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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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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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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人【长篇连载】连载

八、访谈记录

 

吴有法日记两则

 

1992年10月22日。晴。【离开单位】

 

 

 

1996年5月16日。雨。今天社保局通知我去办理自交养老保险的手续,自此,吃公家饭,做人民公仆的日子正式结束。也就是说,四年留职停薪的待遇终结了。回来后公司几个下属得知,竟然略备酒席以示庆祝。席间感慨,多饮几杯,至此仍然微醺。此刻妻儿已睡,竟又反侧难眠,写上几句,一吐心中块垒。

“下海了”。今日起真正下海了。十多年前我也曾下过一次海,那是为了抢险救灾,为了此后立军功,当干部——事实也是成功了。人生有那么一两个机遇,抓住了,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现在呢?是学会了放弃,学会了抓住另一种机遇。是福,还是祸?

这种关于祸福的计较,汪亚男已经跟我探讨很久,分析得很透彻深入。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精明生物?我辈乡下男人望尘莫及。

我自己呢,倒是老想起当初离开老干部局时候的心理,一句话,小爷我不伺候了!

回头想来,当初自己也是借助老丈人的隐蔽上位,乃至于个把吃我酸醋的文人,借左思的“幽幽涓底松,离离山上苗”嘲讽我。那酸臭文人哪里知道,老头子没几年就离了休,人走茶凉,惯于站队式思维的官场,给我的那种优势,很快成了劣势。改革年代,干部时兴三化,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辈几年副局长一做,也就被拍到沙滩上了。

这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年代!一个狄更斯《双城记》开头阐述的年代!一个镀金时代!

回想起来,我走出今天这一步,除了汪亚男的一再催促,还有一个促发点,就像一团点火石,一声发令枪。至今记得那个饭局,书记与我乘着酒兴谈论诗歌,书记是老派,讲老杜,李后主,讲雪莱普希金。我说象征派,朦胧诗。后来就斗酒,装疯,书记要我钻桌子,我竟然不从,说“士可杀不可辱”。书记就恼了,说我是“粪坑里的石头”,说我是“土豆装洋山芋”-----本来酒后失德,无关大局,谁料那是我与书记交恶的一个开始。

人际关系就是那么奇怪,你在特定的场合不小心放的一个屁,都会影响你的前程。你的性格,你给领导留下的一点印象,就是你的命运。这就是中国式政治。

今天开始,我可以跟它保持距离了。

 

 

阿珠

 

 

你好,你想听我聊聊吴有法——我那个大表哥?

嗯,其实我对他,原本不大了解。在我们老家,相差七八岁就不是一代人,不在一起作伴的。差四五岁就各干各的,大的种田,小的晒谷;大的捻泥,小的摸蚌。连看戏赶集小的都跟不上脚步,俗话叫“小猪吃糠,轧不上帮”。

何况他早早当兵出去,离开村里。留给我们的印象就是一个解放军,一个公家人。光鲜,体面,威严得很。

后来他不是到县上做官了嘛,村里常有人去找他。找他啥事?寻工作啦,拉关系啦,还有打官司。他还有个当县太爷的老丈人啊!其实我哥有财也找过他,让他帮着结识县里的工商税务,让他批准企业用地——他那时在土管局。连后来阿信找工作,也是他做红娘,给我们联系教育局长办好的。

他那时是啥样的人?军人!公家人嘛!讲政策,讲原则,公事公办,不徇私情,不谋私利。他帮村里人,永远只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按照原则办事。村里有时想拿他做靠山呀,譬如捞块地,办个厂——靠不着!他清高,不理睬镇上村里的小官。有时又想拿他做挡箭牌,譬如想偷偷生个二胎,做个走私买卖——挡不住!他像是包公转世,清正廉明,刀枪不入的。

其实我后来才晓得,他那是书生意气。跟我们家阿信一个德性。他读书没有阿信那么读得多,但是一定是被有些书给弄糊涂了。像有些电器线路,读着读着线路搭错了,人的行为就会违反常规。你想啊,在机关里办事,你是军人出身,根红苗壮的,你还有老丈杆子扶持,还不芝麻开花节节高啊!可是那你得上上下下搞好关系呀,也得八面玲珑四面光呀,看看他,怎么就没有年年进步,反倒越混越小了呢?

再后来,听说他下海了,办了个皇家娱乐公司。我和有财都曾经给他捧场,带了客人到那里去玩。他那公司是县里第一家吃住玩一条龙服务的时尚公司啊。有后台,有各路神仙,有我们这些乡亲支持,你想呀,好好经营,不出几年就是一家星级大酒店啊!

