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
某年年底,逃亡在外的“隐身人”吴有法【原房地产公司老总】潜回吴村,为的是将母亲的骨灰放入祖坟。这时候有一直追踪他的高利贷追债人候着他,要追杀他。吴有法侥幸逃出,于是开始了一逃一追的紧张故事。吴逃到县城,差点被前妻与家人逮住;又逃到仙潭,幸得第二任妻子营救,惊险逃脱。
吴逃到杭州,为的是重回他做房地产翻船的滨海。目的就是在滨海卖掉几套做不出房产证的房子,然后拿了钱彻底逃离,人间蒸发。历尽艰险,吴总算得以出手卖掉房子,将要撤离时,竟被房产工地上的民工发现。为讨要工钱,民工与吴发生争执,被一民工头上拍了两板砖。
吴昏死过去,被送往医院。
吴在苏醒过来以后,突然发现自己有了特异功能:能隐身了。几经尝试确认,他的的确确会隐身了。
于是他开始尝试捞钱,先是抢钱,继而抢银行,然后想着用钱换回自己的败局。结果首先在修复自己的家庭就遇挫,他发现自己的少妻已然另觅新欢,自己有家难回了。
他只有选择回乡。想用钱补偿发妻与大女儿。结果是钱给了,心里仍是失落。又试图与第二任妻子重叙旧好,可是他既已隐身,难再重享尘世幸福。
最后他回到老家,决定以隐身带来的便利与财富,造福乡里。他捐款,散财,甚至成了政协委员——最后暴露了身份,不得不再次离开。
他最终坐上了一辆奇怪的高铁离开。那车子一启动,就没有终点,永不回头了-----
隐身人
[长篇小说]
黄立峰 著
一、冬至,上坟
1、有法
下午四点多,班车摇摇晃晃开进钟镇。吴有法从座位里抬起头看看窗外,发现天空灰黑灰黑的,似乎黄昏早早降临,有黑云压城的气象。道旁树站成一队队黑影,树尖、屋顶,桥栏杆,乃至横七竖八的电线上,已然卧上一绺儿白花,像缠在蚕花匾上的一缕缕丝棉,又像老屋里沾了灰尘的蛛网。街巷灰蒙蒙的,在密布的雪花后面,两边的店铺竟然开了灯,或者干脆已经关门歇业。迎面过来的汽车,也竟开起远光灯。马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偶尔驶过一辆电瓶车,骑车人裹得严实,披着雨衣,也打着车灯。柏油路面湿漉漉、亮晶晶的,还没有积雪。
班车经过长长的农民街,经过镇政府、卫生院、镇中学、交警大队和派出所,又经过一个小区。吴有法神情木然地看着,突然觉得特别陌生:这还是钟镇——自己的故乡吗?小区的房子,一排排展开,有别墅,也有高层公寓;楼道之间还有花坛绿化带——这还是水乡农村吗?
