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阿兴
阿兴站在华鑫旅店二楼窗口,望着长生河,看天上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随口道:“我操!越下越大啦!”突然发现对岸一棵香樟上有个鸟窝,雪花盖上去,鸟窝顶部成了白色。于是他又忍不住说:“哎,老子又手痒痒啦,换作以前,我就去弄杆枪,打鸟去了!”
阿王盘坐在一边的沙发里,脱了右脚的袜子,在对付他的鸡眼。这小子脚肥,像只猪蹄,白中透红,脚心里长了两个小泡泡。阿王带着哭腔说是水泡,走得太多的缘故。阿兴认定它是脚耵,鸡眼的一种。胖子就是怕吃痛苦,让他去找个大夫给割了,他坚决不去,忍着。
“喂!今晚我们还去不去,吴村?”阿兴看着蜷曲的阿王,问道。
“今晚?那么大雪,还去啊?”
“下雪怎么了?下大雪那老兄更可能出洞!”
“哎哟,天寒地冻,饥寒交迫的。”阿王抬头看阿兴,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像个想赖学的孩子——这狗日的,以前一定是个赖皮的坏学生!
“饿啦?那好,我们下去,到一品斋弄碗羊肉面吃吃!”
“羊肉面?好啊好啊!”阿王高兴了。
“走!这就下去!”阿兴随手抓过窗口床边的风衣,披到身上。那阿王急急忙忙穿袜子,脚底大概还是痛,嘴里嘶嘶的,像是吃了辣酱。
阿兴随后又抓过床头柜上的麻绳,往风衣口袋里塞,同时吩咐道:“把家伙带上!”
阿王套着鞋子,抬眼问道:“吃了就去呀?”
“去!怎么不去!”
阿王弯腰,从床头柜底下橱门里掏出那把匕首。刀面光亮刺目的一闪!阿王把它塞进皮夹克内衣口袋里。
两个人随之出门,下楼。外面一股寒气,一下将他们裹住。沿河街空荡荡的,连平日在过道里撕咬逗乐的几条宠物狗都不见了踪影。阿王走路有点瘸,肩头左低右高,看去有点滑稽。
阿兴不由自主,将风衣裹裹紧,他边走边坚持自己的观点道:“大雪日子,人人躲在屋子里,那家伙就更可能出洞。”
阿王吃力地走着,仍然嘶嘶嘶像是在吃辣酱。胖子忍痛的痛点就是低些。
转出沿河街,很快,就到了一品斋的门口。阿兴其实也饿了,老远就被店里传出的香气刺激得加快了步伐。
进门,在昏黄的宫灯光晕中随便找了个位置。时代不同了,小镇子洋气的很,店里装修得恭王府似的。可惜大雪天,人气不足,只有灯影,不见人影。也好,叫来小二,点了羊肉面。那小二染了黄毛,真是黄口小儿,面型酷似《天下无贼》里的傻根,说:“两位稍等,马上就来。”
于是他们面对面坐下。坐下后,阿王脚不痛了,脸上也像是化了冻,露出笑意来。
“有一点我不大明白,他回来干啥?挖宝啊?”阿王提出异议。
“回来干啥?”阿兴反问道,“你说大家为啥过年要回家,你说!是人,是个中国人,都想过年回家!你不是也想捉住他,敲出点钱,老板那里领个赏,然后回家过年。懂吗?”
“可是,他老家,不是早就没有亲人了嘛!”
“是啊!但是他老房子还在啊。外面呢,他有好多老婆,转嫁的转嫁,离婚的离婚,不离的也分开过了。最新的那个,带着他的小千金,呆在滨海的别墅里。有几十个追债人在周围等着他,他敢回去吗?”
羊肉面端上来了,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浓郁的肉香。阿王一看,眼睛都绿了,口水都挂下来。阿兴看碗里,一块东坡肉似的羊肉,窝在面条之上,肉皮焦黄,上面盖着一层翠绿的葱花,那色、香,真叫人馋得流口水。阿兴却不急,不像胖子阿王,呼啦呼啦,馋得忘了吃相。他慢条斯理拿起一次性筷子,先插进去挑面,挑住一拨,一翻,又挑一拨,让碗里面条全部翻过,才夹起一筷,送进嘴里。面条要挑过才不会陀成块。他深通此道。之后他才夹一块羊肉,放进嘴里。那羊肉真是烧得好,油而不腻,烂而不糊,嚼上几下,满口鲜香。
回头再看阿王,有点猪八戒吃西瓜的架势了,羊肉面条哗哗哗狼吞虎咽,最后竟端起面碗,咕咕往嘴里灌汤。
最后,那阿王放下面碗,嘴唇油汪汪的,打了几个饱呃,问道:“哎,兴哥,你说,要是那个吴总被我们碰上了,我们怎么弄他?”
