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浙盟遇险
1、 有法
他在走进金城公馆正门之前,就本能地环顾左右,拿眼睛像探头一样,偷偷窥视门楼后面,大树另一侧,还有花坛这边的阴影处。小区门房里有灯光射出来,照亮门口的自动移门。往里,只见两条分开的林荫道,道边有箱灯,把小区里边照得幽暗、神秘。一股树林的气味,扑面而来。这个小区的格局,他是最熟悉不过的。滨海的那个丹桂园——他的滑铁卢,就是这种设计。
往右走了几步,他就发现了问题。不远处第一幢别墅边闪出两个人来,他们像皮影似的一闪,很快没入一旁的树丛里。有法看清了,一高一矮,准是那两个像影子一样的追债人。他立刻停住脚步,然后转身,踮起脚快速奔跑。水泥路光滑洁净,他跑得像当年的侦察兵——可惜岁数不饶人,速度不够,而且噗噗有声。
他接近门口时,发现那两个人不再隐身,从树丛后面跳出,猛虎一样追过来。他出了大门,看到房门里边的保安探出头来。他出去,看到自己叫来的那辆出租,居然还停在那里。那车子应该在等生意。他心头一喜,赶忙跑过去。到车边,他拍拍车窗,司机回头一看,意外地看他。然后他开了车门,坐进去。
“快,快走!”他说。
司机还是不解,回头看他;看他的表情,明白了什么,随手发动了汽车。这时候两个追债的家伙已经赶到,开始拍击车窗。他不由大喊:“快走啊!”
司机一踩油门,车子飞出去。滋啦啦,车轮声响过去。窗外两个家伙被甩在后面了。然后是马路两边的楼房快速退去,退去。路灯像探照灯似的扫过。他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
“师傅,现在你要去拉里?”过一个弯角,司机问道。
现在该去哪里了呢?有法被他一问,吓了一跳。他实在没想好去哪里。本来阿珠那里,是一个最好的去处。她是表妹,在杭城唯一一个老乡加亲戚。她如今成了离乡的单身贵族,本是最理想的救命稻草啊!现在完了,该去找谁呢?
“你先帮我开远一点。往东,往东开!”他关照道。先开远点再说。他想。
司机不再多问,径直往东开去。毕竟到了年关,天黑了路上还是车流不息。开不出半里,就见到巨大的广告牌,将炫目的光线射进车窗里来。一条条马路他很熟悉,哪里有餐馆,酒吧,舞厅,机关和大公司,他都一清二楚,可是城市此刻对他来说又如此陌生。路灯下,商店里,来来往往的车上,全是陌生的面孔。他早就已经习惯这种陌生,看那些面孔,就像无聊时翻动别人的相册,那些脸像河里的鱼一样漂浮着。这种感觉是破产以后才有的,然后到哪里都有此错觉涌上来。甚至在老家钟镇经过,也是这样。陌生点也好,给他安全感。要是突然出现一张熟面孔,那就会像一枚炸弹向他飞来,他必须本能地避让,然后逃之夭夭了。
现在的问题是,该到哪里去落脚呢?
他这么想着,随手伸进大衣内口袋,摸摸自己还有多少钞票。付了打的钱,还有住店的钱吗?数九寒天,总不能在外面冻一晚啊!他把手拿出来时,带出了那张写了字的车票,那是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头。于是展开来,看看还能找谁。
那张长条车票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人名电话号码。他首先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小名,“小小”。那是开灯具店的老情人啊!要不就去她那里吧?他刚一想,那个女人的形象就从纸上跳出来:名字叫“小小”,可是她的脸盘,屁股都是大一号的。她过去永远欢迎他到来,一到床上,就拿湿湿的嘴唇亲他,像一只母猪似的哼哼唧唧。他想到她那副喜欢他的样子,随口就对司机说:“就去灯具市场吧——浙盟!”
“好滴。灯具市场。晓得嘞。”司机答应着,开始往北行驶。
又是熟悉的街道,又是陌生的人流,又是探照灯似的流动的光线。那个安吉女人的面影在车前的玻璃上浮现,表情丰富而夸张。在杭州,邻县就可以算半个老乡了。安吉女人长着与有法老家女人一样精致的五官,但是她的肤色是枣红的,血运旺盛的样子。她瞪大眼睛好像在说“吴大哥你来啦!”