可是他呢,搭了个林黛玉似的女人,弄得离婚,净身出户,最后带着女人逃离。又开始重起炉灶。这可是十八九岁毛头小子干的事!你想呀,不是脑筋搭错的人,哪会像他那么稀里糊涂!

就是在他离婚又离职开始另做生意之后,我跟他来往才多起来。

他给我的最初印象,就不同于一般的生意人。有啥不同?这么跟你说吧,我是最早走深圳跑供销的老生意人了,就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怪人。都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总是要端着人家的下巴讲话的。他倒好,直接走上层,要批文,要俏货,要地皮,自上而下,能做就做,不做拉倒。

是啊!那是十年前那一套,计划经济时代的残余。呵呵。所以他像个官商,我帮他办事,还孝敬他香烟。这个人,衙门里待久了,伸手牌吃多了,人情世故一套不大懂。

结果?境况怎么样?你想啊,那是95年以后了。世事变了。他那套大爷似的做派,不灵了。就像瞎子打枣,有一杆没一杆的。他的生意,结果也有一餐,没一餐的。他那个林黛玉的爹不干啦,逼着林黛玉离开他,最后他自己脖子一硬,又净身出户了。

我是在那个时候跟他接触多起来的。他离家以后曾经窝在阿信的筒子楼里。三天两头地到我们现代城新房里来蹭饭。他令人讨厌地教阿信抽烟,要阿信陪他喝酒。喝了酒,他们就嘴里屎污腾腾【方言:讲斯文】的,说八十年初的诗歌,念外国诗歌。我戏称他们放洋屁。他们笑着把声音放得更响。我那时觉得,八十年代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像我大表哥这种乡下人,居然也会像阿信这样的读书人,也会被那些“湿呀干呀”的弄得疯疯癫癫。

然后他们酒醒之后,回到现实中来,就分道扬镳了。阿信是教书匠,刚刚与我结婚,被我牵着呢。有法已经走出去,下海,离婚,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那时巴不得他快点离开。我怕他带坏我的阿信。他走那天我亲自去送,不让阿信同去。我希望阿信不要联系他。

三年后我再碰到他,在滨海一家娱乐总汇里。他已经变了一个人。发型,由平头变成了包头;面颊额头,像是打了蜡;下巴添了两层。身型宽阔许多,肚子明显地腆出。最显眼的是他那身衣着:培罗蒙西装,金利来领带,鳄鱼皮带,普拉达皮鞋。这个人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说他已经涉足地产行业了。

我说那么你是想跟我嫂子丽萍一起做吗?

他摇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天生我材必有用,直挂云帆济沧海----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有意思的是,他这个人是个福将,天生的有财运和桃花运紧紧跟着。这个年代,整个中国都是一个大工地,他做房地产,又是个天生的大生意人,能不做得天翻地覆、赫赫有名吗?

 

“三德子”

 

你好,兄弟。找俺唠嗑?说说咱吴班长?你要不嫌俺磕碜,俺就跟你胡嘞嘞。

俺跟你说,吴班天生就是干大事儿的人。人呢,生下来就是各种各样的。就像造房子,有的人适合做梁子,有的人适合做门框,有的就只能做个拖把。

在连队的时候,人人都知道吴班写得一手好字,经常有文章在宣传板报上登载,在喇叭里广播。俺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字,写在板报上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给俺留的条子,那叫一个龙飞凤舞。问他练过啥体,他答:“毛体”。最尿性的是他读书多,读书读成了“山炮”【注:书呆子】。他当时可以留下来做志愿兵,到今朝指定是师团级干部。可是他就是想回去,他把老家描绘得比天堂还美。他听俺们唱“谁不说俺家乡美”,就笑俺瞎嘚瑟,他那家乡才真正叫美。其实俺也不是土包子了,都看到了。江南确实是好,冬天外面都是绿色的,不像北方,暴土扬尘的。

后来退伍,他就回去了嘛!俺没回老家,在萧山找战友介绍一个工作,留下来了。好多年,俺们都没啥联系。主要是俺的问题,混的不好,跟人家一比,就像坐车,人家坐的是奥迪宝马,俺们坐的三轮车,不是一条道啊。他回去以后,做他的驸马爷,做他的公务员。俺离得远,他帮不了忙啊!

