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赌
——笔记小说两题
茧站
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文化娱乐也单调。封资修都批倒了,样板戏看厌了,人们还得“寻点开心”,找点乐趣。我们小孩子花样多,学校开门办学,给了大把玩乐时间,于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都玩。倒是大人们,抓革命促生产之余,开会学习之后,可玩的机会与方式不多了。唱歌跳舞是严肃的事,哪能随意放肆——何况那时也没有流行歌曲可唱;小说名著都成了毒草,岂可任意涉毒——几亿人只剩一个作家;栽花养鸟都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也无暇侍弄;更不必说赌牌搓麻了,那时一无赌场,二无赌资,三无参赌的大把时间。于是只剩床笫之乐,造人——又可惜太穷,造多了养不起。
别的穷开心,倒还有。譬如打赌。
打赌的方式,那真是五花八门。例如比力气,农耕时代嘛,比挑担,比腕力,因地制宜比捻河泥,都很常见。还有比吃,比谁吃的多,吃得快。那就有点恶搞。那年月没得吃,人的肚子特别大。一顿吃一斤米饭也时有耳闻——当然,武松一顿能吃几斤牛肉呢,那是打虎英雄,小说里虚构的。
比吃什么?那年代有的,也就土货,粽子,肉包子。没有赌注。可是参赌的人也很乐意——毕竟可以白吃,又不见得撑死!
于是留下好多趣闻轶事,譬如某某赌吃圆子,一口气吃上二十个,差点噎死。跟拼酒故事一样,又多又大同小异。巴西有个作家写过一篇《七把叉》,早就把这种题材写到了极致,我辈就不再重复了。
想说一场特别的打赌:走茧站。
走茧站有啥可赌的呢?源自茧站的建筑与镇上的传说。我们水乡住屋,只是朝南的像猪肋骨似的一排,,一节叫一进深,至多就是四进深。茧站则不同,大门进去,有收茧厅、存茧处、烘茧房、厨房、煤库、柴房,悠长幽深,房间众多,除了收茧时节,平日里静寂无人,阴森骇人。因此,镇上一直流传一个传说,说狭长的烘茧房,藏着一只狐狸精,火红色,跟成年公猫一般大小,在烘茧的各个炉口穿梭,飞逝,要是某个人夜晚独自一人进去,它就会飞出来,咬你的喉咙,吸你的血,带走你的魂魄------
传说之外,还有新的掌故,是茧站之前十多年做过刑场,枪毙过书生——既是书生,乃有狐仙作陪,算是合理想象。最为吓人的,是68年有个老右派,吊死在茧站后面的泡桐树上,给茧站又添一份新的恐怖。
某一日,铁匠关某自吹“天不怕地不怕”,箍桶匠孙某于是跟他打赌:你要是敢夜里十一点到茧站走一圈,我把一个月的肉票送给你——你要是输了,出来灌一萝碗冷水。关某包拍胸脯,孙某请来茧站站长褚某做了中人。同时一大帮看客成了旁证,于是赌局成型。
然后按时开赌。褚站长白天在茧站几个显眼位置放好手绢,以关某取回这些手绢为成功。夜里十一点前,站长开好前门,大家聚在门外,送关某进去。——难得一个寻开心的机会,看热闹的人比看《杜鹃山》还多。
那铁匠关某进去啦——手里拿着允许他带的两节头电筒,还有一包火柴。起先还好,他手里的电筒亮着,收茧厅空旷而又安静。他还轻松地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往里走,进过道,那点微弱的电筒光就显得不够用。存茧处大堆大堆的茧蓝,手电光照出一大堆黑影,随着他走动,黑影改变着形状。浓厚的蚕蛹气味,熏得他开始发晕。他拿到第二块手绢,不由自主就捂到鼻子上。
再往里,就进入长长的烘茧房了。不知在哪个洞口,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他不禁放慢了脚步,紧张地注意前面的黑洞洞的炉门。他手里的电筒开始抖动。他脑子里开始出现枪毙犯人的场景,出现白发右派吊死在泡桐树上的画面。他的心跳开始咚咚咚像铜鼓一样。他的双腿开始哆嗦。而眼前的砖墙、门洞、过道,变得恍惚、幽深、可怖,像是传说中的地狱了。
忽然,从前面一个黑暗的洞口,窜出一团黑影,嗖的一下,从他眼前掠过。他全身像是遭到一阵电击,怔住了——狐狸精?