开过几条马路,两旁的楼房变得低矮起来,马路也变得宽阔。路边没了行人,闪过学校、医院以及加油站的空旷的大门。然后开始出现大片的平房,那些平房全是一个样式,平顶,铁栅门,像无数的纸盒子。他看了十分熟悉,又隐隐地生出担忧了。那是建材市场。他以前工地用建材,大都让这里的店家提供。从前那些店老板见了他,就是见了财神爷,“阿爸一样”待他,这周围一带,他吃过多少饭店,上过多少歌厅舞厅,泡过多少浴室洗脚店!可是,人就是这样,你对他百回好,他不记得;只要一回不好,他就铭记在心了。生意人,眼里只有钱,只有利。你让他们赚上十回二十回,只要一回不赚,一回迟迟拿不到货款,他们就急了,翻脸了,恨不得扒你的皮了。
“师傅,这个----”他开口想让车子回头,转而一想,如果再回头,又能去哪里呢,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啥些?”司机问道,“快到嘞。要么你先打个电话过去,这种地方,夜里鬼都爬得出来的。”
他一想也是,大冷的天,人都躲在屋里,怕啥怕?司机说得对,还是给“小小”打个电话过去。他掏出手机,照着纸上数字,按起号码来。
开挂,手机里唱起歌来,是周杰伦的《青花瓷》,古里古力的说着,和尚念经似的,念叨了一阵,停一停,又继续念叨。
在他几乎要绝望地挂断手机的时候,里边的歌声没了,一个女人哇啦一声大喊“喂——你啥人?”
“我,是我”!他尽量压低声音说,“阿小。”
“啪嗒!”那边手机掉在地上了,等了一会儿,话筒才又传来声音:“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想到我?”
“是我!”他重复道,“我正坐车到你这里来。”
“啊!”女人又喊一声,然后在里边叫道,“阿香,来来来,你来顶我,你们夫妻唱对家嚰好嘞,我有老乡来了。”然后是桌子移动的声响和脚步声,那女人一激动,手机都忘了挂断。
2、 小小
走出房门,她立刻感到一股寒气将她裹住了。一路小跑着下楼,到小区门厅里,她突然停住,往一边的落地镜里照自己。头发倒是前日焗过油,可是嘴上连口红都没抹,算得上素面朝天。紫色羽绒上衣是出门时随意披上去的,只为保暖。最令人羞涩的,是脚底一双老棉鞋,原是为了搓麻时不冻着,穿着去见吴总,有点像个村妇,十分地别扭。可是已经不可能回家再去换衣换鞋化妆,她只能急急忙忙往前冲。
她往前跑着,忽然感觉这种情景以前有过,似乎有多次,这样激动地,醉酒似的跑出去见他。他总是这样,来去像一阵风。她奇怪自己最最喜欢孟庭苇,因为那首《像雾像云又像风》。那个男人把她弄成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尽管她已经三十八岁,尽管她独自开店像个女汉子。他曾经是一头独狼,把她的店【家】当作一个临时的洞窟。她也曾像某种母兽,想把独狼收服,甚至做成一个“狼窝”。可惜后来独狼终于被美丽的“狐狸精”迷走,而她即便把肚子里那点尿水撒尽,划够了地盘,也终究架不住独狼离开。
她出了小区,一路跑过马路。自己的灯具店就在对面,为了省电,她把店门口的彩灯都关了。马路上泛出寒光,一辆苹果绿出租开过来,嗞的一声,停在对面了。
她来不及调整心情迎上去,一个穿呢大衣的男人就从车里钻出来。是他,她的吴总!这个狠心的男人!她停住脚步,看那个男人怎么走。
吴总似乎在车前付钱,之后付了钱还不让车子走。他仔细打量她的灯具店,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小小本来还想观察、煎熬他一下,可是手机很快响了,出卖了她。于是她只好小跑着过去。
出租车发动了,轰隆一声往前开去。马路边剩下吴总,一个壮汉,拎着一只寒酸的人革包。她看他这副样子,鼻子不由一酸。这哪里还是记忆中的吴总!坐那种苹果绿破车,拎这种逃荒用的人革包。他听到手机铃声,已经转过身来,看到她了。
她走近,不由看他的脸。这个男人好像瘦了不少,一脸的疲惫。
“阿小。”他笑着叫道。
“法海。”她叫他的绰号,“哪阵风把你吹来啦?”