再后来,听说他下海做生意嘞。俺当时还不相信嘞。吴班这个人是个酸腐书生,要搁在梁山上他就是个智多星吴用,哪能成为白胜那样的人呢?直到几年前,听说他在杭州西城买了写字楼,成立那个叫桃源房产公司。他吃下运河两岸大片地段,进行开发,广告做到俺住的九溪来啦,俺才知道,哥们摇身一变,成了地产大佬了。

那年中秋节后,一个战友到杭州来玩,俺俩一时兴起,决定去看吴班。咱先坐的是公交,到了城里再打的。那不只晓得公司名字,还是打的,出租司机都贼厉害,报上公司名儿,他准能给你找到地儿。车子七拐八拐,咯吱一下,停到一幢大楼下面了。那楼不高,贼宽,贼气派。俺们一下车,刚好对着售楼部的落地橱窗嘞,那里边的热闹景象,进进出出的人员,一下子把俺们镇住嘞。

进门,往里边走,那地面光的,亮的,让俺们俩直觉着自家的鞋子埋汰,身上的衣裳忒寒掺。售楼小姐以为俺们买房啊,引俺们去看沙盘。俺们哪有那个心思,一直往里走。到了楼梯口一看,经理室在三楼,要坐电梯。那电梯倒也没啥,一上三楼,出电梯,进过道,一块大屏幕把俺们拦住了,下面一张写字台,边上一个保安。写字台后面一个女的,长得像啥冰冰似的,开口问道:“找谁?”

“吴班吴有法!”俺战友先答道。

“找吴总?你们有预约吗?”

“预约?俺不知晓预约!”俺说。

“那,最好是,约了再来。”女的脆生生的说。

“约啥约,你给我通报一下就是了嘛!”

售楼小姐势利眼,看俺们老土,张嘴道:“通报不了,吴总正在开会。通报了也得明天见你们。”

俺是做门卫做下人的,闭门羹吃惯嘞,没说啥。那个战友不干啦,骂道:“怎么啦,你狗眼看人低啊,看不起咱啊!打电话——给咱通报!

那小姐一看架势,冰冰变成某部宫廷剧的太后了,提高声音道:“你想怎样,寻事还是捣乱?大龙,你过来!”

叫大龙的保安过来了。狗日的整个一中国版的泰森,中秋了还只穿个背心,露出两只蟹钳似的大膀子,臂弯里两驼疙瘩肉,索索的动。早上十年,俺们两个当兵的,多半会跟他干一架。这会儿哪有那些闲心,再说也不过出来玩玩,犯不着伤筋动骨的。后来才知晓,狗日的是那几年市里的散打冠军,要是俺们两个动手,一准被他削,削趴下喽。

后来咋会见到的?那吴班自家出来了嘛。他送一个客人出来,俺们刚好也要回去,他看到了。他不是那种“一阔脸就变”的人嘛——那是他的话,俺哪能说出那么高深的话来!

好啦!他把俺们领进去啦!参观他的公司,看他的办公室,见他的秘书——这秘书是大学生模样,脸不像冰冰,像秀气的子怡了。说句实话,那办公室不大,他那公司人也不多。里边的人员也是身兼数职的。像子怡的秘书,其实是会计。俺们出来的时候,那个保安大龙陪着出来,最后坐上了他的专车的司机位置。

“去哪里,吴总?”大龙伸出粗大的胳膊扳动档杆,低声问道。

“楼外楼!”吴总关照道,“今朝老战友来了,奢侈一回。”

好啦!那天吴班就陪俺们上楼外楼吃了一顿。吃啥玩意儿?俺跟你说,这浙江人不必俺北方人,不会嘚瑟,他们叫低调。他们喝酒,也不会胡喝海喝,喝得五迷三道的。也就吃点家常菜,鱼香肉丝呀,番茄炒蛋呀。至多尝个鲜,弄个西湖醋鱼,给俺整个爱吃的,小鸡儿炖蘑菇。然后就老铁吐真情,哗哗哗,说这几年生活。俺那时候才知晓,他吴班已经离了两回婚。他当官,下海,经商,倒闭,再东山再起,总算是又蒸蒸日上嘞。——不像俺们两个战友,老天巴蒂【注:老实无用】,一事无成。

吃饭以后?俺们不会唱歌跳舞,吴班一高兴,请俺们打了一回保龄球,泡了一个澡。洗完澡按摩?俺在那地儿可秀篾【注:害羞】,不按!俺战友骂俺“尿迹”【注:软弱】,白花资本家的还不可劲儿造。结果俺就蒸了个桑拿;俺战友和吴班整了个“泰式”。

那年冬天,俺们还一起出去休闲过几回。当然都花的是吴班的钱,他是资本家嘛,一道出去学资产阶级腐朽一下,还不都得他请。

 

丽萍

 

 

你好,你是——哦,康城来的老乡!想跟我聊几句?聊啥人?吴有法吴总?他对伐,是个能人哪!能人,厉害无比的人——可惜了!

