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阿兴
“我就说嘛,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阿王挨到一个旧屋的廊下,使劲儿跺着脚说。他脚上的雪像青蛙一般蹦开去。
阿兴不理他,找到吴有法家的老屋门前,蹲下去,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照看。也怪,地上干干的,没有鞋子带进的雪泥,连水渍都没有。狗日的,会不好好利用这样的下雪天,回一趟老家?
不远处,有只狗在某家人家屋里呜呜叫起来。
“这鬼天气,老子鞋子里都湿掉了。”阿王又抱怨道。
阿兴凑到门口,从门缝往里望进去。里边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倒是门框上一股灰土的气味,直冲鼻孔。狗日的,你也有今天!阿兴骂一句,伸手拍拍自己的额头。
“现在怎么办?回去吧。”阿王走近来。
“回去?刚来就回去?”阿兴自然不同意,“我们到一边去,候着,来个守株待兔!”
阿王想反对,被阿兴推着肩膀往后走。两人小组,他阿兴是组长,阿王得听他的。这阿王八零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成事。这些老式木屋,一家连着一家,歪歪斜斜的,有几家门前堆着柴草,正好可以藏身。
于是找到一处,靠上去,歇着。下雪天,外面有折光射进来,能看见人影。
“等到啥时候去呀?”阿王问。
“等等再说!”阿兴无奈,只能这么回答。待了一会儿,阿王就开始扭动,跺脚,压低了嗓子嚷道:“啊哟,冻死了!”
阿兴哭笑不得,为安抚阿王,他伸手掏一支烟,递给阿王。阿王接过,慌忙也掏打火机,打着了递过来。于是各自抽烟。两个烟火,像流萤,触目地在眼前移动。
阿兴忍不住,开口问道:“胖子,老实告诉我,怎么会跟着旺哥做的?”
阿王的烟头亮了一下,然后回答:“那不是,没地方去嘛!”
“没地方?你还会没地方?你爸是李刚,你妈是富婆。”
“兴哥见笑了。我读书最差,爸妈不抱希望,让我读了个武术学校。读完后到厂里上过两年班,狗日的,不自由,就上街混,泡网吧,后来有一回跟人打了一架,被旺哥撞上了,就录用我了。”
“打架?捅刀子了?”
“捅了。”
“捅了几个?没死人吧——死了你就出不来了!”
“没死。一个摘掉了脾脏,还有一个,断了腿筋,现在还一瘸一拐的。”
“嗬嗬,旺哥面试方式就是特别!”阿兴不由想笑,又打趣道,“那旺哥用你,没叫你改改小名,阿王,阿旺,容易弄混的。”
“旺哥当时就说了,没事。”阿王也笑了,“旺哥说我年青,缺日,以后多日几回,就成了他了。”
阿兴哈哈大笑,很快又忍住,探望外面。道场上还是无声地落雪,借着夜色,能见到雪花像无数黑蝴蝶,在翩翩起舞。左边大路口,只是一条灰白的雪路,并不见任何动静。
阿王看他笑,不好意思了。这小子,理解他大笑里的意味了:现在的年轻人,网络,电脑,啥没见过!虽说年青,怕是早就“日”过了。
“兴哥,那你呢?你怎么会跟旺哥?”阿王突然问。
阿兴一愣,一下子沉寂下来。他为啥不正经上班,去做追债这种营生呢?阿王的话像一把匕首刺过来,尖尖头挑开了他的伤疤。他从何说起呢?他挥手扔掉烟头,对阿王道:“一言难尽,以后再说!”
正巧这时村东头传来一阵机器声。那是一种拖拉机的突突机声,由远而近。雪夜的寂静,放大了这种声音。突突突突。阿兴不由与阿王同时闪躲一旁。来了!来了!吴有法来了!
问题是,怎么会从村东头过来呢?