“西北风。”他脸上还是尴尬的笑。
她走过他身边,径直往前走,他随之跟上到了店门口,还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拿手去瓣,他搭得更紧。她扭动肩膀,他干脆一用力,把她揽在胸口。
她开了卷拉门,哗啦一声巨响,有法似乎吓了一跳,竟松开了手。她钻进去,回头对他说,进来吧。那个男人往两边看看,也钻进来。然后他抓紧动手,把卷拉门按下去。
她自己也不知怎么一来,身体就靠到男人身上去了。卷拉门哗哗的响,表示抗议。他一惊觉,推开了她,说:“先进去吧。”她猛然清醒,想去开灯。他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开灯。两个人沿着店里的空隙往里走。她拉着他的大手。那只肉鼓鼓的大手比她的手热多了。
“你里屋没有藏着啥小白脸吧?”他突然开玩笑。
“有。”她忍不住逗笑道,“一个大黑脸!”
“两年了,你还一个人,单着?”
“不单着怎么着?”她说着推开里屋的门。里边打了空调,是热的。她睡觉用电热毯,房间打暖气,总是觉得冷。
“不用开大灯,开壁灯吧。”
“知道啦!”她过去开了壁灯。他放了人革包,坐到椅子上。
“不请客人吃点喝点?”他看着她笑道。
“还喝点?你一身酒气!”她开始铺床。过去他来,她总是连床都来不及铺,两个人就已经滚上去了。她其实喜欢他的贪恋,男人嘛,偷腥劲大。他今天有些不一样,隔得时间长了,有些别扭。
“你还没说,今天哪里来?”她忍不住问。
“老家。把我妈的骨灰放到祖坟上去了。”他说着去洗漱了。
她还想再问什么,可怕他厌烦,怕他还有不能说的隐情,不再问下去。也顾自倒了热水洗脚洗屁股。她本来不在意他看,这会儿却有点羞涩。她皮肤有些发烫,以致感觉洗屁股的水太凉了。
钻进被窝之后,她身子瑟瑟发抖。出去搓麻,她不敢开电热毯。被窝当然是冷的。可这会儿是皮肤太热。她看着那个男人在她之后泡脚,他有着军人的好习惯,讲卫生。他耐心仔细地泡脚,直到把脚背泡红了,还低头看着水盆。他有心事,很大的心事。这跟他的沧桑疲惫他的人革包似乎都有关联。她依稀知道他公司出了问题。外面传得很厉害,说这回提供的货物,都将打了水漂。可是她的灯具,货去钱来,没有半点耽搁和折扣。她想问问,不晓得怎么开口。以前她曾经老问,问多了,他大发雷霆,然后很久不来看她。跟她要货,只叫手下人过来。她怕他,一直很怕!
等他洗完,她突然想起毛巾,那种“打扫战场”用的毛巾,一下决心冲了出去。他却钻进了被窝。她回来的时候浑身冰冷,而他却像个火球。她贴上去,像怕烫似的摸他的胸脯。他疲倦了,闭着眼休息。她忍不住,轻轻抚摸他的胸脯和肚子。她感觉自己渐渐热起来。全身皮肤的毛细血管都张开了。这个男人喜欢光着上身睡觉,他的皮肤比从前光滑多了,也柔软多了。这一摸,他激动了,伸手一揽,把她抱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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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自己变得十分柔软,像一卷松枝,沾满了湿答答的油,而他是一支火把。他一下一下,把她给点燃了。
可惜今天他太急促了,她刚被点燃,他就已经熄灭。
“你多久没做了,饿成这样!”她嗔怪道。
“哎哟,憋死我了。”他躺下舒坦地说。
“谁叫你,那么长时间才来看我。”她贴到他身上说。
“谁让你,喜欢上了狐狸精,就忘了我这个贴心的阿小啦”。她伸手捏捏他的鼻子说。
“谁叫你,----”她还想再说他几句,不料他已经呼的一下,睡着了。
然后,这个男人呼呼睡得,跟死猪一样了。
3、 有法
他发现自己在一条弄堂里奔跑——像飞一样,两个追债人在弄堂那头紧追过来。他们一高一矮,一个穿着风衣一个穿着夹克,一个拿着绳子,一个捏着尖刀。他记得自己明明在雪夜甩掉了他们,他们怎么会跟上来的?后来他跑出了弄堂,到了大街上。看大街两旁的房子,有康城的老公寓,也有仙潭的水阁楼,哗哗向后移去,最后变成杭州城北的大片平房。他飞奔着,不时回头看。发现那两个追债人还是紧紧跟着。他心里纳闷,自己明明打的把他们甩开,他们怎么会再次跟上来?往两边看看,他又吃了一惊,从好多店铺里跑出一些人来,他们也跟着两个追债人。他们叫嚷着,奔跑者,手舞足蹈,奇形怪状,都只有一个目标,追上自己。起初他想跑,可是双脚被绊住了,迈不开步子。后来用力一跃,人就飞了起来。他心里奇怪,自己有了这种低飞的本领,身子升到了树梢的高度,然后房屋、汽车,树木,还有那些追赶他的人们,都一一倒退,倒退。他像乘着热气球似的,飘着前行。