跟你说我前夫吴有财,跟他才是老乡,一个村里出来的。他出道早,我原来不认识的。跟他来往,是在做了房地产以后。我起步晚,一步一步,都跟他学的。办执照,烧香拜佛拿地,施工招标,招专业人员,落实施工小组,打点各路神仙,应付各种监督检查,最后大张旗鼓售楼。一招一式,他算得上一个顶级的师傅。

什么?想听具体一点的?怎么?看房产业长盛不衰,你也想分一杯羹?

没啥?其实也没啥秘密!说起来一句话,钱好赚,做起来太烦——你看,我都长了白头发了。眼角也有了鱼尾纹。

执照是好办的,招人就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了。时代问题。你是私企,不能像公家单位,不能养闲人,不能养扳倒浆的人。一个房产公司,需要的人员也看它的规模而定吧。有人管设计施工——联系设计与施工单位,有人管工程进度与质量监督,有人管财务后勤。至于老总本人,最好三头六臂,万事精通,千手观音。呵呵。

当然喽,做房产最重要的是拿地呀。不拿地你怎么造房子!拿地是房产开发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这里边的学问,是做房地产的必修课。吴总是体制内走出来的人,比一般生意人深通此道。大家都知道啊,土地是国家垄断的。市场经济的到来,使得土地资源变成了一种权与钱的交易,但是也不是去肉店买一块肉。打个比方,有点像去一个私人赌场——你砸钱进去,固然欢迎;你没有引路人,根本进不去。要掌权者参与你的赌博,必须收益大于风险。之后几年,反腐了,一波又一波的各级官员落马。新上来的官员胆小啦,感觉风险大于收益啦,然后就照章办事,表面做出公开竞标,实行公平竞争。我们这些人像狩猎的,想要从中找机会,那是在夹缝里求生存。

在外人看来,房产开发嘛,这些年全国都在开生日派对,还怕分不到一块蛋糕?可他们哪知道,架不住开发商多啊!那些蛋糕也不是真的生日蛋糕,不是每一块都是甜的。有的肥得流油,有的却是烫手的山芋。你想啊,房子,周边的环境很重要啊,有没有河流、湖泊、青山,有没有污染企业,有没有国家交通干线,有没有配套的医疗文教娱乐餐饮设施,这些东西直接影响楼盘销售,影响价格,也就影响开发商最终能得多少好处----许多事,只有你亲身经历,只有在里边跌打滚爬,才能体会其中的酸甜苦辣。

还有几句私密的话,说了你不可外传。跟你说现在有些官员,他们现在自己不出面了。他们让他们的小舅子,甚至小情人开公司,那叫“一家两制”。那是一种降低风险的独特做法,现在早就见惯不怪。可开始时候,只有吴总早早察觉。他这人精通孙子兵法,还读了不晓得多少歪书,居然用了包括“美人计”在内的各种手段,又拿风水宝地,又做地标建筑,一时间吃香喝辣,呼风唤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了。

人哪,都架不住那种得意啊。你想想前些年,禹作敏,牟其中,多啦。吴总倒是没那么“大好佬”,不会充大亨,摆阔,炫富,他过年也不回老家显摆,只是把他的老娘接到了城里。可是摊子放大啦,他那点屎污腾腾的臭毛病又复发啦。还有好色!他特别的色!老想吃我的豆腐。我哪能看上他那种厨师一般的嘴脸哪——一股猪鼻子插葱酸溜溜的骚臭。他能把自己的相好送给某某头儿享用,还自比陶朱公。我们女人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潇洒的。

后来,他就又去了滨海,参与海滨大开发。去之前我劝过他,小心点,海水比河水深。他不听。他那个相好是滨海人,要回去给娘家尽孝。他相信自己是一条鲨鱼,进入海湾更没有竞争对手。却不知道那里有暗礁,他会在那里搁浅。

他最终败在那个叫美兰的女人身上了。是美兰,让他决定去滨海。直到彻底破产。具体的内情,我也不太清楚,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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