突突突突!从柴堆间隙,可以看见一辆小三卡,从东边路口冒出来。接着,经过了吴家门口。令阿兴意外的,是三卡没有停车,只顾往前开去。夜色中,雪花之间,看不清车里的人。
阿兴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快!快追上去!看看车里的人。”
两个人同时冲出去。路上积满了大雪,他们根本跑不快。阿王一冲,差点滑倒。而那车子也开的不快,突突突响着,颠着。追了十几步,车子还是把人甩下,越离越远了。直到最后,三卡远得像一只甲虫,消失在雪野上。
“走!”轮到阿兴说回去了,兴奋地一声喊,“要是他在车里,我们到镇上去抓他!”
“老子捅不死他,狗日的。”阿王喘着气,骂道。
两个人走出第二家旅店,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河岸的台阶上铺满雪,桥栏上、横拉的电线光缆上、沿河美人靠的外扶手上,全都覆了雪。一跨出去,像是进了童话世界,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世界。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有电视的荧光从窗口射出来,有说话声音乐声传出来。
“兴哥,不找下一家了吧。”阿王哀求道。
阿兴回头看一眼刚离开的“洪家驿站”,总觉得还是可疑。或许吴有法就躲在楼上某个房间里。店老板是个外地人——那正是吴总首选。登记薄上没有他的名字。那也正常——这家伙一定用的是假身份证。他们不是警察,没有理由去挨个查找。他真想跟阿王值班,在这里守着吴总。可是天实在太冷,他说不出口。
“走!”阿兴忽然想到一个好地方,“我们去暖和暖和!”
“好啊!”阿王回头看他,眼睛里放出光来,“是不是搞点夜宵,喝口酒?”
他还是拍拍阿王肩头,让阿王跟他走。两个人拐出沿河街,走进大庙弄。大庙弄是钟镇老街,此刻早就成了一条雪巷,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阿兴却早在前两天弄清楚,在弄底有个澡堂,叫“蠡山浴室”。那阿王走着不耐烦,继续追问。他卖关子不说,直到浴室的霓虹灯闪烁在眼前。
一进门,立刻感觉一阵温暖和热闹。柜台前有人脱鞋取号,有人已在结账。一边还挂着一只电视机,换鞋的人仰头看电视——正有一个小品在演。他们过去,柜台后女老板取出两双拖鞋,搁在台面上。拖鞋上方,各放一个带号码的钥匙。
“好了,阿王,泡个澡,热乎热乎!”阿兴说着,带头取号取拖鞋。
阿王还在失望呢。馋鬼,想夜宵了。犹豫着伸出手去。
阿兴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自己都激动了,凑到阿王耳边说:“换鞋吧。或许,那个吴总,也会过来泡澡取暖,我们会有意外收获!”
阿王一边换鞋,一边侧脸看他,压低声音说:“真的?”
阿兴点头。那浴室老板是外地人,天寒地冻的,本地人早早安歇,吴总躲到这里来是完全可能的。进右边棉门时,他忽然来了灵感,又走到柜台边上,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让女老板看。
“这个人,有没有来过?”
照片不大清晰,是他在上海地下商场拍的。八米开外,他拉近了焦距,结果人有点模糊,想再拍,那吴总已经发现了,疯狂逃窜。吴有法外形有特点,秃顶,鹰钩鼻,膀粗腰圆。女老板先是摇头,很快又嗞的吸了口气,拿左手挠挠鬓角,又右手食指指指里边,压低喉咙说:“好像,好像还在里边——有点像!”