车子往前,经过一个岔路,中间还有红绿灯。吴有法本能地注意红灯转换绿灯前的倒计时。他从前自己开车,性急,总要闯个黄灯;后来年岁增长,又配了专职司机,性子还是挺急,老是盯着红绿灯,司机开小差,就会被他骂。曾几何时,自己落魄到坐这种轰轰轰响着空调却不制热的班车了,他已经无权也不能着急了,他只有默默祈祷,有急事时一路绿灯。
过街口,车子进入老旧的寺院路。两边的店铺变成古镇的老屋,灰瓦,山墙,低矮的屋檐;门楼,石阶,来往的行人。有法从窗口望出去,并不见一个熟人——那些行人或者是外地人,或者是小青年,羽绒衣臃肿,皮夹克精干,不大可能认识他这个离乡多年的老钟镇。倒是店里的老板,十有八九还会认识他。想到这一点,他不由从玻璃窗上看看自己胡子拉碴的脸,拉拉耸起的风衣领子。
班车从市里出来,一路下客,车上乘客已经只剩他一个。他上车前就暗自侦查过,车上没有一个面熟的人,也没有一个疑似盯他梢的债主。一路过来,窗外的天越来越暗,公路、田野和村庄全都罩在一片似雾非雾、如烟如尘的空气中。这种晦暗与阴沉,倒给他一份轻松,让他开到半途就摘掉了口罩。后来雪下大了,满世界飞舞,他更是松了一口气。“腊月十二蚕生日”,好日脚。老子选对了。
嘎吱一声,班车停在一幢新建的大楼底下。噗!车门随之开了。吴有法习惯地站起,走了两步,才想起还有个皮包放在座位上,回身去拿。他的包已经换成一个人造革皮包,里边只剩些换洗内衣,还有一个铁盒子,里边装着今日他要运送回乡的东西,母亲的骨灰。
从前的黑包哪里去了呢?他眼前突然甩过一个黑影,像一块巨大的板砖,拍出去。他还能感觉手掌上被皮包带子勒过的刺痛。那只包里存放着他残留的几千块现金和所有的证件,身份证、银行卡、驾照、护照【过期了】、结婚证、离婚证,还有一些银行催款通知、高利贷借条【留底】、政府文件以及泛黄的旧合同。他已经记不得是去年几月几日的傍晚了,居然在上海人民广场的地下商场碰到了两个追债人。他经验老到,一眼看出那两个家伙是奔他而来的。他们一个高一个矮,高的包头,矮的平头;高的套黄风衣,矮的穿皮夹克;他们都是白相人,街头混混,被高利贷老板收编,靠讨债度日。他在奔向地铁入口的时候被他们赶上了,他无奈中将手中的黑包当作了武器。等到半夜里他回到原地再次查找,地上只剩一些对别人无用、与自己却重要的证件,钞票一张也不剩。还有一叠如今没用了的名片,中间夹着两张给女儿预备的银行卡,是空卡,但却没被冻结——或许有用。于是他一一捡来,塞进一只放了几件内衣的人革包。那包是他逃出来后新买的,灰不溜秋的,不必担心被偷。最后他还在墙角里捡出一个橡皮图章,那是他公司的公章。公司倒了,公章也没用了。可是他想了想,还是放进人革包里。不管有用没用,他只剩这点东西了。然后放进母亲的骨灰盒,全部随身带的都在里边了。
他拎起人革包,转身走下车去。
一股寒气,像一张湿湿的膏药贴到脸上来。他赶忙用左手掏出口罩,戴到脸上。雪花满世界飞舞,好像在给眼前的街道与楼房织一张网。路边的树枝上已经粘着积雪,看那样子,明日定是一片雪白,银装素裹了。
车站外面停着几辆小面包,是专门跑短途的。他先是想着叫它一辆,让它跑一趟吴村。往前走了几步,又犹豫了。开面包的都是街上的老熟人,认得他,若是与他叙起旧来,岂不尴尬!那些人,又都是有奶便是娘的货色,要是等会儿再来几个追债人,给他一点好处,不把老子供出来才怪!
他打算走去吴村,可是由新街折入老街,又犯难了。老街毕竟热闹,又可能遇到熟人。何况大雪飘飘,弄把雨伞都罩不住,走到吴村,身上岂不都湿了!正犯愁,却见路口停着一辆小三卡,看去像是跑短途的。前后搜寻,不见车主。转而一想,狗日的莫非窝在车里?于是到了车头,砰砰敲它的玻璃。
“哎!哎!来了!”从驾驶车座上果然升起一颗头颅,头发乱蓬蓬的,皮黑唇厚,像个岭南人。那人摇下车窗,问道:“老板,要菜【车】?”
听口音,车说成菜,许是安徽皖北人士。于是放了心,拉开后面的车门,坐上去,关照道:“给我跑一趟吴村。”
车主回身,点头哈腰地说:“好好!老板,跑一趟十五。”
他正觉得车座又硬又冷呢,没心思跟他讨价还价,就说:“行行!一去,一回,给你三十。你照我要求开去就是!”