阿兴赶忙伸出筷子,放到嘴边,示意阿王放低声音,然后尽量用气声说:“你轻点!要是碰上了,我们就捆住他!”
“不行啊!我听人讲过,吴总当过兵,三四个人近不了身的!还是先捅上几刀吧!”
阿兴犹豫了。阿王说的也对,近不了身就捆不住,捆不住就要不到钱,要不到钱,就-----可是,动刀子就能要到钱吗?
“兴哥,你说这倒霉蛋还有钱吗?”
“有钱吗,你把吗字去掉!他发达的时候,手头有几十亿资产,房产到处都是,老婆换了一个又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懂不懂?”
“那要是他现在杀杀没肉,剐剐没血,怎么办?”
“行了!不说了。”阿兴把最后一口面吃掉,随手从桌上拿过几张餐巾纸,擦他的嘴。他不想再在这种地方谈论那种话题。
于是高喊一声“小二,买单!”
付了钱,推着阿王的肩膀,往店外走。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地上积了雪,人走上去吱吱的响。街道昏黑,路灯下面才能看到雪花,好像聚集了无数的蝴蝶。有雪花无声地飘落到头上、身上,用手一掸,雪花就真的像蝴蝶飞走了。
“兴哥,算了,今夜不去了吧。”阿王道。
“胡说!吃饱了有力气,走!”阿兴带头往东走。他们早已熟悉去吴村的路。他们连吴有法老家在哪一间,都有哪些邻居[现在都是外地人],连那家伙的祖坟都打听的清清楚楚。有一点很意外,在吴村,都说吴有法是个“好人”——“好后生”,“好领导”“好老板”“好男人”,狗日的,竟然留着“好口碑”。
一出镇子,地上的积雪就变得很厚,白白的,铺满整条塘路。阿王走几步叫起苦来:“兴哥,我们弄辆车吧,下个雪,太冷啦。”
阿兴否决:“瞎说,这么晚,哪里叫车去!”他看一眼阿王,心想你狗日肉鼓鼓的全是肉,还穿个皮夹克,老子穿的是风衣,比你难走多了。
再走上一段,路上吱吱嘎嘎,人用心吃力,反倒不觉得冷了。后来就见到了双龙桥——这会儿有点像断桥残雪。边上有棵巨大的香樟树。沿双龙桥往里,就是吴村。他们都已经熟悉。
上桥的时候,阿王又发问了:“哥,你给个准话,要是碰到有法,我们怎么弄?是先捆绳子,还是捅刀子?”
阿兴心想,你狗日的害怕了吧?他欲发火,又忍住了。阿王问得也对,先用绳子,还是动刀子,的确是个问题。用绳子捆不住,动刀子会出事,想好了便于行动。但是,他还是觉得阿王多嘴,便道:
“你啰嗦啥呢,船到桥头——见机行事,晓得不?”
“好唻!到辰光我先捅他两刀,给他放点血,然后你再去捆他!”
“嗯!这个顺序可以考虑,北方话叫靠谱——到底算个走江湖的!”
两人统一意见,一前一后,往吴村东头走去。
3、有法
撩开一些荆条,在几枝矮桑的后面,他顺利地找到了父亲的棺屋。那是多年前自己做外贸局长时,托有福村长找人盖的。当时开始盛行火化,母亲不舍得把父亲烧掉,偷偷叫人埋了。之后有福请来的师傅盖瓦魈坟,连骨骸都没有拾完整,装在一个泡菜坛里,塞进坟里去了。而瓦魈坟还是过去的格局,只是与其他棺屋相比,父亲的要宽大的多。屋顶青瓦盖得讲究,还做了飞檐。墙体抹了石灰,水泥打底,一头还设一个通风口。前面还树了石碑,此刻看不清楚。两旁种了冬青、万年青、芭蕉、美人蕉——此时也只有黑乎乎盖着白纱的一团。从前他前来,村里乡里都有人陪同,这个坟前也像家门,热闹的很。多年不来,坟顶已经破旧,墙皮剥落,边角露出砖石的灰黑色。这个想来也是必然,先前还老觉得共产党人无神论者,十年前自己离开体制,人走茶凉,住家都无暇顾及,何况祖坟!之后在商海沉浮,还曾经笑话温州人大造坟墓,现在想来,逆子不孝啊!
