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卉
老卫生院前面有个院子,腰子型。中间有条甬道,从院门通往门诊房。院门的外面,右边是弄堂,左边是河埠,供病人从陆路或者水路前来看病。院子里边,西边一半是供应处,有很多竹竿,晾着一片片白床单。还有一口水井,供院里的人洗涤与饮用。东边一半也热闹,种着许多木本花卉与盆景。我们小时候缺点植物知识,叫不出几种花名。只认得带刺的仙人掌,矮矮的冬青树。经院里被批判的老牙医指点后,才晓得还有月季和蔷薇,芭蕉和美人蕉——那是当时主任和书记闹斗争,没功夫管这种“小资”,才侥幸留存下来的。
某年春末,老医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支植物,类似南瓜苗,半尺长,滴绿滴绿,软不拉几的,种在南面院墙边上了。起先没人注意它,后来待它上长,没有藤蔓抽出来,更没人理它了。医生们忙着呢,尤其是主任和书记。
忙什么呢?协助征兵体检。体检是每年常规,本来没啥故事。某一年偏偏还招女兵,事情就来了。其中有个参加体检的,长得特别出众,特别到那种程度呢,用老词,是“唇红齿白”,鸭蛋脸,杨柳腰,肤白如凝脂,如蛋清,吹弹得破,像王晓棠,像吴海燕-----最要命的,她身上还有一股香气,不晓得是体香,还是用了某种香水,直钻到人心里去——而检查内脏,却存在问题。于是她施展其美人计,进攻主任和书记。
起先,主任正经地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书记认真地作出坚持原则的架势。
不久,美人计起效了。主任年轻,老婆又不在本地,女孩一到,拿刺刀似的目光直冲女孩要害部位,又焊接似的不放啦。直到听得诊室里侧书记一声咳嗽,才移开视线。侧脸去偷看书记。老家伙此时的眼睛,也正像闪光的藤蔓,缠着女孩,上上下下纠缠,游掠呢!
书记老当益壮,老婆早就“上岸”,皮如砂纸,身如水桶,见了女孩,垂涎不已,忍不住传唤女孩进去。女孩进去,双手绞成麻花状,眼睛水灵灵放光,凑近书记耳边,嘴里娇滴滴央求:“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
书记伸手抓住她的纤纤酥手,那一通摩挲哦。最后撕下一张处方签,在上面写了几个数字“201” ,悄悄拍入女孩手心。还拿食指朝天,示意女孩。
女孩一惊,继而似乎会意,将处方签在手心里扭座一团,缓缓退下。
主任远远看着,又假意看墙上标语“要斗私批修”,拿一根手指重复书记在纸上写的数字。反复写,轧出苗头啦。于是咬咬牙,吞一口唾沫,心生一计。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女孩子踏着月色,蹑手蹑脚上了门诊室的木楼。这女孩勇敢,又冰雪聪明,早就想明白:此番去了,定不空手而回,让自己体检过关,顺利当兵。
一个闪身,女孩进了201房间。房门自然是虚掩的。暗夜中女孩一阵假意的怪叫,伴随着男人的哄骗与拉扯。
不料只一会儿,有两个小伙子跟着另一个年轻人踏着月色,也蹑手蹑脚上了门诊室的木楼。他们堵到了201房门口。
当里边传出欢叫与呻吟,他们敲响了房门。笃笃笃,笃笃笃。他们把夜晚的宁静像玻璃一样敲碎了。
里边的老男人慌慌张张出来开门,下身长裤还未及拉上,光着的大腿瑟瑟发抖。里边的女子呢,竟然露着大片刺目的胸脯躲在门背后,一双美丽大眼睛像受惊的小猫咪,嘴里似哭非哭地说:“不是我,是他,他,他要-------”
是主任出现在门口,不理会女子,挥挥手让两个帮手把书记拿住。
不久,书记因为搞腐化被下放,成了赤脚医生。年轻的主任青出于蓝,升任书记。只有靠边接受改造的老牙医还是靠边,常常在院子东边弄花。天天下午到西边井里打水过来,浇那些花卉。仔细地侍弄,尤其对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直到有一天,那棵植物竟然开出花来。像郁金香,极为艳丽,火红,闪亮,比蔷薇月季杜鹃等等都娇艳富贵的多。
我们小孩看到了,忍不住问老医生:“这是啥花呀?”
老医生压低声音说:“罂粟,就是鸦片,晓得伐?”
我们不懂,鸦片怎么会有那么娇美的花朵?
“是啊!”老医生感叹道,“女人,有时候就是罂粟啊!”
