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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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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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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人【长篇连载】连载

七、雪后的城北市场

 

1、有法

 

   上车以后,有法立刻面临一个问题:去哪里?

   司机起先问他,他只是回答:开出镇子再说。到了镇外的运河桥上,面对两条分岔的大路,司机又发问,他只好选择了:“走吧!给我跑一趟杭州!”说着摸摸左边胸口。

“杭州?”司机回头看他一眼,点头道,“大过年的,涨价嘞。”

“杭州。”

他听得自己确认道。不去杭州,难道再回康城?或者回钟镇?那岂不自投罗网!过年过年,对生意人来说,年关难过!一般的生意人尚且日脚难过,何况像他这等翻船的倒霉蛋!他还能再出现在老家的街头巷尾吗?

他想到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心里简单一计算,不免有些发慌。回乡一趟,给母亲换一个好的骨灰盒,又加住店吃饭打车,去掉好几千。刚才临走一激动,抓一把钱给玉莲,也不知给了多少。自己的银行卡早就冻结,不曾冻住的只有给两个女儿的卡,如今存钱也已取空。这样下去,如果自己还漂泊,还能坚持多久?

“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头无人问”。妈的,老子啥时候也落得如此地步,要为填肚子和车马费发愁!

车子下桥,往南转弯,径直往杭州方向而去。有法侧脸看车窗外面,发现天上又变得灰蒙蒙的。刚才清早还红霞漫天呢,竟应了“朝霞不出门”的话。这零八年冬天也是怪异,往年难得下雪,今年却是“雪顶伴”,一场接着一场。莫非有灾祸来临?要是真有大灾,倒也挺好,反正活着没意思,要死大家一起死!

可是看窗外的景致,倒有日新月异的意思。马路拓宽了,中间弄出个绿化带,尽管是冬天,照样有绿色。甚至有冬梅,在寒风中怒放出粉的红的小花。不远处,贴着公路,新筑出一段高架铁路,水泥架子耸着延伸,据说那是高铁。再往一边看,乡镇与城市有些分辨不清了,都是尖顶别墅,都是盒式小高层。往前有农村,田野,池塘和树林都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眨眼就移过去。

然后会出现一片巨大的厂房,烟囱高耸,冒着白的灰的烟,盘旋而上,久久不散,似乎就是这些白烟灰烟,涂抹了天空。有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即便关着车窗,也能闻得到。

厂房过后是一个古镇,公路绕着镇子而过,只见镇外的高楼,停车场,加油站,收费站,乱哄哄蜂拥而来。再往前,是一个庞大的住宅区。有高大的围墙,绿树成荫,有气派的大门,小车进出。有法漠然地看着外面,感觉有些恍惚。这是窗外的景致,跟自己无关。可是曾几何时,就是那样的小区,是自己的,是我的王国!

不知觉中,他又把手伸入风衣内口袋。手指摸索着,发现袋里只剩了不多几张“老人头”。他本能地想到,付了打车钱,自己怕是所剩无几了。于是拿拇指指甲狠狠掐了食指一把,恨自己太没打算,一冲动竟然把自家那点活命钱都给了玉莲。可见女人总是红颜祸水,害人不浅哪。他想到抽烟,可是口袋里没烟,空调车里怕也不便抽,于是掏出袋里的手机,开始翻看。

他的手机还是那只诺基亚,自己的号码却是换过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它只是他的钟表,用来看个时间。这次回来,情急之下已经用了两回。玉莲恐怕不会泄露,二姐那里却有危险。那个贪财的建国姐夫,说不定啥时候像狗鼻子一般灵敏地嗅出味道,翻出他的号码,然后找人给他定位。安全起见,到杭州就得换一个号码卡。

他按动按键,里边翻出一些熟悉的名字来。那些号码是拷在机子里的,之前他更换手机,总要让人先复制号码,以便联系时使用。现在他看着这些名字,突然觉得陌生起来。他连按键翻动的动作都变得笨拙了。用进废退嘛!那些名字一出来,他的眼前不免出现对应的脸。有的笑着,有的怒目圆睁。还有的对不上号,只是一个名字,或者一个职务,甚至一个绰号。譬如“杨厅”、“厉总”、“汤瞎子”、“周扒皮”、“女阿毛”。天知道是在哪个饭局歌厅碰面时留下的,存下后没再联系过。

他下意识地翻动号码,很快变成了有目的的行动。他侧头看司机,问道:“师傅,有纸和笔吗?”