阿兴手机里还有更多有法照片,既然只凭这一张女老板已然认出,他就不再往下翻。
“谢谢,谢谢!”他收起手机,朝阿王使了个眼色,撩开棉门往里边冲去。
5、有法
他拉开人革包,从里边掏出一件棉毛衫,一条棉毛裤,还有一条短裤,然后一把抓住,往卫生间跑。旅店小,卫生间极狭,比以前他自家的浴室都小多了。推过移门,他按动墙上的暖风机。那浴霸倒还有用,轰轰响起来。伸手试试,有暖风吹到手上来。把莲蓬头摘下来,蹲身,再试试水龙头,出问题了。那水哗哗冲着,总是不热。摆动冷热方向再试,水还是冰冷冰冷的,皮肤上一阵刺痛。他马上明白,旅店没热水了。
转身出来,他套上呢子风衣,换上鞋,抓着衣服出门。倒灶的破旅馆,还不知害臊,叫啥“幸福客栈”,连个热水都没有。他恼火地骂道。边下楼,一边从风衣口袋里摸一只塑料袋。到楼下柜台前,他展开袋子,往里边塞衣服。
“怎么回事?连个热水都没有!”他对着里边的店老板说。
店老板是个染黄发的胖女人,正凑着一台电脑看韩剧,看得眼泪哗哗的。听他一问,慌忙抬起头来,恍然大悟似的说:“哎哟大哥,刚才忘了跟您说啦——热水管子冻坏了,洗不成了”。
“那怎么弄?”他一看这样,不好发作,语气都缓下来。
“要不这样,大哥,结算时我给您少算二十块钱。您呢,到弄底蠡山浴室去洗一个,麻烦您了。”
他正想开口说,去浴室人多不便,一转念那不是“此地无银”,于是转头看着门外。飞舞的雪花,一直飘到店门口的门槛上。
“去吧大哥,就几步路,大雪天,没啥人。”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催促道。
他猛地想起一品斋小二说的话,那一高一矮两个客人,一定是那两个追债人。他们现在或许正在找他。他们寻找的目标,必定是各家旅店。老子不如去泡澡堂,他们两个急着追债的青年,没有闲心泡澡。于是他开口道:“那好,老板娘,借把伞给我。”
老板娘很乐意,随手从柜台里递出一把折伞来。
他接过,到门口撑开,发现雨伞蓝底白花,似乎一伞的雪花。他撑着出去,把伞压得很低,往弄底走。雪花落到伞顶上,沙沙的响。悄悄往弄堂两头望望,除了白雪,还是白雪,不见任何动静。
他放了心,很快找到“蠡山浴室”。进门后,发现前厅没人,收伞,甩甩伞上的雪,走近柜台。柜台里坐着一个年轻女老板,斜着看放在一头的电脑。电脑里正播放一个谈话节目。女老板见有人来,没多看他,伸手抓过一双拖鞋,扔到柜台上。他本想提问,一看女人已经专注荧屏,就把话咽了回去。
换鞋,将自己的皮鞋搁在柜台上,撩开棉门进去。里边是一条暖烘烘的过道,走到底,进了更衣室。抬眼一看,又放了心:除了一个擦背的老头,并没有客人。于是拿着手牌,去找存衣柜。813。8字当头,吉利数字。可是13在他印象中不吉利。他开门时不由对自己说,无所谓,中国人不信13不吉利,只要不是“4”就行——上下一看,没有带“4”的号码。
脱光以后,他不由感觉一份紧张,快速关上橱门,走向洗浴区——又是一道玻璃门,门里水雾弥漫,水声喧哗,他进去,本能地低着头,径直走向浴池。似乎在注意脚下湿漉漉的地面,其实是留心一边淋浴冲洗的客人。年轻人一般淋洗不泡澡,他得留意正在冲洗的人。雾气后面,正有一个黑瘦的外地人,在抹着洗浴液,抹得黑白分明,瘦骨嶙峋的。还有一对父子,做爹的蹲着给胖儿子冲洗。那老子白胖,连下面的东西都很茁壮,胖小子好玩,怕水,双手抹着脸哇哇叫唤。
他放松下来,先下了浴池。那水蛮烫,让他觉得很受用。热乎乎下去,泡到卵子,猛地一阵刺激,似乎有了便意。他正觉奇怪,刚刚不久小过便,哪里又来便意!分明是刚才一品斋小二的话,给他一份紧张的感觉。那阿兴阿王两个狗日的,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呢?
