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村里成立了林业队,划出十亩水足土肥的耕地秧树苗。树苗秧好后,为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要找一个看青(专门看护树苗的人员)的人,就选中了贫农出身的德爷。
德爷是我爸爸的亲叔,光棍一人。因我从小就失去父亲的缘故,德爷对我倍加怜爱。妈妈得知德爷去看青,对我说道:“跟你德爷做个伴吧,有个大事小情的,也好告诉家里一声儿。”
妈妈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德爷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抗日战争时期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坐过鬼子的老虎凳,喝过汉奸的辣椒水。以后虽经多方治疗,还是落下了病根儿——一闹天儿就哮喘。村里让德爷看青,不能不说有照顾成分。
德爷选中了靠近水塘的一块地方搭窝棚,搭着搭着忽然自言自语:“这看树苗不比看瓜,哪还分季节呢,要做长期打算。虎子(我的乳名),你去叫几个叔叔和哥哥,让他们来脱坯,别忘了拉车麦秸子(土名叫滑桔,是和泥脱坯起黏结作用的原料)来。”
叔叔和哥哥们就着水塘里的水打好土埝,培一层土,撒一层麦秸子,浇透水把土浸实,再用三齿把麦秸子和土搅拌均匀后和泥脱坯。待土坯嗮干后,盖起两间一人多高的房子。
德爷对新居很满意,嘴咬旱烟袋,背着双手,房前屋后地转悠。德爷在水塘前停下脚步,沉思片刻说道:“脱坯用了不少土,这水塘有小半亩(比半亩少)呢,要是撒些莲籽,说不定就能开花长藕。”
几天后,德爷果真拿来一小包外壳呈黑色、摸着硬梆梆的莲籽,用小锤把莲籽砸出点缝儿后,投到水塘里。
当时才八岁的我天真地问:“今年能吃上藕吗?”德爷笑了笑:“种莲可不比种大豆,当年种当年收,耐心等着吧。”见我很失望,德爷忙安慰我:“养鱼倒是现成的,不用买鱼苗,让你的哥哥们逮些杂花鱼(各种各样的野生鱼)放到塘里就成。”
过了一段时间,德爷又养了一群鸡,靠着土坯房搭了鸡窝,用玉米秸圈了院墙。我温馨的记忆里,便每天升腾起红红的火苗,袅袅的炊烟,雄鸡的鸣叫……
一九七三年四月的某一天,我正在水塘边钓鱼,忽然发现在水塘中央静卧着几片圆圆的绿叶,乍看上去很像水中漂浮的苘麻叶,但细端详又不像,我敢忙招呼德爷看个究竟。
德爷看了看,惊喜地说道:“莲终于长出叶子来啦!”“下面有藕吗?”嘴馋的我紧盯着圆叶下面,希望长出又白又胖的藕来。“还没开花呢,开了花才能长藕。先给你炒个鸡蛋吃吧,堵堵你这小馋猫的嘴。”
儿时的记忆中,最好吃的当属炒鸡蛋了。记得第一次吃炒鸡蛋还是生病的时候,妈妈摸摸我的额头,感觉烫的厉害,就抱着我来到灶膛口,点着了一把柴禾叶子,然后往平日盛饭的铁勺里麻利地打上一颗鸡蛋,也不放油盐,用筷子把鸡蛋搅拌熟,一点点地喂给我吃。喷香的炒鸡蛋进入肺腑,我的病似乎好了一大半,在妈妈深情的注视下,肚子痛快地叫出了声儿。
病中能吃上炒鸡蛋也是极少的几次。妈妈过日子很细,每天的鸡窝门必须自己把关,别人都不许动。一天早晨,闹肚子的二姐上完厕所后,多了一把手把鸡窝门打开了。妈妈起床后,见到院子里跑动的鸡勃然大怒,问清缘由后,抄起扫帚扑打二姐。二姐一边躲一边喊:“打人也要讲个道理嘛!”“你把下蛋的鸡都放颠(跑)啦,我就打你这个没心没肺没记性的主儿。”妈妈曾裹过小脚,却在追打二姐时跑得一点也不慢。
我家院子小(也就十几平方米),为了省地方,就在鸡窝上面用秫秸杆儿和泥巴垒了两个鸡窝。由于窝小,鸡卧上去很不舒坦,又由于窝少鸡多,有的鸡下蛋时耐不住时间,常常跑到外面“打游击”。
对这些吃里扒外——拉拉蛋的鸡,妈妈很是耿耿于怀,就在每天早晨放鸡时对母鸡屁股挨个检查一遍。摸到有蛋的鸡(鸡屁股出现“三指裆”就要下蛋,这是农村妇女在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妈妈就小心地放到事先准备好的鸡笼里,关它的“禁闭”,直到下出蛋来为止。对没蛋的鸡,妈妈便用力地往远处一抛。久而久之,母鸡对妈妈的例行检查似乎都习惯了,只要一抓住翅膀,便都恭顺地垂下脑袋,听凭妈妈摆布。