司机点头,弯腰从方向盘下面的格子里掏出一只水笔,递给他,说:“没纸。要不这样,我给你打个票?”

他马上叫好,拿过水笔试笔尖。车子打票机咔咔咔咔,吐出一条票来。司机撕了,递给他。

他把票展开,放好,一只手拿笔,一只手翻手机,开始工作。

该记哪些人名或者号码呢?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写道:“近。”开始往下记号码。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个“近”,也就是马上要联系的人。譬如吴有财,那是吴村老乡,大财主,他公司在乡下,办公在康城,居住在杭州——狡兔三窟;又如“三德子”,那是以前的哥们,现在在杭州做外贸;“小章明”,那是过去的下级,下海后自己在省城弄医药公司,据说发达得厉害。找他们,就是为了救燃眉之急:“一钱逼死英雄汉”哪。

为求保险,他选了又选,写了六个名字。其中有两个女子,一个浙北灯具的女老板,从前的情人;另一个是阿珠妹妹。不是亲妹,胜似亲妹。如今哥哥有难,她恐怕会出手相助。

然后再在下面写一个“远”字。那远的目标他一直搁在心里,之前要回家,要过年,没有顾得上。如今必须行动了。他必须回到自己翻船的地方去,必须找到东山再起的路径,逢山开路,遇河架桥,烧香拜佛,为自己寻求翻身的途径。于是他写上,“孙市长”,“高院长”,“谭总工”,“洪律师”-----最后,连那个把他逼到绝境的“阿旺”都写上了。

写完后,他放下笔,把那张长票拦腰撕短。然后,先把那张写着“远”的字条塞进内衣口袋,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要从长计议,必须谨慎出击,做不成死不瞑目啊!再把写“近”的字条放进外衣口袋,对自己说,到杭州就联系,救救急!要不然过几天就得露宿街头啦!

 

 

2、阿兴

 

阿兴伸出长长的右手,想拦截来去的绿色出租。那些出租像一条条金鱼似的在马路里穿梭,不理睬他。他又伸出左手,去搓搓冻木的右手。见到再来一辆绿色的士,他又向它招手。这狗日的杭城出租,十有八九是载着人的。偶尔见到一辆空车,大概也是被人用刚推行的“嘀嘀”打好的,见了他,一扭屁股,呜地一下开走了。

好不容易叫到一辆,嘎吱一声,车停了。阿兴拉开车门上去。车里有暖气,热烘烘的。车门关上,司机启动马达,回头问道:“去拉里?师傅。”是个本地司机,操杭州话。他的脸也是杭州人风格,蛮细巧,张国荣式的。

阿兴想到阿王的电话,说已经发现吴有法。这阿王小儿,嘴边没毛办事不牢,要他盯梢,不晓得盯不盯的住?

“你给我直接送到康城仙潭吧。”他答道。他想着早点赶过去。

“跑康城三百。师傅。”司机冷冷的说。

“三百?”他不由嘟哝一声。坐公交是十五块。三百也未免太辣手了。

“三百呀。平常两百,个么过年呀,加一百——你不相信找人家好啦!

他马上想到自己到杭城来办事,债没讨到,钱花掉不少。三百换十五,不过早到一个小时。若是阿王能盯住,差一个钟头应该不是事。要是没盯住,岂不又花一笔冤枉钱!想着,他终于开口道:“那这样,把我送到长途车站吧。”

“随你。”司机说着拉下计费器,扳动自动档,把车加大油门。

阿兴顺着车窗扫视大街。年关就是年关,街上的行人比平日里多得多。路边还有积雪,阳光一照,所有店面都亮堂堂的。行人脸上露出喜气,一个个好像都得了大红包似的。不少人拎着大小纸盒,像是送丈母娘的礼品。也有纸盒上有卡通图案,那是给孩子的玩具。阿兴看着这些,心里灰灰的。他娘的过年有啥好!一进腊月,人就像狗一样天天被赶出来。盯人的行踪,求爷爷告奶奶,看人的脸色。外人看你是黄世仁,其实你得像孙子似的求人家杨白劳。他娘的过年有啥好!再想想老板阿旺,说是讨债公司,替人追债,像个阎王爷。其实他拿了别人的钱,日子也不好过。他是跟人签了合同的,讨不到债,延迟债款,都要损失,减少提成或者佣金。过年是他的关键时段,像学生参加高考,日子难过。所以离年夜越近,他催的越紧,终于青肚皮本色露出来,电话骂道:“盯紧,死缠,狗日的,抓住了不给,给他放血!”