有法高一脚低一脚,艰难跨到父亲的棺屋前,停下,打开了手里的人革包。人革包巨大,却勉强装下母亲的骨灰盒。此时拿出来,却不大容易。拉链拉到尽头,一点点剥出来。好像在给一个新生娃娃剥一件紧身衣服。他突然一阵难过,似乎怕盒子里的母亲受冷。雪花飘落下来,落到他脖子里,手臂上,后背部,给他一份湿冷的感觉。他意识到此刻不是难过犹豫的时候。不远处还有个外地跑车的,在三卡里等他。
他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一时不知放哪里为好。随意放在瓦魈坟旁边?显然不行;一旁的冻土上挖一个坑?他没有工具。何况现在已经盖上厚厚一层雪!最后还是急中生智,决定在棺屋边挖个洞。于是他捡起一块断砖,开始打击一侧墙体。他是吃建筑饭的,懂得从哪里下手。只消一块砖头松动,他就能顺势一块块挖出来。石灰掉落的地方,水泥变成硬块,砸断之后,砖头也像老人的牙齿松动了。一块敲进里边,接下去的,他就伸进去挖出来,像接生婆一样起劲的挖。很快,洞口就变大了。
等他把母亲的骨灰盒纵向推进去,他才蹲着歇口气。摇摇头,耸耸肩,他意识到自己整个人似乎都湿了。欠起身来,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一种烧灼似的饥饿感从喉咙口冒出来。他赶紧继续动手,把挖出的断砖再一一塞进去。往里塞的动作比挖出来要容易,只是心里又有烧灼似的疼痛。他忍不住,默念道:“姆妈,回家了,你从此跟老爸住在一起了。妈,你可以安心了。”
把洞堵好,他拍拍手,站起来。不由自主闭上眼,弯腰鞠一躬。然后抓过人革包,甩到肩上,转身出来。他肩上的人革包瘪了,变成一块用来挡雪的雨布。
往回走时,天已经黑了。一抬头,雪花铺天盖地迎面而来。望四周,白茫茫一片。近处的吴村,移近又退后,退入水墨画一般的雪野里。
车子颠着他,开往镇上。他此时倒是没了寒冷的感觉。身边的人革包空了,他的心里也变得空空荡荡。老娘是真正的离开他了。似乎是昨天,她还活着。她住在一个低矮的工棚里,端一只竹椅,坐在门口向阳处。她手里总是拿着一只猪脚爪,在拔毛。她知道儿子喜欢吃猪蹄,做了大老板还是喜欢吃猪蹄。她会生一只煤炉,给儿子炖猪蹄。猪蹄拔了毛,就变得又白又光滑;而她自己的手,已经像牛皮纸,泛黄,粗糙,起皱。她住过一个又一个工棚,一次又一次在工棚门口的向阳处,捏着个猪蹄等他。她有句口头禅:“大老板怎么了?做得老板,睡得地板!”要求他精打细算,能省即省,譬如老娘她自己,还能看个工棚。直到此刻,他还留着这份记忆,像一张老照片,在眼前晃动。
然后是老娘最后时刻的景象了。令他欣慰而又痛心的是自己赶上了那个时辰。他当时赶到了市二院急诊部,利用关系,进了手术室。他还看到了部分手术,粗大的麻醉针头打进母亲的背部,还有一根三尺长的管子,从母亲腋下钻进去,直插心脏。据说是为了抽血。然后母亲整个人像是用来做医学实验的道具,插满氧气管、针管、输液管的道具。最后母亲还是道具似的一动不动,走了。他当时不能接受,问接受签字的姐姐,怎么回事?姐姐瞪大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射出火来,回道:“怎么回事——问你!”