他很快跨出浴池,走到淋浴区域。开了水龙头,直冲上身。他不准备洗头了,洗了要吹风,费时暴露太久,危险。他将身体冲湿,马上将鼻涕似的浴液往身上抹,一边上下揉搓,一边注意玻璃弹簧门。那水龙头蹩脚,冲出的水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他也顾不了许多,粗粗一调,只管冲洗。洗下身时候,他稍微认真了些。其实想着一定得洗个澡,就是要好好洗洗下身。这年月没了女人,东躲西藏,难免做臭男人脏了裤衩。那要紧东西,也得好好翻洗拾掇一下。
然后尽快出来,取了热毛巾擦拭。边擦,边注意到更衣室还是只有一个服务的老头。于是他又放下心,穿上浴室提供的干衣。那是宽大的米色绸制短衣短裤,有点像日本和服。
撩开另一道门,进入休息区。休息区有包厢有大厅,他自然选了一个包厢。进入躺下,在空调暖风中看电视。看了几分钟,没注意里边啥节目,只顾着关心包厢门上的那个窗口了。窗口不过一本书大小,可是足于看清屋里的人。
不一会儿,窗口竟出现一个人头。他刚抬起上身,门上笃笃响两声,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穿短裙的小姐。那小姐娃娃脸,白胖的身子,樱桃小口一张,娇滴滴问道:“老板,敲个背呗!”
他正要回绝,忽然想起敲背的规矩,首先要用布帘遮住窗户,然后插上房门插销,于是点头答应。那小姐高兴了,忙道:“我这就过来,大哥!”闪身又出去了。他随之躺下,又看电视机——这回看清了,竟是一个法制节目,有点像电视剧,剧情紧张兮兮的。
小姐果然马上出现,关门,遮布帘,上插销。他曾下意识瞄了她一眼,这女子真年青,肩头、屁股都滚滚圆,大腿白得耀眼。他突然心头一热,身子都起了反应。可是待女子转身,他又回头看着电视了。
“大哥——”小姐轻唤一声,像只猫咪似的贴上来。
“嘘——”,他伸出大手,去包她的小嘴。女人不再说话,哼哼着开始动手,探入内裤,摸他的下身。他心里带着隐忧,身子压着短裤不动。女人来事,挠拨他。他到底不近女色已久,渐渐地直了。
“大哥,来嘛!”小姐凑到他耳边催促,“要不我上来?”
他不答,伸手把女子抱紧。他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凑到她耳边骗她道:“慢慢来。态呜呜点【方言:慢点来】。”为了不让她继续刺激他,将她抱得动弹不得。那女子也是,屁股光着,短裤都早就脱掉了。他摸到一片光滑柔软,反而心里清醒过来:此时此刻,不是放纵作乐的时候啊!
于是就这么抱着,不让女子行动。最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抱歉,今天我不做了——钱照给你!”
“那怎么行!”女子抬头瞪着说。他不由暗笑:嗨!还挺敬业。可此时老子这种处境,哪有心思干这个!于是他仍旧紧抱着她说:“怎么不行!乖,就这样!”
女子不再反对,把被压的手抽出来,轻声道:“要不,我给你按按吧?”
他也不反对,松了手。女子爬起来,开始给他按捏。先是手臂,继而大腿;再是让他覆身朝下,她骑跨在他身上,给他按背。又按又敲,尽管绵软,却也有味。何况她未穿内裤,毛茸茸贴着他臀部,贴得他备受煎熬。
直到最后,她又凑到他耳边说:“大哥,要不你就搞一下呗。”看他不应,就又说:“那我走了——我还得做生意呢。”
他一想也是,拖人家好多、好多时间了。于是答应,翻身起来。待小姐出门,他也套好拖鞋,跟着出去。
回进更衣室,他突然发现服务的老头在擦身的毛巾箱后面,侧头朝自己使眼色,一边还拿右手食指指向浴池里边。他正感诧异,蹑手蹑脚凑到玻璃门边。借弥漫雾气,他看见两个汉子在淋浴,一高一矮,一包头一平头,不是别人,正是阿兴阿王,狗日的休说扒了“皮”,破了相老子也认得。
“那两个进来就一间间找人,还拿照片给我看——照片里好像是你哩。”老头低声说。
他赶忙冲到存衣柜前,开了自己的橱门,以最快的速度,唰唰套衣服。最后连袜子都不曾套好,就攥在手里跑出去。
他像一条逃窜在渠道里的泥鳅一样,逃过浴室的过道。付钱后出浴室,还是像泥鳅进入清河,跑进白雪皑皑的街道。他心里清楚,得回旅店取了行李离开了。来一个雪野夜奔!
抬头望天,黑漆漆深不见底,无数的灰蝴蝶飞舞而下,有一些,凉凉地落到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