阿兴想到此摇摇头,老子上有老下有小,不比阿王,要捅刀子,让阿王去做吧。回电话时却答应道:“有数啦!”

车子开了一段,堵车了。阿兴忍不住,摇下车窗,把头探到外面去。前面的车子排成一条长龙,不像是正常的红灯停留。有人不耐心,嘟嘟嘟嘟按起喇叭来。前面有辆公交,干脆开了门,让旅客下车了。路上有许多电瓶车自行车,绕着汽车钻来钻去。这阵势,让阿兴想起一群蚂蚁围绕几只死掉的苍蝇。那些蚂蚁在忙碌,而苍蝇已经动弹不得,瘫倒在路上。

司机关掉引擎,打开收音机,听起播音来。里边是一场NBA的比赛。看司机的表情,是司空见惯不以为意。而阿兴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么等下去,啥时候到车站,啥时候坐上去仙潭的车?他回身坐好,过上几分钟,又忍不住探头看前面。他掏出手机,不时地看时间。心里也像是堵住了,气都喘不过来。他感觉自己的一生有点像此刻的情景,时时被堵住。在他该读书走出家门的时候,考大学取消了;在他该出去工作时候,被一片红赶到农村了;在他回城后再次工作时, 单位解散,下岗再就业,条条大路都堵得死死的。每次遇到这种境遇,他就想到自己的身世,甚至想到母亲的一句劝慰的话:“兴啊,这都是命!我生你的时候都是难产,不顺,你就受着吧。”

收音机里那个播音还是起劲地说着。“科比”怎么怎么,“大鲨鱼”如何如何。还说到“圣诞大战”。好像那些个篮球明星会送他一个红包似的。司机没有红包进账,照样滋滋蜜蜜,听到高兴处拍一下方向盘。阿兴听了几句,终究想别的心事,没听进去。狗日的他们伸伸手指头,出一回场,够我们干一年的。阿兴此时不由想到他的女儿。女儿现在也像是堵在了这条路上:她要读外语学校,要出国读书,可是公费如今已近取消,自费的话,她老爸哪来那么多钱!阿兴感觉自己此时就是那个无力的交警,想为女儿出力,可自己没这个实力。就像这个城市,知道交通已近瘫痪,可是地铁还不够实用。他曾经学自己母亲,对女儿说:“囡囡,走不通我们就不出去了。干嘛一定要出去!”

现在一想,不出国固然可以,不出门不行啊!你不想走得远远的,就得在这里被堵得死死的啊!还是母亲的话对:受着吧!

受着,等待机会。譬如那个吴有法,阿王不是碰到了嘛!这就是机会,是老天开眼。他吴有法一条大鳄,怎么说都会有油水可以榨取,老话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他拿出一部分债款,我们的年就好过了。等着吧。

等了不知多久,车子终于又启动了。路上嘀嘀嘀响成一片。开过路口时,见到几个交警在路边挥动手臂。然后轮子吱吱吱吱轻快地响起来。

“还好,今朝堵得不结棍。”司机开口道,“头毛【注:先前】在浣纱路,堵了三个钟头。”

“嗯,还好还好。”阿兴应和道,“再堵下去,就耽误我回去啦。”

收音机里广播还在继续,已经打倒第三节了,就是说,足足堵了三十几分钟了。人就是这样,堵得再长时间,一旦启动,心情自然会好起来。就像十年文革,尽管灾难深重,一旦过去,大家就渐渐把它忘了。眼前只有女儿的事情,不能忘记,必须给她筹备资金,让她读外校,将来好出国。老子自己,已经彻底耽误荒废;女儿的这条道路,是耽误不得的。

长途车站转眼就到。拐过一条马路,见对面有个出口,路边停满各种车辆,行人背着大包小包,在车子边穿梭。往里,一个小小停车场,全是人,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这里了。阿兴想到一个词:“春运”。他娘的,赶上春运了。或许还是直接打的去仙潭好。可是,司机已经把车停在门外了。

有法付了钱,下车。脚刚刚落到地上,手机却在口袋里响起来。他伸出左手,掏出手机,一看,是阿王!他按了接话键。

“喂,兴哥,不好啦!”阿王带着哭音喊道。

“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个吴有法,跑了。”

“你不是把他堵在学校了吗?怎么跑了?”

