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第一次看继父的眼睛,
像两口深井。
我小心地从井边走过,
紧紧拥抱着妈妈的小溪。
有一次,
妈妈去了姥姥家,
继父搂着我躺下,
亲亲我的脸蛋儿:
“爸爸待你好吗?”
我扭头回答:
“你的胡子太扎!”
“啪!”
一个巴掌打下来,
我咬紧牙,
揉着火辣辣的屁股,
听着继父打呼噜。
为增进父子感情,
妈妈对我说:
“你爸爸可是个大好人,
能种田,
能捕鱼,
能打猎,
因为家庭出身不好,
小时候经常挨斗受欺负。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
才有了咱这个家,
你爸爸不容易啊,
你要对爸爸好!”
听了妈妈的话,
我有些原谅继父了,
但脑海里,
总忘不了那响亮的一巴掌!
我加入了少先队
戴上了红领巾
飞快地跑进了家门
幸福地扑入妈妈的怀抱,
“妈妈!妈妈!”的喊声又甜又亲。
妈妈高兴地直落眼泪,
下意识地看看继父,
又摸摸我胸前的红领巾:
“孩子,快去让爸爸看看。”
听了妈妈的话,
我胆怯地走近继父,
张了半天嘴才叫出个“您”,
——“您,您看这红领巾好看不?”
继父一把搂住我:
“好看!好看!
好孩子,有出息,比我强。
我小时候呀,
可没你这么有福气,
也没你这么神气。
你们这一代赶上好时候喽!”
这是继父头一次表扬我呀,
继父笑我也笑,
我猛得给继父戴上了红领巾。
继父激动地冲我们傻笑着,
泪花花直在眼窝里打转儿。
那一晚,
继父亢奋地喝醉了酒。
喝醉了,
就一直高唱《红星照我去战斗》。
过年了!过年了!
我穿上了新衣裳,
手里高举红奖状。
继父高兴得不得了:
“孩子,祝贺你当上三好生。
爸爸今天破个例儿,
来!赏你喝口红高粱!”
一口烧酒喝下去,
呛得我流泪儿直咳嗽。
继父见了哈哈笑,
赶忙替我加口菜。
“看你把孩子宠的!”
妈妈一旁直嗔怪!
那年除夕夜未尽
偷听继父母亲唠家常:
“怎么?你还生这孩子的气?!
唉,这孩子的脾气,
和他亲生父亲一样犟。
心急可吃不得热米粥,
叫你爸爸的日子长着呢。”
“可这孩子总喊我您,
叫我心里别扭得慌。
要不是为培养感情,
真想再给他一巴掌。”
“怎么?你还想打?!”
“哪呀,我只是随便说说。”
“瞧你,吓我一跳!”
听完继父母亲的话,
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
有一次我发高烧,
继父焦急地一夜没睡觉,
精心守护在一旁,
湿毛巾一遍一遍敷在我额头上。
感激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继父啊,帮我拭泪一行行。
继父的揉搓送我进梦乡,
朦胧中听到妈妈问:
“天还没亮你要到哪去?”
“唉,这孩子烧得不轻啊!
我到外面转一转,
打只兔子给孩子加点营养。”
大雪纷纷一尺厚,
继父打猎直到掌灯天。
一只兔子拎回来,
脚步踉跄脸苍白:
“撵兔子跌到沟里了,
幸好没伤筋动骨。
孩子他妈,
快给兔子剥皮,炖肉,熬汤。”
说完拐着脚挪到我跟前:
“孩子,打的针眼儿还疼不?
要不要爸爸用热毛巾再焐焐?”
此时,我看见了一双眼睛,
——生身父亲一样慈祥的眼睛。
我顿时觉得,
这双眼睛不是井,
这双眼睛是温柔的月亮。
我猛地扑向继父的胸膛:“继父!”
“嗳!”继父乐得眼睛直发亮,
对我又亲又搂又端详。
事后我听妈妈讲:
“你爸爸说,
这孩子,真是一字值千金啊。
继父就继父吧,
反正总比叫您强。”
继父,
多么希望我喊他一声——父亲啊。
正月填仓打完囤,
继父带我去打鱼。
母亲过来忙阻拦:
“你的脚伤还没好。”
继父说:
“不碍事,
春鲫夏鲢秋草鱼,
团泊湖的鲫鱼顶个肥。
打鱼卖个好价钱,
好给孩子交学费。”
拗不过父亲紧赶路,
打鱼收网到中午。
继父举目望前方:
“咳!
那俩孩子滑冰也不选准地方!
不好!他们滑到薄冰地儿了,
有危险!
要塌缸(意思是掉进冰窟窿里)!”
继父的话音儿没落地,
两个孩子落进冰湖里。
继父急忙冲我喊:
“我去救人!你去找人!”
几个叔叔赶到出事地点,
只有落水的孩子趴在冰上边。
继父再也听不见我的呼唤,
我再也不能满足继父的心愿。
以后的日子,
我做过无数这样的梦——
梦见继父将我呼唤,
我划着船儿过来,
给妈妈唱渔歌,
为继父念《献给父亲》的诗歌。
继父满意地冲我们笑着,
淬口唾沫,高高地升起船帆……
作于1991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