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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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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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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人【长篇连载】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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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访谈记录

 

1、阿珍

 

    你是啥人?嗯?我阿弟的朋友!啥辰光的朋友?哦,滨海的做金融的新朋友,你叫——阿兴?哦!过年回家探亲,顺便过来看看伊。那既然是我阿弟做生意那边回来的,你倒讲讲看,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落到今朝这田地?资金问题?当然喽,简单讲法,都是资金问题。小到一家人家,大到整个地方,跟河里的水一样,要源源不断。但是,小池塘要靠天落水,弄不好会干,大江大湖呢?总不会一下子断水干掉吧!

形势跟政策?那政策跟天气一样,时常在变吗?人事变动?变动不是经常的事吗?机关衙门嘛,当官的跟麻将里的百搭一样,可不要搭来搭去嘛!关键是我阿弟头脑发热,意气用事?奥哟,那也是舌头上打个滚,此一时彼一时,昨天还说啥?场面上,报纸上,叫“抓住机遇,迎接挑战”;私底下,叫“富贵险中求”。今朝呢,就说伊冲动,盲目,只顾养卵子不顾养性命,是伐?

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反正是我阿弟性格上有问题。我跟你讲,那是对我阿弟不了解。我阿弟有法,是一个最懂得守规矩的人。不单是因为他当过兵是军人出生,还因为我老爸的教育。

是啊!我老爸绰号“诸葛亮祥生”,在吴村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伊是解放前从北方过来的有身份人家,识文断字,一肚子墨水。最关键的,是他对我们子女要求特别严格。是啊!要打的。敲头颈节【方言,后脑勺】,钉毛栗子,打手心。我和阿姐是女的,他手段要软一些,阿弟是男的,犯了错就有得苦吃了。我老爸专门为阿弟准备一根桑条,剥了皮,刮了节,抽起来有弹性,不出血,痛得要命。伊责罚起来总归有道理的,譬如说,“小时偷一只钉,长大偷块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老妈不敢阻止,只有窝在一边哭。他在一边责骂: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忤逆”,懂不懂?

怎么?讲个例子给你听听?其实都是一些细小的事情,我老爸喜欢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呀,老爱上纲上线——伊自己那时候被人家在外头上纲上线呢,动不动拉到镇上去陪斗,回到家里,对儿子,老是提高觉悟和要求。譬如阿弟捡了一个鸡蛋,说不清来源,伊就紧追不舍,追问鸡蛋来源。阿弟说,路上捡的。伊就说,骗人,是你偷的。然后就打,打得阿弟讨饶为止。

记得有一回,是阿弟不小心把毛主席像章后面的别针弄坏了。阿弟害怕,“扮私房”【方言,私藏】,结果让茂才老师告诉了老爸。这下好啦!毁坏主席像章,又坏学校规矩。当天夜里,我爸搬一张条凳,放在天井里,命令有法过去,趴在条凳上,褪下裤子,露出小屁股。然后,他拿起桑条,亲手执行“家法”。

那辰光有法几岁?不到十岁。屁股上的皮肤,跟蛋白一样嫩。桑条多少坚韧啊,抽一下,唰,拱起一条血痕!抽一下,又一条!我到现在还记得阿弟的叫声,桑条的鞭打声,老妈的哭声,还有我和姐姐的一阵阵触电似的颤栗。

你还休说,我老爸的教法是有效的。我阿弟有法小辰光在家里在学校,都是一个最最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伊守时、勤快、礼貌,内向、老成、柔顺。伊是学完焦裕禄又学雷锋,学完雷锋又学蔡永祥,当了五好学生,又当三好学生。

只不过读到高年级时候,学校里反对师道尊严,反对右倾翻案,反对白专道路,鼓励造反、闹事、革命行动,我老爸呢,偏偏又成了四类分子,我弟弟这个好学生,规矩反被规矩误,结果是没有好结果,初中读完,没能再出去读高中,回乡了。直到后来当兵出去,才有了进步的机会。

 

2、吴有法日记几则

 