“是啊是啊!他在学校里,一直没出来。我后来不相信了,就进去找。找遍角角落落——连厕所都去了。他不见了。

“那么是从后门走了?”

“那个学校没有后门——后面是一条河。

“坏了,他从河里逃走了。”他说出自己的猜测。

“河里?那么冷的天?”阿王怀疑道。

“你说你的脑子——他不会用船!”他骂道,“快去,去车站,他要逃出来。”

“我现在就在车站呢。”阿王沮丧的说,“我问过了,杭州的车将要开。他没来过。”

“也是。他可以打的。他没那么傻——不会到车站去。这样,你坐车过来吧。

阿兴这个时候已经做出判断,吴有法一定打了出租,逃到杭州来了。

于是他停止通话,开始翻看手机里的储存号码。那些储存资料中,有吴有法在杭州的许多联系人。

 

3、有法

 

——你是吴局?”“小章明把那声拉长了半个音节,然后故意带着疑问的语气说,似乎在确认这个号码。

我是。他听得自己不快地回答。

哎哟哟吴局,你好你好,我小章明啊。吴局你好久不见啦!

是啊!有一年多了吧?他记得去年还在滨海见过章明,自己还请他玩过天上人间,一条龙服务。

是啊是啊!吴总,你老人家,这段,可好?

好个屁!他心想,狗日的,明知故问。我的事,你不晓得?他婉转地说。

嗯,稍微听说过一点-----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忽然扯开话题道,你,你有啥事?说吧,尽管说。你是我的老上级嘛,有啥需要帮忙的,我义不容辞啊!

也没啥事,就是手头有点紧-----

哦。你现在在哪里?

杭州,我刚到杭州。

啊呀,不巧。我现在在武汉,刚才还在抱怨呢,不晓得过年能不能回家?要不,我给你汇点过来?

有法听得对方话筒里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个小孩在哭,旁边有人在骂:你个伢儿价发靥啦![杭州方言;古怪]他一下明白,章明狗日的此刻在哪里,于是挂断了电话。

他蹲在厕所里打电话,本来没啥感觉,此时却突然闻到了臭气和一股烟味。那烟味刺激他的烟瘾,可是他身上没烟。他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

提上裤子,栓好皮带,他还是决定继续打电话。于是拿手里的车票,看上面的号码。下一个轮到的是有财了。有财是大老板,财大气粗,曾经与他有法是吴村两大财神。如今自己落魄,有财毕竟是老乡,跟有财开口借点,或许能慷慨解囊。有法借窗口的光芒,照纸上的数字按号码。输完号码,他的手指又犹豫了:有财狗日的大好佬,会不会趁机调派我哦!

转而一想,老子穷途末路,还要啥面子!他狗日的有财也有倒霉的日子啊,办厂倒闭,赌钱输光,前几年公司还遭乡民围攻,几乎关门呢!想到此,他按下了手指。

手机开始接线,有财狗日的滑稽,里边设的彩铃是一首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 ,一个男人憋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唱道。

有法心里想着如何跟有财开口,打着腹稿。结果那个男人无所谓,无所谓----的唱下去,唱到后来,嘟的一声,一个女声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有法不甘心,又按下拨号键。手机里又出现那个讨厌的男声无所谓,无所谓----,一直唱下去,直到最后又嘟的一声传来那个女声: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第三次拨打的时候,里边不再唱歌,直接出现女人说话了: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他马上反应过来了:“正在通话”,那是对方直接挂断了他的电话。以前跟玉莲通话,玉莲曾这样直接挂断。后来是美兰,打十回,十回给你挂断。当然,他是不打亚男电话的,不会自找不自在;只有亚男打他找他,弄得他有时也斗胆挂断——预先想好了借口。

狗日的有财!终究是嫌贫爱富、落井下石的俗物!不敢接他的电话。

他本应该生气,可是心里却觉得一阵轻松。毕竟跟有财借钱,不大好开口。说多了怕遭拒绝,说少了又会被笑话。你一个大老板,下了那么大决心,开口借点糊口钱,像个叫花子啊。

他再看车票条子上阿珠的号码,立刻打消了再打的念头。阿珠不像她哥哥,没那么世故圆滑,可要是接通了,他一样难于开口,要多了不妥,说少了可笑。最要命的是她结交太广,就怕还没跟她接上头,已经被人发现,从而被逼债,被追杀。

思前想后,还是打三德子吧,毕竟是以前的战友,曾经一起跌打滚爬几年,好说话。只是听说混的不太好,还住在偏远的九溪,才没把他放在首选考虑。

他打通了三德子的电话。喂,啥人?吴班长?

