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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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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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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人【长篇连载】连载

六、访谈资料

 

 

老杨【门卫】

 

老板,我跟你讲,我有个办法对付猪头阿王。啥办法?讲起来,要先说说猪头阿王跟伊屋里的人。

阿王这“肥尸”,跟我同是杨家湾人,我是看着伊长大的。伊拉老头子桂法,同我是赤卵朋友。桂法绰号“酒醉子”,“酒醉子桂法”。桂法本来是个老实户头,生产队辰光干活卖力,人称“做煞乌龟”。有一回被人推荐去管队里的机埠,偏偏不巧,后村的一只马达被人偷去了。队里报了案,上面派人查了很久,都没查出结果。之后村里传出话来,说是桂法自家做了手脚,是监守自盗。这下好啦,桂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有一段跟个“毒头”【疯子】似的,见人就跟人说,那天几点几点伊在啥地方干啥。人家听了就笑笑,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桂法急啦,跟人说不清了。然后就开始喝酒,天天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抓住一个,就跟人家说那天几点几点他在啥地方干啥;抓住一个,就跟人家说那天几点几点他在啥地方干啥。弄得人人都躲伊,包括伊的儿子阿王。

我再跟你说说阿王。这户头小辰光发育早,十二岁就出卵毛了。那时候村里小孩都在龙溪里脱光了游水,伊老早不肯光屁股了。老头子是“酒醉子”,不管伊,伊读书不上心,逃学,找对象,这辰光得了“猪头阿王”这个绰号。长到靠廿岁,嗨嗨,才发现发育太早了,十六岁就长足,嘴边都生胡子,这身板就横着长,跟人家一比,有点像矮子跟班了。懒惰,馋痨,贪玩,一日到夜泡网吧。

直到有一年,伊姆妈被伊“酒醉子”阿爸打了一顿,突然跟人家跑了。后来听说是做啥传销去了,一去不回。没隔多少辰光,“酒醉子桂法”也出事体了。从镇上回村里,不晓得怎么一来,被一辆挖机带到路边渠道里。渠道水浅,不过齐腰深,“酒醉子”居然淹死在里边了。

一夜之间,阿王成了孤儿了。

还好,开挖机的有钞票,赔了四十万。十年前,四十万不错去了。

这件事对阿王打击很大啊。人嘛,经历父母丧亡都是大灾难,伤筋动骨的。之后几年阿王长大了,规矩了。在镇里大公司“振兴木业”寻了个管仓库的工作,天天早出晚归上班。

嗨,有句话叫“狗改不了吃屎”,人啊,有些秉性是改不了的。阿王日里上班,夜里开始跟人去玩牌。跟你讲,有些人哪,天生没有“打算”。不像你们做老板的,进厂多少,成本多少,卖出多少,除去工资、税收、能耗等等,最终能赚多少,都有一个打算。有的人天生没有。譬如玩牌,有多少实力,就玩多少大小;还有更重要的,牌风牌运,时好时坏,钞票一会儿赢得很多,一会儿又输光,潮水那么来,潮水那么去。那么你的主意要好,今天赢了,见好就收;明早不顺,趁早收手。对吧?聪明人都懂这个道理。

但是阿王不懂。这就叫没有“打算”。好,四十万洋钿,不知不觉,输进去啦。之后没有钞票啦,只有等上班工资过日脚了。工资一发,还是忍不住,小来来,结果怎么样,半个月不到,把一个月工资都输光了。这辰光填了个绰号“倒头光阿王”。这是另外一种没“打算”。

像伊这种人,个个村坊都有,过去旧社会叫“白相人”,现在叫“混混”“拖鞋爿”。原先还有田地产业,吃不饱饿不死,如今好些镶边街上,连土地都划掉了,都上班了,连口水都要出钱买了。再没打算,就麻烦了。