后来,身后响起了“砰砰”的响声,他感觉像是热气球被击破,身子急速地下坠,下坠,落到了地上。
砰砰,砰砰砰砰。响声继续传来。
他猛地清醒过来,这是有人在敲击外面的卷拉门。他条件反射,腾地一下坐起,把被子带了起来。“哎哟,”身边的女人叫道。她本来侧靠在他身上,他一离开,她就像只蛤蟆似的趴着了。“做啥呀?”她问道。
“外面有人!”他说出自己的判断。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敲击声拉长了,变得凶狠,不讲理,有砸门的架势。
“快起来,他们来了。”他喊着慌忙套内衣,把棉毛衫拉得吱吱响。然后又找短裤,哪里找得到!下身是光着的。急忙中摸到一条,不管三七二十一,套上再说。跳出来一看,粉红的,阴部还有一朵梅花。
女人也赶忙起来,套内衣套短裤——将错就错,顾不了那么多了,套了他的臭短裤。然后披上外衣出去。
有法躲在门口,看女人出去。他环顾女人的房间,借窗口射入的晨光,搜寻房间四周,看看有没有用来防身搏击的工具。啥都没有!有块掸灰尘的拍子,拍个苍蝇蚊子差不多;有梳妆用的唇膏香水之类,没看见防狼喷雾;此外只有一个陶瓷的晾衣架了,那东西太笨重,抡起来施展不开。
他一边看着,一边注意听女人出去,在门边与人说话。
“啥人啦?一大清早吵人家。”女人委屈无故地问。
“开门!有事。”“快打开!”不止一个回答。
“啥事啦?有啥事说,就这么说。老娘衣裳还没穿好呢。”
“啥事?——找里边的人有事。”
“对,他在里边,我昨夜亲眼看见的。”
听声音,那些说话人似曾相识,不是那两个追债人。他们应该是这灯具店附近的店主。他们是他的供货商。狗日的像蚂蚁闻到了糖块,不知不觉就围上来了。
“哪里有别人?卖马桶的,你瞎三话四啥,喷粪啊!”女人大声道:“没人!”
“我昨夜亲眼看见他进去的,快点,开门!”
“你看见他进门,还看见他出去呀?他出去了,走了!”
“乱嚼胡道,你个婊子,拿个灯泡照照自己。”
“你拿店里的瓷砖照照好了,你这只猢狲精!”
“你开不开?不开我们把门砸掉了。”
“砸门我就报警!”
“你报呀,报了他一样要出来。欠债坏前,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随着说话,接着是砰砰砰巨大的砸门声。有法待不住了。他本能冲了出去。这场景感觉有点像某部戏里有过。老子这时候还做缩头乌龟,就真是乌龟王八蛋了。老子今天也可以赖倒做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没等女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蹲下去,开了卷拉门钥匙。哗啦啦,卷门上去,外面的晨光扑面而来。炫目的光线之中,四五个男人站在门口。等他站直,他们几个都像木头似的呆住了。
这些人都面熟,以前都是围着他转的小角色。卖马桶的,卖瓷砖的,装水管的,还有做线材的。他们从前在他面前像随从,像跟班,像太监,日久成习惯,刚才还是群情激昂,一见他,立刻恢复了当年的样子。
场面一下子显得很尴尬。
有法脑子里刷刷刷像砂轮似的转着,想着如何处置。他一看来的都是男的,而且没有那两个追债人——梦里他们可是穷追不舍啊——心里反而放了心。于是一侧身,让开道路说:“里边来,坐着说吧。”
几个人前前后后,进了店堂。女人跑过去搬椅子凳子,尽力挪动,让椅子凳子围成一圈。凳子不够,让客人一坐,他们自己坐不成了。
坐下后,尴尬的气氛继续。有法知道他们在等他开口,等他回答,为什么给小小的货款老早到账了,而他们的没有。等他承诺,啥时候把钱给他们。他们是小本经营,给他做的是一笔大买卖,他们得不到货款,过年就不好过了。他们都是租房开店的,房租开年就涨,手头没钱,住房,店面,库房拿不下,来年只有吃西北风了。他一个月前碰到过这里那个卖马桶的和他老婆,这种诉苦哗啦哗啦向他倒了半天。他最终还是以上厕所为由逃走的。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他给他们鞠了一个躬,然后说:“各位,对不起了,我滨海的公司,遇到一点问题,所以对不起大家。”
“一点问题?”线材老王鼻子里哼了一声,“是一点点问题吗?”