他清清喉咙道:是我,三德子。

真是你,吴班长!里边是惊喜的声音。

是我!”“真是你啊?”“是的。

你在拉里?

杭州啊,东站。

过来过来过来,到我这里来。对方激动地说。

现在?现在就过来?他本来想开口借钱,这下只有见面再说了。

你打的过来,十几分钟。我格里城北,杭州建材市场,南大门。快点,过来!

他听得建材市场,不由嘴里复述了这四个字。那个市场有他的不少仇家,因为拿不到钱,恨不得要吃了他,他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岂不是小商贩对付城管!

过来吧!三德子还在催促,市场里没人了,都过年去了,鬼都爬得出来。

他一想也是,贴近过年了,做建材的都是外地人,这会儿也该回家过年了。于是对着话筒说:“好的,你等着我——给我弄点酒菜,老子冻死了。

“好的,帮你弄快东坡肉,好不啦?”说着就挂了电话。

他收好手机,走出厕所。门外是午后的昏黄的天色。街上行人稀少。与对面车站形成鲜明对照。他穿过马路,到花坛那面去打的。出租总是在右侧小巷路口停车的。他这个有经验。

来去的车辆,行人,都是陌生而又陌生的,可是,他站在路口,还是不由自主,把风衣领子竖起来,遮住半个脸。

出租很快就过来了,停在他身边。他拉开车门,急急忙忙快进去。

 

 

4、阿兴

         

                                                                                                                                                                                        

车门噗的一声,像是放了一个屁,打开了。阿王首先从车上跳下来。大概是挤的,皮夹克上衣歪歪扭扭,滑稽得像个小丑。老远见了阿兴,两条腿迈开了跑过来。跑到跟前,傻傻地低着头,伸手去挠头皮。阿兴道:“你啊,嘴边没毛,办事不牢!走吧!”

两个人出了站,进入大马路,一时没了方向。等车的时候,阿兴已经反复研究过有法留存的信息,做了筛选,留下几个可用的号码。可是挨个打过去,要么不接,要么接了只说不晓得有法在哪儿,不联系。

车站出租多,一会儿过来一辆。阿兴拉开车门,上去,往里挪动,让阿王也上去坐上。

“去拉里【注,杭州方言,哪里】?”司机问道。

阿兴还是没有决定去哪里。他总觉得有法一定躲在那几人中某一个的家里。老话讲,“墙倒众人推”,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会被大家嫌弃,然后他会找某个亲友,最要好的朋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不放。

可是事到如今,有法也成了我们阿兴阿王两个人的救命稻草啊。

“去——金城公馆吧!”他终于做了决定。

“金城公馆——找孙丽萍?”阿王插嘴道。

“还有个叫阿珠的女老板。丽萍是老总,是有法过去的对手,找她没啥意思。”阿兴分析道,“阿珠不一样,她是有法老乡,远亲。”

“这年头,远亲顶个屁用,老子连近亲都不借钱给我。”

“那是你,像个赤白党,弄得比老鼠屎还臭。人家可是军人出身,当过地方官。再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军人出身怎么了,当过官怎么了!这年头,你有钱,你就是阿爷;你没钱,你就是孙子!”

阿兴听了,不由看看阿王:狗日的刚才还一脸羞愧,现在已经没事人一样了。看他的平头他的小眼睛,灰头土脸,熬夜熬红了眼睛。于是阿兴忍不住嘲笑道:“呵呵,那也要看人的,就你这样的,有了大钱,也至多是一个山西煤老板!”

阿王尴尬地吐吐舌头。

阿兴接过话题,不由想再说几句:“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以前讲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现在唱,无所谓无所谓;以前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现在看这个年头,白道黑道,赚钱才是王道啊。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呀!”

阿王傻笑道:“啥叫古不古的,不懂!”