没钞票了,下半月怎么办?跟人借钱!今天跟这个借,明天跟那个借。说下月发了工资还。下月发了工资,又扎进赌场里去啦。一输,还不出钱了,再借,找没借过的人去借。直到最后,厂里十有八九,或多或少,都借他钱了。他呆不住,逃出去了。不晓得现在这个“肥尸”在作啥营生,东来西去,一年也不见几回。估计没啥好事情。

前两年阴历过年,伊会到村里亮亮相,有铜钿了,叫一群狐朋狗友上镇上酒鬼,吃龙虾,吃甲鱼,撑场面赚面子;没铜钿了,像只瘪三,一家家蹭饭吃。烟瘾来了,香烟屁股都要拾起来吃几口。

年一过,邻居都要春耕啦。他哪里还管他家田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老板,伊盯着你,是人家指使的吧?我跟你讲,我说的办法,就是跟伊谈谈,给他一点好处,让伊放开你。伊那种人,有奶便是娘,替人家当狗,扔给伊一块骨头,伊就专心致志啃骨头啦。

你要是不便,我来帮你谈。我不要你啥报酬,弄根香烟吃吃就够啦!

 

吴有法日记两则

 

1987年3月12日。阴。工作太忙,多日未写日记。今天遇到一件要事,苦于无人可以商量,睡前把它们写下来。

午饭后,办公室范大姐忽然把我叫出去,塞给我两张电影票,关照我:“电影时间是明晚八点,作为男方,你提早半个小时到影院门口去等姑娘,买点吃的,玉米花话梅糖或者傻子瓜子;再买上一束花——这叫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相结合。”

我惶然看着影票,不知该不该接过来。范大姐急了,嚷道:“喂喂,你是军人哎,怎么也扭扭捏捏?我可是咱们文化局的月老,市里婚介所的顾问啊。我一双眼睛是很‘毒’的,老早看出你不是池中之物,你需要这份婚姻。好风借力,晓得伐?”

我不知说啥为好。范大姐介绍的对象,县官女儿,一院医生,与我一个农村人相差太远,我一直不敢多想,也以为范大姐只是逗趣,谁想她热心而立刻行动?

我接过影票,心里还有犹豫,私下想,范姐,你说我非池中之物,不敢当啊!一个人进了机关,便是林黛玉进了大观园,需处处谦虚谨慎为要,岂能那般张狂。细想来,大约是我常常读点诗歌,或者偶尔读哲学书籍之故吧。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文化局后面的院子里,有几个人在放风筝。有的风筝已经飘过院墙,飞上蓝天,有的还没有探头,摇摇晃晃,沉沉浮浮。范大姐看见了,借题发挥,问我:“小吴,你看那些风筝,晓得为啥有的能一飞冲天,有的却摇晃沉浮,老是上不去?”

我当时没有回答,直到晚上,才有了些许领悟。

我从小不曾放过风筝,没有想过这个原理。总觉得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风筝飞得再高,总有一根线牵着——这样的常理。

此刻我却忽然悟到范大姐说的现象,风筝需要借到风力,才能飞得起来;只有到了超过院墙的高度,才能趋向平稳,在上面自由翱翔。就是说,需要一定的高度,需要相应的外力。

 

 

1988年12月20日。晴。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爬起来写几句。

单身日子快要结束了,忽而想起拉伯雷一个关于婚姻的故事,巴奴越在婚前跟邦太葛吕哀谈婚前的纠结。我此刻心里也出现了巴奴越和邦太葛吕哀。

邦太葛吕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兄啊,你由农民到军人,再到复员成为一名干部,如今步入婚姻殿堂,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啊。

巴奴越说,是啊,但是我刚刚看了钱钟书的《围城》,感觉他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很是贴切。我不知道该不该立刻跨进围城啊。

邦太葛吕哀说,嗯,有道理,恋爱不妨随便谈,结婚还是慎重些好!