19791126日。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光荣入伍了。

一大早,民兵连长有福就带着人武部的人来了,送来整套的军装和一个简易的被包。我当时刚刚洗漱完毕,也就赶快换衣服。上装有点大,滴绿滴绿的,穿上感觉自己魁梧不少。军裤更是肥大,套进去“空桶空桶”的。黄球鞋却嫌小,套上去夹脚。我妈说,鞋子紧点好,跟脚,穿几天就宽松了。最后是戴上军帽——帽子一戴,往家里洗漱间墙上的镜子前一站,绿衣绿裤,领章帽徽,我是真正感觉成一名正式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

家里东西一概不让带,我擅自作主,往小被包里塞了一本《普希金诗选》。

大队派人敲锣打鼓来到我家,所有邻居全都跑过来看我,脸上都洋溢着欢笑。有福还亲手给我戴上大红花,他是个“借手卵子”[方言,左撇子],花都戴歪了,惹得大家笑翻了。只有我家人不笑,临出门时候,老妈干脆躲在前门后面大哭,两个姐姐赶忙在旁边劝慰。又惹看热闹的邻居哄笑。

到镇上,公社给我们开了欢送会。我们一共六个新兵,全都军衣军裤,胸口拱着大红花,像做新郎官似的兴奋,别扭,背着被包,排着队,在锣鼓声中接受大家的检阅。然后在带教官的带领下,我们一个接一个,上了运兵船,在鞭炮声中,离开了钟镇。

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家乡,河边的田野一望无际,有秋冬的荒芜与辽阔,我心里却充满壮志豪情,默念雪莱的诗句: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在县人武部集中以后,像我们这样的新兵就有了两百多个,闹哄哄地像剧场一般了。开会,然后带教官把我们分成几组,一组组地带走,先是特种兵,雷达兵,潜水兵,特警,援藏兵,等等,最后剩下我们一大批普通兵,又带上一膄运兵船。

运河里走一个小时,到达杭州城站,带教官带我们上了火车。火车载着我们的歌声与笑声往南,往南,驰骋在宁绍平原上。我们新兵一直兴奋得像是打了吗啡,我却很快厌倦了,一路看窗外诗意的风景。

到宁波后又是坐船,在海上颠呀颠呀颠了几个小时,到天黑的时候,转过一个一个山脚,到了这里的海边。带教说,你们是分得最近的,不出省,以后部队就在这个海边。可是我看看这边的沙地,树木,已完全不同我们老家的景象。

对我来说,这里已经是天涯海角,这辈子还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到了营地,安排了营房,很高兴还有书桌,可以偷闲写点日记。今天一天都很兴奋,一坐下来,眼前全是热闹场面哗哗的涌过。可是,现在却不由想到了老妈。她躲在门后大哭,我看不到那张哭丧的脸,只听到声音,有点像老爸去世时的哭嚎,沙沙哑哑的,揪人心肝肠子的。

我知道老妈为啥哭得伤心,是怕我被送到南方前线。尽管我们晓得前线战事已结束,可她还怕战火再烧起来。

夜深人静,我胸中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从今天起,我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我将怀着一片赤胆忠心,誓死保家卫国!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们上前线,我将面不改色心不跳,勇往直前!

1980108日。晴。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早晨操练之后,班长突然拿出一张奖状,交到我手里。我展开一看,是团部的板报评比,我负责的版面获得了一等奖。班长说,这是全班的光荣,也是一排的荣誉。班长同时通知我,晚上参加连里的会议。

板报设计和写作,是我到部队后第一个接收的任务,第一次报到签名,排长已经相中我了,说我的字秀气,架子好,是个当宣传干事的好料。以后排里的板报,就成了我的自留地。激动人心的八十年代到来啦。我当然十分看重这个革命阵地。一年来我勤勤恳恳奋发努力,关心国际国内形势,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主动宣传党的指导思想与拨乱反正的方针政策。同时,我也借此读了不少书,尤其是一些新潮诗人的诗歌。这些新诗太新奇,太刺激了。跟我以前读过的普希金泰戈尔完全不同,也跟后来看到的李季郭小川很不一样。它们有很多被叫做意象的东西,它们晦涩、朦胧,像一个个浑浊的水晶球似的。我随便挑了几个意象,凑了几句,就成了一首赞美祖国的诗。我把它放在板报里了,没想到,居然拿到了一等奖。班长说,你继承了我党优良传统,有革命诗人的豪情与气魄。把我说得脸发烧,浑身发热。