阿兴心想,你要是懂,就奇怪了,你当然不懂!可是有法会不会去阿珠那里呢?他还是不敢肯定。几番追踪,发现那有法到底是军人出身,有反追踪能力,警惕性比兔子还好。如今之际,只有先去了再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车子拐过一个转盘,往西开去。杭城的马路,似乎西边比东边畅通,周边比城里宽阔。路上跑动的车子也越来越高档,时不时出现几把叉子——那是宝马。南面不远就是西湖,它像个金元宝,把财气往外辐射。阿兴看着路边新建的小区,不由注意路口一些牌子,上面表示房价——这年月房价持续攀升,广告上,一万五已经作为宣传招牌,血红的数字写得又大又醒目。有些牌子,上面还有更醒目的大字被大笔圈出来:“学区房”。阿兴看到那三个字,不免想到女儿。他老婆曾经多次在他耳边聒噪,说哪家哪家孩子送到了杭州,读学军杭外杭二中。女儿也曾经托着下巴,抬头朝天,梦想着杭州学校的样子。

“只要一套房子。”老婆说,“现在不要户口,只要一套房子,就来使了。”

“老爸,我两个最好的闺蜜都去杭州了,老爸。”女儿羡慕地说。

那种神态让他心动,马上又心酸——自己一个下岗职工,给人打杂的,哪里来那么多钱,来满足女儿的愿望!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好像是作了一个虚假的承诺,说,过年,到过年老爸拿到一大笔奖金,就考虑把以前的积蓄加上,再加贷款,争取弄个首付。——那是一个多大的馅饼啊!一个画饼!现在看来,连个影子都还没有抓住。他想到身边的阿王,这个愣头青,见到人了还让他逃脱,真是没用。

偏偏这小子,这时候居然叫道:“兴哥,到了先弄点吃的吧,饿死啦!”这个吃货,消化机器灵光,说着手臂抱在胸口,好像这样可以不让肚子再瘪下去。这个家伙,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会有老子这样的感慨的。这就是城乡差异。乡下比阿王有条件的,把孩子往镇上送;镇上的往县里送;县里的往杭州送。这种趋势与攀比,拖垮了孩子读书好而经济条件差的家庭。

车子继续往西,车窗外出现大学、体育馆、文化宫、书画城,高大体面,文气弥漫。阿兴看着这些场所,心里有些泛酸,像是突然想起了被迫离开的初恋,像是看到别人挎着美丽无比的情人。在这些高大上的建筑之间,还有饭店、酒家、足浴店、按摩室、情趣用品店,气味浓郁,喧闹嘈杂,五颜六色。阿兴留意到这些小店,热火朝天,就像这个时代,,就像他们要去的小区,“金城公馆”,外面涂抹上一层金色。

“到啦!”司机突然开口道。

阿兴探头看去,果然看见一道气派无比的门楼,两边各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保安,军绿色制服,有醒目的白色镶边,戴白手套,像仪仗队员。

“兴哥,我饿了,先吃点再进去吧。”阿王哀求道。

阿兴踢他一脚道:“下去!下去再说!”

出去之后,他忍不住帮阿王拉拉上衣。这个瘪三,歪歪扭扭的,不要被人家赶出来!

 

 

5、有法

 

老远看见三德子,高举手臂挥动着,跑过来。这小子多年不见,还是那副瘦猴似的样子。穿着的制服太宽大,像那个穿了军服的潘冬子。他的绰号,也是因为这幅样子得来的。

车一停,三德子立刻赶上来,拉开车门。有法跨出去,三德子一下把他抱住了。有法一激动,也用力回抱他。三德子虽然瘦,筋骨却很好,还是当年战士的样子。

拍着他的后背,三德子凑在他耳边道:吴班长,俗话说,熊抱熊抱,你还真的像熊啦!

有法苦笑道:成狗熊了。还是你好,长几十年没长成山东大汉——还是小山东!

三德子也笑了,松开他道: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老祖宗闯关东,把我给害喽!

有法上下打量他道:害啥害!你看你,精神!跟小品演的一样:我骄傲! 三德子大笑:走走走。这边走。

有法抬头看去,前面就是建材市场,一排排铺开的三层建筑,汇成几条窄街。边上有许多打烊关门的店铺,线材店,瓷砖店,卫浴店,玻璃店。外面是门面,里边是仓库。北风从空旷的街巷里穿过来,裹胁许多散落的小广告,遗弃的垃圾,在路面上旋舞。有法本来熟悉这里,似乎在不久以前,他还被一群供货商请来,订供货合同,上"楼外楼"吃饭,再去天上人间,或者大浪淘沙。此刻,那些供货商像是被北风卷走了,他又走在这边街上。

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三德子指指对面一个仓库说我就在那里做个保安。来,我们到这边的小店里喝几口。说着走往一家低矮的路边店。

进门一看,店里只有两只八仙桌.因为还没开张,桌面空空的,泛着白光.三德子进去,喊了一声:"老板,上菜喽!"