巴奴越说:可是,我已经26岁了,开年27,吴村的同龄人,小孩子都在晒谷场上跑了。

邦太葛吕哀说:那好,你抓紧结婚就是了。早生儿子早得福。

巴奴越说:可是,我到现在——下个月就要办喜事了,还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爱她?我怕结了婚,琐碎事情一多,磕磕绊绊,更没有爱意了。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不要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那位,汪亚男汪医生,大我三个月,比我还急呢;更何况她可是大人汪主席的千金,别人家都说我是做乘龙快婿驸马爷,哪能摆架子拖延!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抓紧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还是忐忑不安,连我家里老妈都不放心,两亲家地位太悬殊,我妈从乡下上来,到汪家那份不自在哦,做个老妈子都嫌寒碜。我见了老丈人,也是像小时候见了先生似的。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不要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已经被汪亚男“拿下”了,她已经“有了”,我身负男人责任,没有选择了啊!更何况,有了那样的老丈人,才能让我好风借力,踏上仕途!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还有啥说的,抓紧结婚吧。

 

 

玉莲【一】

 

你说啥呀,我还旧情难忘?乱嚼胡道!脸红了?那不是一大早颠来颠去,又叫船又叫车,忙嘛!你看,本来还冷得缩缩动,这一来,热得身上都出汗了。好啦!人跑掉了,安耽【方言,放心】了。你说说这个人,过去就这样,像影片中的武侠,轰一下,来了;待一个时辰,唰,又人间蒸发,走了。后来跟我离了婚,就连这一“轰”一“唰”,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女儿,还有抚养费让他交,像一个风筝线,还牵着。啥人想,今朝又来这么一出!

吴有法是我的前世冤家!说起来,他还是我半个老乡呐!为啥说半个?我爸妈作为右派下乡,在钟镇吴村呆过很多年。我是生在吴村的。当然喽,我比他小交关【很多】。他不认得我。我留存他唯一的记忆,也只是他当兵穿军装的样子——后来想想,多年后再交往跟他很亲热,跟那点有关系。

后来我爸平反,我们也离开了吴村,回到仙潭。本来像两颗不同天体的行星,永远在各自轨道飞行,永远不可能交汇。吴村不是我老家,是我爸的伤心地——过年过节都不会再去。

嗨!冤家就是冤家!十几年后在康城又碰上了!

大学毕业,我那个冬烘脑袋的老爸逼着我回来,找了个叫做“物资公司”的国家单位工作。不到一年,“物资” “粮食” “外贸”等国字号相继解散了。

去哪里?我能去哪里呢?当时有许多人去海南,我连杭州都去不了。我爸妈不让。“物资”贾经理把我介绍到“皇家娱乐”,那是原县委招待所改造而成的。

到现在我还记得去报到那天的情景。九月初三,梅峰山下,老招待所像座城堡。路边全是桂树,桂花香味那个浓啊,鼻子管【注:鼻子】都要掉下来。进门之前,心砰砰跳。楼道里有熏人的烟味,有遗落的酒瓶,也有比桂花浓郁的香水味。转弯口有面落地镜子,我照一下自己,感觉别扭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贾经理嫌我太土,要我抹了口红,那红色显得刺目,弄得嘴巴跟鸡屁股似的,跟我一身的学生裙很不相称。

进门才知道,一楼是饭店,二楼是棋牌之类,三楼是歌舞厅。经理室在二楼,楼道到底。楼道里油漆味道很浓,夏日里装修过。

是啊!那时候“皇家娱乐”的经理是他,吴有法。可我们起先不认识。他比当兵时候胖了,脱了军服穿个T恤,板刷头,国字脸,下巴刮得光光的,全无当年新兵黑瘦样子,我哪里认得出来!至于我嘛,八岁小丫头到二十多的大姑娘,你说变化有多大!

贾经理把我交给“吴总”——称他为“真经理”。意思是自己算“假”经理,吴总才是真的。吴有法当时看我,眼色就不对。那种眼神,我很难形容。没有没有。有法看人不好色!像家里种玫瑰月季的,突然看到了兰花?或者是天天吃荤菜的,见到一盆芦笋?反正上下打量我之后,只管摇头,对贾经理摆手道:“不来使不来使!白萝卜放在染缸里,汰不清爽——我招了伊,害人唻!