妈妈经常在饭桌上向我们灌输勤俭节约的思想:“你们的爸死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你们容易吗?日子过得紧巴,就得嘴边子上省鸡屁股门上抠呢。”
妈妈三十五岁守寡,拉扯我们兄弟姐妹六人确实不易,六张嘴的吃喝时刻牵动着妈妈敏感的神经,妈妈几乎把所有的鸡蛋都省下来拿去换日用品了。
为了能解馋,二哥三哥有时到河里逮些鱼带回家。妈妈也只是把鱼弄干净,用盐腌一腌,给我们做“清蒸鱼”(我们都叫它白瞪眼鱼)敷衍了事。
许是光棍一人的缘故,德爷和妈妈对鸡的态度大不相同。鸡在院内院外飞、跑、跳、卧悉听尊便,也没有每天被摸回屁股的骚扰,供下蛋的鸡窝又多又宽敞。在德爷这里,鸡生活得自由自在,就连听到“咕咕咕”的喂鸡声也表现得不慌不忙——因为水塘里、林子里的各种野食让它们差不多吃饱了。
对鸡蛋的分配,德爷也慷慨大方。大部分让村干部拿去慰问军烈属、五保户,小部分除自用外,有时也作为礼物送给生孩子的妇女。
在没儿没女的德爷眼里,我的待遇是得天独厚的:除了能时不时的吃上炒鸡蛋和煮鸡蛋外,在德爷高兴想喝酒时,偶尔还能吃上在家里吃不着的红烧鱼呢。
同学二嘎的爸爸在公社当武装部长,常常拿着鸭蛋在我们面前显摆,馋我们。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特殊年代,绝大部分家庭只养几只鸡,极少有养鸭的,我央求德爷养鸭。德爷耐心开导我:“能吃上鸡蛋就不错了,再说这水塘也不大,水面又浅,要是养鸭,就把水里的鱼都吃光了。”我虽然老大不愿意,但一想到吃不着红烧鱼也就不吱声了。长大后我才知道:不是德爷不想养鸭,是村里不准养。同学二嘎的鸭蛋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是他爸爸的南方战友托人带来的。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在去年长出圆叶的地方,水塘又冒出圆圆的莲叶。开始还能数得清一天多长出几片莲叶,一个星期后,这莲叶好像逗你玩似的,层层叠叠,无遮无拦地越长越多,占据了大半个水塘,让你根本数不过来。这简直太神奇了,我当时无法理解这小小的水塘竟会有这么大的能量托举出这么一大片浓嘟嘟的绿来!——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莲叶啊。
我记得很清楚,阴历四月十九(因为这天是我的生日)以后,莲花陆续在长成亭亭玉立的莲叶上开放。这时的我已经能背诵宋代诗人杨万里的一首诗《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这首诗是一位名叫王翼青的天津知青教会我的,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他考取天津大学。):“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不错的,水塘虽小,但因为有了莲叶莲花的存在,丝毫显不出小来。特别是人蹲在水塘边,平视莲叶莲花的时候,那种“无穷碧”、“映日红”的感觉更明显。
可惜快到收莲藕的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住进了天津医院,没能亲眼目睹水塘岀藕的场景。在医院,我喝到了莲子汤,吃到了清蒸藕片。妈妈告诉我:这些是德爷特意带给我的,家里还给我留着水塘里挖的大肥泥鳅呢,等我病好后回去吃。
听着妈妈的话,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德爷那双充满深情的眼睛:长长的白白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永远闪烁着善良柔和的光波……
作于2009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