“你那么一只大象碰到的小问题,对我们小蚂蚁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啊!”卖瓷砖的老候帮腔道。
“各位兄弟,”有法看他们这幅样子,突然心里一酸。此前他总在心里骂这些狗日的忘恩负义,现在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感慨起来,“我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生意场就像海上航行,不晓得经历怎样的风浪和风雨啊!”
他相信他们未必知道自己倒闭的内幕,他不能透露太多信息。他必须保留一些内情,让他们看到一点希望。
“我们那点点算啥?”卖马桶的接口道,“不过你那里落下来的一点点饭脚水罢了。你滕出一点点来,解决一下我们的困难嘛。”
“是啊,是啊!”做水管的接着,“你多卖几个车库,就够我们过个好年啦!”
“说啥呢——”线材老王瞪他一眼道,“那不是房子卖不出去嘛!”
这时候女人忍不住了,插嘴道:“我觉得你们找错人了,应该先找那个包工头。他是经手人。公司启动新项目,他拿过启动资金的。”
有法感激地看了看女人。她给他找了个台阶。
“那个狗日的早就逃走了,我们找谁去呀!”猢狲精叫道。
“那你们就缠着吴总啊,还要跟他打官司!”小小继续发挥,“冤有头债有主嘛”。
他们抬起头来,看着有法,眼睛里有些无奈,有些着急,似乎都在说,你是老总,我们不找你找谁!
有法一时又有委屈,老子还不是看你们是老关系,才让包工头拿你们的货,狗日的,你们这些人,眼里只有钱,只有利。让你们赚上十回二十回,只要一回不赚,一回迟迟拿不到货款,你们就急了,翻脸了,恨不得扒老子的皮了。
他这么想,嘴里却没有说,而是继续寻找希望,至少糊弄他们一下,让自己脱身。于是他说:“其实阿金师傅提醒我了,我可以先处理几个翻建房子,或者就卖车库,弄点周转资金。船太大,一时转不过舵啦!”
“你是说,有了少量周转资金,先给我们?”猢狲精高兴道。
“当然喽,一来你们数字不大,二来你们都是老关系了。”
“不是还有我嘛,我给你们写包票。”女人赶忙帮腔。
他们被说服了,可是一个个坐着不动,似乎还不放心,或者等着某个协议,或者找什么抵押。结果只在墙角找到一个陈旧的人革包。最后猢狲精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滨海啊。”他正好再发挥,“去看看,找找路脚,给我那些房子寻点出路。房子不是假药冒牌皮鞋,总不会烧掉吧,你们说是不是?”
最后一个比喻灵光,他们开始缓缓站起。他们也听说了,是做不出房产证导致他的丹桂园卖不出去。他们也会有侥幸心理,万一有些购房者急切,不急着要房产证呢!
他也站起来,送他们出去。女人走在他旁边,在他们没走远时,她就问:“你啥时候去滨海?”
“马上,吃了早饭就走。”他故意把声音放大,让那些人听见。同时,心里也告诉自己,确实该去滨海了。只有一点他没马上说,他连坐车的路费都快没有了。他伸手拍拍女人的后背,女人伸手抓他的手。女人的手热乎乎的,看他的眼神也热乎乎的。他知道,睡都睡了,跟她要点花销,应该问题不大。
4、 阿兴
“快点,我们得赶在第一班车子之前到达火车站!”阿兴开了房间的门说。
阿王还坐在床边穿袜子,嘴里斯哈斯哈的,好像吃了辣酱似的。这小子头发蓬乱,眼睛通红,十分不情愿地动作,嘴里还质疑道:“火车站,火车站,那个人肯定会坐火车吗?”
