奶奶,共99颗,我记着呢。”“哦,萍萍!那就再放一颗吧,兴许呀这是最后一颗了。”王奶奶像是喃喃自语,眼角有些潮湿。

“萍萍,你会画画吗?”王奶奶深情地看着萍萍。“会画,我的画还获过奖呢!”萍萍充满了自豪。“在这第100个纸盒上画一幢房子行不?”“行!”“再画一个和萍萍一样的女孩行不?”“行!我能画!”“那就画吧!要画女孩指着房子说:这是我和祖奶奶的家!”说到这儿,王奶奶的目光里充满了无限柔情。

萍萍趴在炕沿上,仔细认真地画了起来。画好后递到王奶奶跟前:“祖奶奶,您看行吗?”王奶奶哆哆嗦嗦地接过画,仔细地看了又看,满意地点点头,把纸盒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这天夜里,王奶奶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见了爹娘,梦见了王爷爷,去了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作于1999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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