一天兴奋地熬到晚上,跟着排长到了连里。发现那是一个党组会议。连长,指导员,各排排长全体出席,还有几个像我一样的新兵。领导们讲话以后,副连长宣布一个惊人的决定,一些新兵,将被确定为预备党员。他用带苏北腔的普通话宣布名字。当报到我的名字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吴有法!预备党员,这是真的吗?我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吗?

我当时脑子里哗啦哗啦闪过许多电影里出现过的镜头,刘胡兰,江姐,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炸碉堡,堵抢眼,烈火中宁死不屈-----

反正直到现在,我还是热血沸腾,一心想着为祖国为党献身,去托炸药包,坐监牢,粉身碎骨,勇往直前。

回来以后,我先给我妈写了一封信。老妈不识字,会让二姐读给她听。我晓得她的心愿,第一个就是让我入党。她不晓得哪里听来的难听的话,说党票是当干部的门票。我以后再慢慢教育她。

1982829日。台风,大雨。今天总算来电了,台风毁坏了从梨花镇接过来的电线,下午刚刚接通。

其实从23号开始,气象台就发出强台风警报。我们连队对面的港湾里,出海打渔的公家与私人船只,全都回来了。可是这次的台风,有点狐狸精似的,像是在群岛之间作迷藏,像是走了,又频频回头,时而妖风大作,时而又悄无声息。结果有些渔民沉不住气,私自出海了。

26日夜里,终于出事了。我们接到通知,去钓鱼湾抢险——有船在那里遇到大浪,翻了。当时已是半夜,海上黑漆漆一片,风已歇,浪却高,我们到了那里,好像掉进地狱里,那里见得到倾翻的船只。我们用的电筒,照不到一百米。对付阔大的港湾,就像瞎子摸在稻田里,乱冲乱撞罢了。

后来忽然听到了呼救声。在呼呼风声和海浪拍击声中,那种声音像雨夜的猫叫,像黑夜中的萤火虫,时隐时现。这声音在我们船只的右前方,在之前放过一个航标灯,现在又撤掉的外航道口。

我们的机船靠过去,借电筒光照到他们侧翻的渔船。他们勉强抓着浮在水面的船沿,已经快支撑不住。再靠过去,到六七米左右,渔船上的人大喊:休过来,再过来浪头就把我们冲没了。我们想想也是,就大喊:那么你们自己过来,游上几米,我们扔绳子下来。

谁料他们是一男一女,那女的,还是个孕妇,实在是要生了,迫不得已才赶到大岛上去。男的呼应一声,女的干脆哭起来。

这下我们没办法啦,只有派人下去营救。我们急救小组中,一个是淮安城里人,不识水性,一个来自四明山,旱鸭子。只有我来自水乡农村,只有我下去啊。

我来不及多想,就跳进海里。海水就是海水,即使八月也是寒冷彻骨的。波浪像女人揉搓衣服一样搓动我,几米距离,好像游了十几丈远。我过去后,也不及开口,抓过一把木橹塞到孕妇身子底下。待孕妇松开船沿抱住木橹,我就拽着一头往前游。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当时啥都没想,只想救人。后来指导员问我问题,我答不上来。我脑子里确实并没有“蹭蹭”闪出许多英雄形象。我也没有想到,如果自己一旦力气不支,也会立刻被海水卷走-----

直到最后营救成功。指导员跟我说,你将会记一个二等功,退伍之后,可以凭它让政府给你安排一个革命工作的!