贾经理一边出去一边道:“我不管,你答应好了就把人留下来,讲闲话算数!”

这辰光我从吴总声音里听出了钟镇口音,再看伊相貌,眉眼鼻头,想起了那个当兵的吴有法,就笑着看他道:“有法伯伯,你不认得我啦?”

伊还是不认得我啊,看我叫伊“伯伯”,很意外,眼睛瞪得老大,又上下打量我。于是我只好自我介绍道:“我是达夫先生的老丫头玉莲啊!”

伊当即一拍脑门,然后伸出一双肥厚的大手来。我受宠若惊,也伸出手去。那个人啊,当时还是文绉绉的。举止间有军人的干练,有官员的气度,然后看我还有长辈的慈祥。热情招呼之后,严肃地说:“丫头,你不适合这里——不是我不要你!

我急得眼泪都来啦:听老爸话回来工作,不到一年就下岗,难道要我回父母身边吃老米饭【注:啃老】啊!

看我一哭,有法为难啦,两只手像搓绳,擦擦搓着,又抬起右手,搔骚右耳上的头皮。最后开口问道:“那么你大学学的是啥?会计?统计?营销?”

我说我学的是文秘。

他当即摇头道:“不来使!没用!招你做了秘书,我家里那个还不把你撕啦!”

我当时不知道,他家里有个母夜叉,厉害到何等程度,跪搓衣板,睡钢丝床,都是家常便饭;盯梢,拎耳朵,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稀奇。我当时灵机一动,也学了贾经理的腔调说:“我不管,有法伯伯,你答应了就得留下我,扫地擦窗台我都干!”

他咬咬牙,果断地答应道:“好吧。留你。不过你可是大学生,哪能让你去端盆子掏阴沟做下人!”

结果他没让我去一楼饭店,怕我吃苦;也没进三楼歌舞厅,怕我变坏。也没有放二楼他身边,怕他老婆打过来。他在二楼为我专设一个茶艺室,给人表演茶艺。——当然,那是幌子,实际上我的主要工作还是给他打下手,做秘书。

我怎么懂茶艺?我奶奶是潮州人啊,我报到后回家一趟,跟奶奶去学一点,回来现学现卖啊!嗬嗬!

 

玉莲【二】

 

你说啥?还想晓得我们怎么好起来的?说起来,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哪样?你说呢?世面上人们怎么想象男上司和女秘书的啦!办公室恋情,成双成对出入各种场合,喝酒,唱歌跳舞,最后上床。都是自然而然的大俗套。但是,可惜,我们没有。有法是军人出身,又做过几年官,不同于一般土包子老板。这个人当时还保留军人作风,初夏还是长衣长裤,每日早睡早起,天不亮就在山脚下跑步;到了深秋,该穿毛衣了,他还用冷水冲澡;再过一两个月,冷得下雪结冰了,他就冬泳——后来才知道,他那么起劲锻炼,一是因为习惯,二是排解心里的压抑。他说家里那个母夜叉,一直给他无穷的压抑感。

是啊!是我先默默喜欢他!

他那个办公室的书架上,跟其他老总的完全不同。人家放企业管理与市场营销,赶时尚的,放几本郎咸平、卡内基的著作。吴有法呢,架子上放许多诗集,大诗人普希金的,泰戈尔的,雪莱拜伦的,还有毛主席诗词。除了诗词,还有《厚黑学》,《台湾诗选》,《芥子园花谱》等等杂七杂八的书籍。

很长一段时间,他与我男女授受不亲啊!真的。有饭局,他从不叫我去陪;有客人要上三楼白相,他也是赤膊上阵。更不要说那些剪彩呀,展览呀,联谊会呀,等公众场合了。——他不是怕我这白萝卜染黑了嘛!他要做长辈保护我嘛!他老是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是大学生是人才,我要爱惜。嗬嗬嗬,你说的也对。他是不想让我被别人染指,他要独占我。他那种追我的方法算得上欲擒故纵——他起初根本没追我。