狐狸精出来啦!他吓得往后倒退几步,“妈啊”一声惊呼,随手扔掉了电筒。他回身就跑,眼前一团漆黑,哪里还跑得快?他跑了几步,嘣的一下,整个人撞到一堵墙上,回头再看只见远处一团黑影,有两颗绿莹莹的火星,在黑暗里闪烁。他手忙脚乱,颤抖着掏出口袋里的火柴,拉出几根,擦擦划动。“知啦”一下,火柴划着了。看清过道,他随之转身又跑。谁料这一跑,手里的火柴立刻熄灭。这下他吓得灵魂出窍,大叫“妈呀”——
直到跑出茧站,他还在叫“妈呀”。所有等在门外的乡邻拥上来。那个跟他打赌的箍桶匠,高声叫道:“嗨嗨!你输啦!”早就准备好一碗冷水。揪住他,那一通猛灌哦------
在旁的看客,哈哈哈哈,都笑得岔了气。只有褚站长不笑,直摇头,严肃地说:“心里有鬼,就一定见鬼!愣头青,你充啥好汉!”
2017,3,20
七十年代的自行车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被称作自行车的海洋,可是我们水乡小镇,不通公路,自行车还是稀罕之物。73年,镇上主干道撬了青石板,铺了水泥路,倒是给了自行车行驶的舞台。可惜出镇就是石桥,就是泥路,一会儿人骑车,一会儿车骑人,晴天全是灰,雨天全是泥,根本不能用。所以整个公社,只有一辆自行车。那是邮电所阿荣用来送报送信的公家车。
没错,邮电车绿色,28寸,“支农型”老永久。跟现在的跑车一般高,横架式,古板,笨重,像一头老牛。毕竟是物稀为贵,骑它的邮递员阿荣因此珍爱得不得了。每天送信回来,定会用一个多小时揩拭宝车。从头到脚,把手到轮胎,定要擦拭得一尘不染为止。那老兄,为自己的小孩洗澡也绝无那么好的耐心和细致!逢到雨天,他常常宁愿步行送信,与其说是怕危险,不如说爱护自行车。
那年代大家以船代步,都不会骑车,所以这辆宝车倒也不必担心被偷。本来也没有故事,某一天邮递员到镇东沿河街乘凉,与人斗嘴,说到了邮递员阿荣的车技,结果,像是使用了激将法,急得邮递员去邮电所,把他的宝车推出来了。
那是一场打赌。镇上的航船佬阿法,在街上用砖头摆出一条长蛇似的窄道,让阿荣沿着它穿过去。阿荣若是没有碰到砖头,就赢了,阿法请他吃三个肉粽。若是输了,阿荣倒过来请阿法。
打赌开场啦。镇上好多人前来看“好戏”。那时候一到傍晚,镇民没处去,没事做,连书都没有,不用说电影电视了。这打赌骑车,还不当杂技看!