到了秋天,我们再看到罂粟时,它结果了,是一个难看的桌球大小的空壳,灰黄,暗淡,像一只做坏的油面筋。老医生说,它是可以入药,止疼的,用于牙痛,月经痛,癌症痛等,最有效。
父与子
艰难岁月过来的人,一般都很节俭。我们教师队伍,以前有很多节省出名的老先生。例如吕老师,直到接近退休,我都似乎不曾见过他穿新衣服。永远是一件蓝色中山装,春秋当正装,冬天做包衫。穿得太久,泛白了。领口,袋口,袖口,都已经褪色、拉毛。这件正装轻易不脱,只是扭开一个纽扣,露出里边的灰色衬衫领子——那是一个假领子。70年代过来的人,知道假领子是怎么回事。有硬领子,有玻璃纽扣,让不知情的人以为是内衣。那年月买衬衫嫌贵,戴一个假领子充数,有样子,洗起来也方便。据说那还是上海流行过来的。
裤子也总是一条黑色西裤,屁股、膝盖等地方也变色了,油光光的。后来又添了一条淡蓝的牛仔裤。那是他儿子的“腾落货”。虽是洋货,却结实耐用,又不怕油污腌臜,他因此喜欢。只是上身中装,下身牛仔,显得蛮滑稽。
他脚上总是一双老布鞋,黑帮,布底,土得掉渣。线袜也是土灰色,轻易不脱鞋。偶尔脱了,譬如去家访,碰到考究的人家,要脱鞋进入,就会露出脚趾头。脚如其人,又瘦又长,趾头便很羞涩地蜷笼来。
穿戴节俭至此,吃喝自然可以想象。他从前抽过烟,当然选最劣等品种,“雄狮”,“大前门”,甚至是最次的“经济”牌,8分钱一包。后来“批斗会”参加多了,烟瘾也被批掉了。他也曾喝过酒——只限于散装的黄酒,像孔乙己,茴香豆过酒。后来散装的没有了,只有料酒。普通的黄酒,都有了好听的名字“花雕”,“女儿红”,等等。他不舍得买来喝了。
最随便马虎的是吃早餐,一般是咸菜稀粥。偶尔上街买根油条,添张烧饼,那是奢侈了。油条麻花状,两根细条拧成一根。拿到他手里,一定分开了,一半一半吃。烧饼更是吃得仔细,一口一口蚕食。有葱油,自然细嚼慢噎。烧饼外面总是沾着芝麻。那芝麻原是撒在表皮,以防粘锅的,吃完了,有些芝麻随之吃下,还有些,散落开去。落在桌面上的,他就用食指沾了唾沫,一粒粒蘸着吃。还有几粒“促客”【方言,捣蛋】,偏偏落进旧桌子缝缝里,怎么也弄不出来。吕老师聪明啊,灵机一动,猛地一拍桌子,“啪”,那芝麻受了震动,跳出来啦。于是又用食指,蘸了吃掉。
吕老师的节俭,到了这样的境界。可惜他的作风,没有传到他儿子手里。他儿子外出读书、工作。那工作还是搞旅游开发,还找了一个做导游的女朋友。女导游见识何其广阔啊,狠狠地改变了他儿子。最后有了一个下面的故事。
他儿子带着新交的女朋友回来了。
那本来很正常,吕老师和夫人余老师很高兴。一高兴,一反常态变得很慷慨,烧了一桌的菜——儿子要求吃一顿大饭店,他没有同意。席上有鱼有肉,有鸡有鸭,还有-----反正用他自己的话,是“大出血”。幸亏此时是数九寒天,吃不完可以放在碗橱里。吕老师暗自祈祷,幸亏是冬天,冬天好啊,冬天能延长菜肴摆放的时间-----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桌前,他正暗自庆幸冬天呢,忽然儿子看着他和他老婆,笑眯眯地说:“姆妈,老爸,我和莉莉打算过两天到海南去,——这个鬼冬天,太冷了!”
“海南!”吕老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海南——天涯海角!
“是啊!叔叔,”女朋友也笑着说,“我去过,好温暖的!”
“哦!”吕老师还是感叹,看着儿子道,“那你------”
“这个,这样,”儿子随口道,“我,我们想跟你,要五千块钱!”
五千!吕老师不晓得自己重复了这两个字没有。五千!是他三年的工资总和。五千!是他一百月的生活开支。五千!够买几件衬衫,几个假领子!够买多少根油条多少只烧饼!而他儿子要与他的准儿媳,要拿它去海南温暖几天!他脑子里转出许许多多的数字来,然后变成一片空白。
这天晚上,他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