直到后来他老婆介入。直到他最后被逼上梁山——有些感情,本来是藏在地底的,一逼,像是点了一把火,开了一个洞,冒出来,烧起来了。这一点,你如果是过来人,自然会明白的。

他开始喝酒,把自己灌醉。你知道,醉酒的人各有各的醉态,有的呕吐,有的闷睡,有的手舞足蹈,还有的说话滔滔不绝——他的醉态是与众不同的:跌跌撞撞跑到梅峰山上,躺倒御碑亭下面的听松石上,仰脸看星星,说胡话,哈哈大笑。

知道梅峰山御碑亭吗?相传乾隆下江南时来过,题了一块碑,后人就造一个亭子。亭下有块条石,两米左右长,上面像磨刀石一样平的,所以城里人美其名曰“听松石”。其实哪有松树,后面种着大片竹子。

我是在自己宿舍的窗口看到他的身影的。酒醉子嘛,歪来倒去的。不放心,跟着出去了。梅峰山就在我们背后,我们平日里白天都不上去。那会儿是清冷的月夜,路面上全是闪亮的露水。西风吹动竹子的柔梢,发出萧瑟而瘆人的沙沙声。我给自己壮着胆子,拾级而上。

你说什么,我说话诗文绉绉的?不好意思,读文科的,改不了酸溜溜的毛病。

我上去,到半山腰,靠近御碑亭,四下里搜索,人呢?那个身材魁梧,摇摇晃晃的人影不见了。再往前走,到亭下,忽然听得旁边有人大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干!”我吓一跳,回身一看,在那块棺材似的大条石上,躺着一个人,仰面朝天,伸手向上,大口喘气,发酒疯呢!

你想,男人再强壮,再年长,即使是你的顶头上司,在那个时候,烂醉如泥倒在石头上,都会是弱者,是孩童,是需要女人爱护帮助的对象啊!我过去,先喊他,提醒他回去。他摆手推辞道:“你是啥人,仙女?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我才是酒仙!”

我拉他不动,又怕他受凉,只好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我坐到一边,他居然把头枕到我腿上,闭着眼睛,像个孩子一样哼哼着。我催他回去,他不予理会。夜凉气息将我包围,我抱拢胳膊。静静看着那个中年男人酒后失态,若清倒浑【方言:糊涂】,忽而文绉绉地盯着我道:“你说,婚姻到底是围城还是坟墓?”不等我回答,又自己答道:“都,都不是——是,一座监狱!无期徒刑!

我当时对他与老婆的关系了解不少,已经默默喜欢他了,所以反而不赞同他的观点,劝他道:你不要瞎说,家庭是人生的港湾,不要那样抱怨。

他一听激动啦,猛地抬起头来看我,两只瞪圆的眼睛像夜晚的野狼似的闪着光,问道:“莲儿,你说,我将来躺倒铁板上,会不会敲脚部头【注:脚后跟】?”

我年轻,又从学校走出不久,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他当时也不作解释,只是伸手抓住了我的手,牢牢捉住,然后,又把我的双手放到他胸口。这是那个男人第一回大胆地用动作向我表明心迹。我几乎吓得逃走。可是我想把手缩回来,反而促使他一把将我拉倒,然后----不说了。

你倒是明白他那句话?啥意思?躺铁板我知道的,死了火化嘛!敲脚部头啥意思——哦!后悔!后悔什么?男人一辈子只睡过老婆一个女人,要敲脚部头?哇呀,难听死了。我当时要是晓得这个意思,或许就不答应跟他好了!