阿荣上车了,“叮铃铃”,打了一阵车铃,好不威风。到底是常年在田埂上颠簸来去的,他屁股坐得稳稳的,双臂扎扎实实握着把手,两个肩头耸起,显得异常威武,神气!进入砖铺的窄道后,他全神贯注,握紧把手,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前行。围观的人跟着他紧张啊,一步步跟着他,嘴里鼓舞道:“加油——加油!”阿荣受到激励,更来劲儿啦。屏息凝神,似乎对付精密仪器,仔细把握笼头,不让轮子碰到砖沿。
就在阿荣接近终点时,意外发生了。一个滚铁环的孩子,从药店里跑出来。那孩子是药店潘老板的外甥,杭州“伢儿”【杭州方言,小孩】。他大概是头一回玩铁环,新鲜,根本没注意前面的热闹。他滚着铁环,一不小心,滚进阿法摆好的砖头窄道里来啦。
于是,阿荣的车轮撞到“伢儿”的铁环上啦。
“哎哟啊哟!”阿荣叫着停住,往旁边倒去。
“哎呀哎呀!”众人叫着涌上去。并且开始责怪那个“伢儿”。
“你们玩的啥些?骑车?”“伢儿”听得有人嗔怪的话,瞪大眼睛道,“骑个车子有家咯{【杭州方言,什么】稀奇啦!”
“嗨嗨!黄瓜儿【方言,杭州孩子】口气不小。”人群中有人逗他道,“不稀奇你倒是骑骑看。”
“骑就骑!”那“伢儿”扔开铁环,拍拍手,提出把车给他。
这下,打赌变成个人表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伢儿”身上。那孩子11岁,高一米三十样子,细胳膊细腿。一推动车子,立刻像一只猴子对付驴子,不成比例。
正在大家为他担忧、疑惑之时,他已经启动起来,一只脚踏到一块踏板上,吱吱往前推车了。他的身高,比车身高不了多少,双手举着抓住把手,不像骑车的,倒像扒车的。这样趟了一会儿车,他突然缩身上去,另一条腿伸过三角架,脚踏到了另一块踏板上。然后,他开始蹬动踏板。
他的屁股根本够不到坐垫,所以人只是挂在车上。他蹬动踏板,人就一高一低的耸动。那样子十分滑稽,可是他踏得非常熟练,车子就此吱吱向前。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得呆了。
等他骑了一圈回来,所有人把他围住。他从车上下来,已经成了镇上人眼里的小明星。
之后大家还不过瘾,迟迟不肯离开,人群中突然有人说:“我们街上还有个会骑车的高人呢,扫厕所的老林。我们把他叫来骑骑。”
于是有好事者去老寺院,把那个戴眼镜的老林拉来了。老林是四类分子,北方人,身份不明,胡子拉茬,邋里邋遢。据说解放前加入过武工队,也说当过伪军翻译官,好事者依据当时的电影来猜测,老林应该会骑车。
老林一到,好事者就把车塞给他,让他表演。那家伙有些犹豫,不敢动。好事者急了,其中一个诱惑道,你骑了,明天的厕所我帮你打扫。不见效,仍然不动。另一个聪明,晓以利害道:“骑吧,下车批斗,我们照顾你一点。”
老林心动了。心动就有行动。开始推车向前。他不像阿荣那么专注,只一下,腿一跨,就上了车了。然后又心不在焉似的,骑着向前。
“老林,来个节目。”好事者吩咐道。
“好——你扔几个物件到地上吧,我把它捡起来。”
“好啊好啊——拖鞋还是帽子?”
“啥玩意儿都行啊!”
“都行?你能骑着把它捡起来?”
大家都将信将疑,瞪大了眼,全神贯注盯着他。
“都行!”老林答着,把车子折回来。
最后有人掏出两个五分硬币,摆到了街中央。那两个硬币还是新的,在黄昏中闪着白光。
大家注意老林,他已经快速过来。他到了接近硬币的前方,忽然屁股离开座位,一手抓着把手,身子从一侧挂下来。嗖的一下,随着车子过去,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划过地面,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在滑翔中瞄准猎物,一击致命。等车子转过身来,他已经展开右手,把硬币搁着手心里给大家看了。
围观者又全体惊呆,过后许久,才不由自主拍起手来。
在大家的鼓掌声中,老林默默跨下车子,停好,无声无息走了。有个迟到的,没看到刚才精彩一幕,问道:“真的吗?真的吗?不会是那个四类分子耍滑头,自己袋里掏个硬币出来吧!”
大家不理他,呆呆看着老林的背影,又看看那辆绿色自行车——那辆绿色永久,成了真正的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