车主呼应道:“好唻!”随即发动了机器。那机器才叫机器,啪啪啪震耳欲聋。然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一股浓厚的柴油气味,直刺人的鼻孔。接着,车子开始启动,咣咣咣,把人那一阵颠哟。这乌龟壳子,老子这把老骨头架子都要颠散啦。吴有法看着窗外的老街,对自己说,穷途末路,不比衣锦还乡,忍着吧!还好吴村不远,忍着吧!妈呀,妈,回去啦!跟老头子呆在一起吧!
车子摇摇晃晃开出钟镇,上了镇东的塘路。车窗外展现出家乡的草木来。雪中的田野、池塘、桑林与村庄,雪中的运河与长生河。路边还有枯萎的芦苇,还有苦楝、杨树、香樟,有绿得发黑的叶子埋在积雪下。河流、泥土与树木让人感到大地的永恒。妈呀,儿子不孝,没能赶在冬至之前回来,今天,总算回来了,让你叶落归根了。他自语几句,又摸摸身边的铁盒子。老话讲“入土为安”,他对自己说,把姆妈和老爸葬到一起,过了今天,自己就心安了,就算遇到啥意外,也不要紧喽。
再往前,车子放慢了速度。原来前边路面都积了雪,一片雪白了。过双龙桥,里边就是吴村。吴村已经不是原来的吴村,有许多新楼,造到村外公路边上来。那些新楼都是外出开厂做生意发了财的人造的,西式洋楼,有围墙园子,有三层阁,马赛克贴面,五颜六色的,还有尖顶带避雷针。其中一间体积特大,顶层特高,类似宫殿,那是吴有财家。据说有财跟他第三个老婆又离了婚,过年还会回来住几天。吴有法每次看到这些房子,心里就酸酸的,忍不住暗骂:土鳖,有几个铜钿稀奇不煞!老子是不想回来得瑟罢了。要是想造,这些年随便拨个工程队过来,就能弄它一座皇宫似的住屋来呀。
“老板,还进去不?”车主回头问道。
“进。顺着村路一直进去!”他往前挥挥手掌道。他只想车子快点离开这段区域。
车子突突突又往前跑。村路也不是从前的村路,被拉直了,铺平了,浇上了柏油。熟悉的新老住屋从桑地后面冒出来,还有熟悉的河湾、老树、道场,有了喧闹的人声和门前的灯光,几只大小不一的村狗,汪汪叫着,跟着车子跑。
狗一叫,他心里有些慌神,脱口道:“野畜牲,肏那【方言,骂娘】,把老子当外人啦。往右,师傅,往右拐,一直往东走。”
他原想先回一趟家,可是狗叫让只好他放弃。他眼看车子经过自家门口——那门当然是紧闭的,挤在沿河一排老屋中间,像一间不起眼的柴房。自从把老娘接出去跟着他,他们就没再来过,几年了?八年?十年?以前在官场,曾多次想翻造,却是没钱,还碍于公仆形象;之后下海,到处折腾房子,又愣是没空,无暇顾及,何况那时镇上市里都有房产,没有抵债,不必侍弄这些破房子。现在看村里,近年最大的变化在村外公路边,这些沿河的老屋好像不住人了。或者说不住本地人,倒租给了外地打工者。啥时候,老子也把我家祖屋租出去!
他这么想着,心里一酸,好像一口胃液反涌到嘴里。一钱逼死英雄汉哪!何况这点点租金,怕是杯水车薪,不能助他摆脱困境,以后再说吧。
车子走条弧线,往东开去。直到又出了村东大桥,到吴家祖坟处,他才叫停。
这时候,天渐渐暗下来,雪花铺天盖地落下,四周是一片冷冷的雪白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