直到母亲火化之后,姐姐才描述几句母亲出事前的状况。是高利贷老板,派一高一矮两个追债人,找到了姐姐家里,把一叠借条砸在她家的餐桌上了。那些借条上白纸黑字,下面还有血红的手印。老娘看了,像演电影,一口血噗的从嘴里喷出来,然后瘫倒在地。他由此脑海里存留了一个母亲满口喷血的画面,那是母亲给他最后的记忆。之后许多个夜晚,母亲的喷血成了喷火,将他放在火上炙烤,使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他不论走到哪里,都像是心里堵上了火山灰,呼吸都不顺畅。今天,现在,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爸,妈,不孝子离开几日了。
车子开进镇里,他朝前面发话道:“带我去一品斋。”饿得声音都变调了。他相信,大雪天,又过了饭点,这会儿没啥客人。
一品斋里果然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戴着白围单的小二,在底下座位间拖地。他走进去,首先想到洗手,于是径直去洗手间。钟镇老字号,他自然家家十分熟悉,何况钟镇羊肉,冬令补品,从前他做公家人时候,还不年年造访!他边走边招呼:“小伙子,让老板给我来碗羊肉面!”
“啊?——哦!”小二停住拖把,往后面厨房走去。他随即快步往右,拐往包厢边过道。过道尽头就是厕所,他跨步进去,拉过厕所移门。他旋开水龙头,哗哗冲洗。刚才又拿砖头敲击,又挖砖挖土,双手指甲里全是污泥。他边洗,一边又在回想一品斋老板的模样。有些含糊了。好像是个知青,老张家的独苗,会吹拉弹唱,不问生意经。他那个老婆却是一个阿庆嫂,愣是在老先生临死之前,把一品羊肉的烹饪秘诀偷偷学了——也有传说,是老先生跟媳妇“扒灰”,慢慢传授于她的。有法此刻想的,是那两位都是熟人,熟人就不是善茬,最好全不照面,免得留下麻烦。
“哪价?又来一位?”隐约听得厨房方向有个女声。估计是“阿庆嫂”。然后又听得她喊道:“阿生——下碗面!”
那个阿生就是张老板,他大概躲在某个房间,声音闷闷地喊道:“等等!等等!我把我的菜收好,否则又被人家偷走了。”
有法听着有点糊涂,这个年月,啥人还会偷菜!莫非他那个房间还有一桌菜,害怕有人来偷去?
他洗完手,突然决定在里边躲一阵再说。于是又走到小便器边,掏出家伙小便。乘车,赶路,忙活,连个小便的功夫都没有,尿液射出去,一股股热气升上来。小完便,他浑身一颤,冷得发起斗来。
再冲一回水出来,小二已经端着热腾腾的箩碗出来。他挑了右侧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小二跟着,把碗放到桌上,道歉道:“老板,羊肉面没了,只有红番瓜颈圆,给你烧了一碗。”
他一看,果然是南瓜圆子,烧在汤里,像一个个橘子似的,露出滚圆、橘红的头来。阿生好样的,晓得我的心思。腊月十二蚕生日,正好吃碗南瓜圆子啊!
顾不得吃相,他哗哗大吃起来。那圆子又糯又韧,微甜,有咬嚼,吃着舒服,不由想起童年少年时期来,老妈当年煮圆子,总往里边放些桂花,吃起来香得嘴巴都要掉下来。
吃了半碗,他才想到开口,问一边继续拖地的小二:“怎么了,店里有人偷菜?”
小二停下动作,犹豫一下,笑了:“噢!电脑里,有种游戏,种菜偷菜,怎么大爷,你不偷吗?”
他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整年东躲西藏,哪里还有闲心种菜偷菜——那种菜,能当饭吃吗?他忍不住又问:“刚才里边说,又来一位?是不是之前刚刚有人来过?”
“是啊!来过两个外地人,跟你一样,要了羊肉面。”
“两个外地人?啥样子的?人呢?”
“一高一矮。一个穿风衣,一个穿皮夹克!”小二朝外努努嘴道,“吃了走了。”
有法不再问下去,继续对付碗里的南瓜圆子,大口嚼起来。他脑子里嗡嗡的响起来,已经半点也尝不出圆子的甜味,倒是尝出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