话音刚落,里边哗啦一声,一道脏兮兮的布帘掀开,钻出一个小胖哥来,见到他们,笑得像一尊弥勒佛.他拿出一张小传单似的简易菜单,"三德子"操苏南话道:"王哥,奈今朝来点啥系酒,还是枪毙烧?"

"三德子"随口道:"说哈呢,今天我兄弟来嘞.给咱俩上大曲.洋河,泰山,都行."

胖哥点头应诺:"好格好格",一个转身又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端了一盆花生米,一盆鸡爪。这边"三德子"已经开了一瓶什么大曲。有法看那酒瓶有点古怪,怎么看都像假酒。他也无心多加探究,只是不由自主观察那叠鸡爪。那是一种小作坊烤制的鸡爪,外皮又黑又亮。这种东西,他从读中学之后,就不再问津。它不由让他想起过去,当兵之前的岁月。原先公司有女孩子买了鸡爪来啃,小包装,比这个精致的多,而他一个老总,自然是不屑一顾的。有法看着,突然忘了自己过来找战友的目的,开不得口了。

“来来,吴班,我们先来一杯,热热身。”"三德子"把酒倒进酒杯,端着要跟他碰杯。有法一看那种酒杯,只是一种普通的茶杯。他此刻也讲究不得,只是不知酒度数口感——这种烈酒,他也很久没碰了,因此有些犹豫,举起杯来。

“来,啥都不说了,全在酒里——干了!”酒杯碰响之际,“三德子”激动地说。

有法知道东北人的德性。“三德子”南来多年,改不了那副臭脾气,一拿酒杯,必得干上三杯。此时天寒地冻,饥肠辘辘,喝酒可以取暖,他也就不推辞,一仰脖子,把那杯酒倒进喉咙。像一团火,沿着食管烧下去,一直到腹部。

“哥儿,咱这一晃儿退伍都得有二十年了。”“三德子”一边说,又一边倒酒。

“二十二年。”有法确认道。

“半辈子都过掉嘞!”

“半辈子了。”

“你倒还好,衣锦回乡,光宗耀祖;我呢,穷困潦倒,漂泊异乡。”

“你不是也在这里安家落户,开枝散叶了吗?”有法听出,“三德子”不知道自己的公司倒闭,有家难回。“衣锦回乡,光宗耀祖”,他听着一阵心酸。老子衣锦了吗?光耀了吗?老子现在是一条丧家犬,一只流浪猫,无处可去啊!

“安家落户?倒插门——是吧?”“三德子”苦笑道,“哥儿,咱是有苦难言啊!”

“你那是观念问题。”有法安慰他道。他知道东北人也好,老山东也好,跟江西安徽许多地方人一样,有大男子思想,通常不入赘当女婿。“三德子”当了十多年女婿了,还是牛脾气改不过来。

“三德子”拿泛红的眼睛盯着他,又举起酒杯,伸过来道:“哥儿,不是你想的那么那样。不是!”

“那么,是咱们这群人都碰到的问题!”有法举杯过去。他能想象战友所遇的问题。他们这批退伍军人,跟那些回城知青一样,不尴不尬,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化没文化。退伍后回到原籍的,尚有一份工作,有点关系的,还能落个小官当当。若是不回原籍,又没关系后台,那只有做做倒爷,或者做个保安了。

“不是——哥们比别人要惨。”“三德子”摆着手,摇着头说。

“怎么了?”有法不由放低声音问。同时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想要借一笔活命钱的希望要落空。

“也没啥,就是家里小舅子结婚,没地住哇——把俺们挤出来了。”“三德子”叹息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提高声音喊道,“小胖哥,俺们点的扣肉呢,咋还不上?”

“哎哎,来啦,来啦!”里边胖哥应承道。

“那你们现在在外面——租房?”有法突然想起以前老家门上的“光荣之家”的牌子,家有军人,那是全家的荣耀啊!而“三德子”得拖儿带女搬出去,给小舅子做新房。他好像清楚看见,那块“光荣之家”的牌子被撬下来。转而一想,自己错了,“三德子”做的是上门女婿,那家人本来没有那块牌子。即便有,现在谁还拿它当回事!