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政策。快退伍了,我把它当作党和部队给我的温暖关怀,谨记在心。

 

3、亚男

 

你好!我是汪亚男,一院麻醉科的。你是内科刘文英刘大夫的儿子?哦,有信,吴有信。你怎么会过来?哦,回家过年,听说有法现身,让你妈叫来的。你妈也在有法公司投了钱啦?投了多少?二十万?唉,你看。那个人,又飘走了!我跟你说,那个人现在啊,即使捉住了,就是一条四脚蛇,杀杀没肉,割割没血,光巴子一条了。你想啊,银行账户冻结,房产抵押,高利贷上门,原材料款亏欠,工人工资拖欠,伊现在哪,连身上的衣裳裤子都不是自家的了。伊还回来干什么,就该死在外面,永生永世不回来!

你想不明白,伊怎么会落到这不田地?

我跟你讲,是这里【她指指脑袋】,这里出了问题!同样是文化人,你跟伊不一样,你是正宗读书人,北京读书的高材生。【换成带山东味的假北方话】他是啥东西?舌头弯不过来,普通话都没我讲得像腔;半吊子,半瓶醋,脑子搭牢了,拎不清。

你想啊,在机关工作,你不研究点公关学,心理学,发展发展关系,提高提高情商,一门心思写什么诗——你想啊,九十年代啦改革开放啦,他还“湿呀干呀”专研诗词,什么豪放派婉约派,什么象征主义湖畔诗人,诗污腾腾臭气熏天的,谁来重用你呀!结果怎么样,像四角军棋里的一只棋子,职务始终不变。像中国象棋里的卒子,永远在边远地方冲锋陷阵,给人家当枪使。直到我老头子走了,轰隆,他一棵可以倚靠的大树倒了,他才想到出去闯世界。

是啊,那是94年。他离开老干部局,跟人合办了一个康城皇家娱乐公司。什么皇家娱乐?就是一家歌厅,一家舞场,一个饭店。用的是原先县委招待所的房子——你知道的吧?你读一中的时候,还叫县委招待所?对对,在梅峰山脚下,朝着运河,山清水秀的。他们把那排就平房装修一下,挂个红灯笼,装个霓虹灯,按个音响设备,找几个花花绿绿的小姐,就开张了。

本来,我就是干部子女,脑袋不僵化。我们两个人,他一个男子汉下海捞钱,我女孩子守住铁饭碗,这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是我,在他做出下海决定前推了他一把;是我,在他这个走路都好像尺子量好的死板脑袋里灌输了很多新东西;是我,让他这个泥腿子明白生活里可以有时装,VCD,茶艺,高档化妆品。可是,他们那个皇家娱乐,起先他还要面子只管饭店,后来娱乐到了超过我的想象,连“里子褥子”都不要了。

是啊,那个时候起,吴有法变了。慢慢地变得我不认识了。我跟你讲,他在哪家娱乐公司里干啥勾当,我不知情。这种事,家里的老婆总归是最后一个晓得的。男人,不像我们女人,好恶写在脸上。他在外面干了坏事,回来掩饰得一点事儿都没有。他那时候身体强壮,一个晚上做那事做两回三回,都不是问题。我能怎么办哪?动用自己全身感觉器官呀,仔细观察,摸,闻,嗅,寻找他出轨的蛛丝马迹。

最后连盯梢都用上了——想想当时真是傻。那么个人,他在机关做官,出来后做老板,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都是不正常的。他就是个疯子!傻瓜!神经病!可我当时就是爱他,陷在里边出不来。

后来的结果,你也晓得啦。不过我今天跟你说,离婚,不是因为他出轨,而是我愿意成全他。他这个人,从骨子里是个阿乡,农民,他重男轻女。他在我们女儿五岁以后还把她当作儿子。他下海一个重要原因,是当干部的必须计划生育。下海了他才有机会交罚款再添一个儿子,可惜我后来得过盆腔炎,不能怀孕。而他,就把他的孽种播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

我后来找到那个女人住处去啦!他们在皇家娱乐的后面弄堂里租了一间套房。我找去时,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坐在门前的藤椅里晒太阳。脚下是一只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白猫。我进去时,她还这样,喏,这样看着我,像一个临产的幸福的产妇。而吴有法呢,在里边的厨房里炒菜,闻声出来,腰里还围着一个蓝色的发黑的饭单。他娘的,像个电视里做炒菜节目的刘仪伟。

我当时还能做什么呢?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那只白猫的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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