是啊!人生没有那么多假设。该来的,它自然会来。

 

 

玉莲【三】

 

我说嘛,不是你想的那样。该来的,不是那种男女关系的事,而是吴总的老婆,汪亚男,那个母夜叉来了。

那天店里来了贵客——文化局的新局长,是个这块拉块的苏北人。文化局嘛,吃饭之后还要来点文化呀,有法酒后一激动,就让我给表演茶艺。本来,表演茶艺也没事。偏偏那天我穿了件旗袍——那旗袍,是有法请教了他老婆,让人订做的。汪亚男哪里晓得是给我做的!她不请自来,为的是找有法的茬子。结果,正好看到我在表演。

茶艺表演嘛,也就那些程序,你懂的。先点香,营造一点气氛;再洗杯,吸引眼球,做准备功课;再投茶,就是放茶叶,再润茶,再冲茶水,茶叶泡好啦,再是奉茶,奉嘛,端到各位客人面前呀。

接下去是客人共同参与的环节啦——还要言语指导客人,有赏茶,就是用眼睛看;闻香,用鼻子与内心感受茶叶的清香,最后是品茶,客人一个个细细品尝。待客人们一个个上来自己泡茶时,我才发现其中有个女人,注意力不在茶上,直勾勾地盯着我,盯着我身上的旗袍。

那件旗袍是紫红色的,束身,开衩较高。我那时人胖,白,紫红旗袍一穿,特别显眼。那个女人就死盯着我的脖子和胳膊,好像要在那里找到某些证据。后来我才知道,她的证据是我身上的旗袍,同时,我的年轻白润的皮肤也刺痛了她。

第二天晚上,有法又喝得酩酊大醉。醉倒在一楼小包厢里。

我下去时,他还嚷嚷着要去山上的御碑亭,要躺到听松石上去看云。其实他烂醉如泥,哪里还走得动!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把他扶到楼上房间去。

起初还有大堂小李和歌厅张姐帮我,三个人扛头杠脚,跌跌撞撞上楼。到了经理室外面,张姐朝小李使个眼色,他们就偷偷退出了。

那天夜里,有法吐了五回。他像个小男孩一样哭哭笑笑。他断断续续地说汪亚男那个母夜叉如何折磨他。你想想,我们女人,天生的有一腔柔情的,有温和的母性。尽管我比他小一辈,可是我看他那副样子,还是心里难受得像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被人家欺负了似的。

他不跟我说具体的细节。男人嘛,再诉苦也是简略的,隐忍的。老婆怎么罚的,下跪,扭大腿等等的,怎么好意思说!他一激动,就嚷道:“叫老子滚蛋?有种就别回来!不回就不回,老子怕个鬼呀!”

我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他们吵架吵到了怎样的程度,能了解有法在那个家里的地位。他一个乡下人,一个退伍军人,在那个官员家里,是怎样的被人冷待。他以前必须时时记住,自己的一切,都是这家人给的。离了这个家,他什么也不是。何况还有那样一个老婆——那个女人喜欢他的时候,对他说他要是辜负她,她就把他阉了;不喜欢他的时候,就恐吓他说,你要是敢有外心,我就弄死你。他做这个局那个局的局长时,女人嫌他不来事,不会向上爬,又不会赚钱;他离开单位,下海经商了,开始赚钱了,她又怕他变坏,处处提防他。那个女人做医生,是给人看病的,其实她自己病的不轻。

他吐过一回,我就给他接一回。然后倒掉呕吐物,给他擦洗。冷水一擦,他清醒一点,就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说:“她说要我滚蛋。滚蛋就滚蛋!谁怕谁呀?你说是不是?”

我怎么回答?我跟你讲过,我们的事不是别人想的那样。不是他,一个老东西,一个上司,利用他的权,他的钱,他的年岁带来的泡妞经验,来拉拢我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不是这样的。是我,像个圣母似的,要拯救他,保护他。是我,这个晚上以后主动追求他的。

跟他接触一多,对他了解增加,那种在他酒醉伺候他时特有的感受,会在别的场合一样显露出来,那里有对上司的敬畏,对这个男人那种军人加文人的气质的喜爱,更有对他生活境遇的怜惜。我是一步步陷进去,直到决定和他在一起的。

当然,我家里,特别是我老爸,那是反对的。他们死也不答应我找那么一个半老头子!但是,这种事,父母往往鞭长莫及,反对无效。你懂的!

这个晚上还做了什么?他喝成那样,还能做什么!阿弥陀佛,你们不要这么八卦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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