“租房啊。先是在浣纱路那边,后来到了运河北面,越搬越偏,最后,我一个人拐到这圪垯唻!”

“一个人?怎么了?”

“咋嘞——离了呗。

有法抬头看“三德子”,这回真成了三德子了。至少像那个阉人一样的单着了。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处境,一下子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这倒霉的时代,有钱没钱,都可能离婚。

“离了也好,俺真成三德子了。”“三德子”愤愤地说,“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老话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人,她要与时俱进,咱有啥办法,咱管不住!俺想过了,老婆不要就不要了,俺只要有老酒就行了。来,喝酒!”

扣肉上来了,是一大盆梅干菜。接着又来了一盆烤猪蹄。又上来一锅水产拼盘。有法看出来了,“三德子”是为了招待他硬撑了一把:那些菜,都是粗糙的大路货,但是都下酒,浓盐浓酱,食料充足,煞饭【方言,下饭】。与此同时,他更为清楚,“三德子”这里,怕是借不出几个钱给他!

“来,哥儿,菜不好,咱酒要喝好。”“三德子”又劝酒道。

有法鼻子一酸,差点打了一个喷嚏。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口袋,或许还有几张“老人头”,要不,等一下我来买单得了。

 

 

两个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从小酒馆出来,天已经黑了。夜晚的寒气从四面包围过来,像冰冷的绳子一样,要把人捆住。“三德子”酒多以后是话多,间隔几分钟,他就来上一句评论,“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有法也感觉脚底发飘,但是心里还是特别清醒的。他有点像上了景阳冈的武松,晕晕乎乎的,可要是此刻突然窜出一只老虎,他还能警醒而抵挡,至少能逃开。

“三德子”指认下,两个人跌跌撞撞走向“三德子”的住处。那是建材市场后面一条小弄。天晓得杭州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弄,弯弯曲曲跟蚯蚓似的,像钟镇的菩提弄。弄里的住户早早关了门,有灯光从窗子里射出来。还有电视机里的声音也隐隐传出。有球赛直播,也有演唱会歌曲。这年月,各人爱看各人的。最后到了一幢七十年代的老公寓楼下面,“三德子”停下了。

“你看,就这里——大忽悠!”“三德子”说着伸手往口袋里掏钥匙。他的手像是得了帕金森似的瑟瑟发抖。

有法道:“来来,我来。”伸手去拿他的钥匙。他拿过钥匙,随手就开面前的门。开门进去,开灯,只见里边只是一室一厅,加一卫。那卫生间在嘀嘀的滴水,不知是水龙头坏了,还是“三德子”有意让它滴水,以免让水管冻住。看房间里陈设,正可以用一个老词,“身无长物”,除了一床一柜,一张四仙桌两张骨牌凳,再没其他东西。

有法把“三德子”放到床上,自己也顺势倒下去。“三德子”这时嘴里还在嘟哝:“你就是去了越南,没死掉回来,又能咋的。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

“不能咋的!”有法学着他腔调说,“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人家早就把你这茬忘掉了。

“你大爷的,凭啥哩!”“三德子”大喊。

有法坐着起来,搬着“三德子”让他躺好。他此时已经清醒,跟这位潦倒的战友借钱是不可能了。眼下的问题是,要不要跟“三德子”挤挤睡一晚上?他突然产生一阵警觉,不由问道:“老三,你这公寓楼上都住了哪些人?”

“楼上住啥人?俺管他住啥人嘞!”

“有没有做建材的人?”他追问道。

“建材?这个年头做啥的都有啊!”“三德子”含糊地说,“过年了,回家了吧。”

“不行!三德子,我得走了。”他凑到三德子耳边说。

“咋哩?急啥哩?”三德子睁开惺忪睡眼说,“跟我一个炕睡一宿再走嘛!”

“不行!我得走。”他已经决定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像一只鸡笼,要是被人家外面堵住,自己就插翅难飞了。再没有二姐和玉莲来救你。

他心里开始急速思考下一个去处。找旅店,又得花钱一百多,明天该饿肚子了。找谁呢?老情人朱影?多年不见她还会认得老子吗?直接上门,会不会撞上别人?——那个女人,哪能缺了男人!

然后他想到了阿珠。对,就找阿珠。她是表妹,突然造访也没事。对,就去金城公馆!

想好了,他掏出手机,翻找号码,然后拨通了阿珠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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