“我断定他要坐火车,”阿兴忽然想起卫生间里有把梳子可以带走,于是拐进卫生间。省一个铜板是一个,他对自己说。同时嘴里却说,“他口袋里没钱了,坐火车是顶好的选择,懂吗?”
阿王套好鞋子,大概还是鸡眼咯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歪着嘴又问:“那他一定会去滨海吗?”
“他不去滨海去哪里?”阿兴白了阿王一眼,向阿王做了个手势,带头出去。然后又边走边说,“滨海是他跌倒的地方,他不去那里,垂死挣扎一下,怎么爬起来!”
“那我们让他去爬呀,他起来了,我们的钱不是也要回来啦!”
“话是这么说,”阿兴又回头看一眼阿王,这个愣头青,他以为他那些赌账呢!到底嫩点,智商也不高。他不想深入,于是往前走着说道,“没那么简单!”
走到小旅店楼下,他突然想起那根绳子,就停住脚步摸包。绳子安在,糙糙的,盘着,像一条死蛇似的,然后他问道:“你的刀呢?放好了吗?
“在!在我腰里别着呢。”
他想起火车站只查包,不搜身,放了心。如果坐高铁,怕是过不了安检。
“狗日的,狡猾狐狸,昨夜那样埋伏还让他逃掉了。”阿王却提起昨夜的事来了。
“他是正规军,我们是游击队啊!”阿兴感慨道。
两个人到了街上,一辆苹果绿的士开来,阿兴看清车头有空车的牌子,就招手,上车。阿兴坐进副驾驶位置,阿王一屁股滚到后面位置上。那阿王狗日的瞌睡不醒,上去又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车子启动,早晨的马路显得空旷。路边偶尔见些跑步的人,经过某个广场,又见许多晨练的,穿得花花绿绿的。阿兴忽而又生出感慨,到了城市总有这样的感觉:去医院,好像全世界都是病人;进商场,好像所有人都在购物;到学校门口,全天下都是接孩子的家长。城市在晨光中渐渐苏醒过来,上班的早高峰不久就会到来。马路,河流,高楼,树木,全都在朝阳下蒸腾出一股股热气。农历新年的气息,在一些路边的广告牌上呈现。在某些古老的街上,已经早早地挂起了节日的灯笼。阿兴看着又生感慨,都到了年脚边了,自己还像一条野狼似的跑在外面。家里的母狼与狼崽,在等着自己回去呢。这讨债的日子,跟野狼没啥两样,有一顿没一顿的,即便有了目标,也还是成功概率不大。说起来心酸,自己一大把年纪,还这样风里来雨里去。表面看是向别人讨债,其实是自己被人家追债,被生活追债。即便是老总阿旺,也已经焦头烂额,急得要改行去卖大蒜了!只有后面那位愣头青,没心没肺,张着嘴睡着,呼呼打起呼噜来。
火车站不远,随着车流增多街上的路人增多,很快就看到了。广场上有许多公交车,西侧有出租车专用的停泊点。阿兴老远看到售票处,心里忽而一阵激动:那个吴有法吴总,会不会也坐早班车去滨海呢?会不会赶巧,我们乘上同一辆列车?或者干脆在售票处,候车室碰上?
这么想着,他不由回头,喊道:“喂喂,阿王,醒醒!火车站到了!醒醒!”
两个人下了车,直奔售票处。阿兴不由自主环顾四周。门口进进出出全是人。他在那些进出的人里搜寻有法的呢大衣。时代真是进步了,一百个人穿的,都不会打重的。春运到了最后的高峰期,短途线路的队伍明显超过了长途。去滨海的窗口,排出的队伍已经伸到了大门外面。
阿兴当机立断,关照道:“阿王你排队,我去看看那个有法来了没有。顺便出去弄点吃的。”
阿王本来还想反对,一听有吃的,也就乖乖排入队伍。
阿兴往里边走,在排队的旅客中搜寻有法。大厅里人头攒动,闹哄哄一片。排队的人姿态各一,谁也不注意谁。阿兴一张张脸蛋看过去,恨不得像抓某张扑克牌一样,把吴有法揪出来。就这样往前走,直到搜到售票窗口,还是不见吴有法的影子。他只好再沿着队伍,往外搜寻。
到了外面,他还是没见到有法,于是决定到广场对面去,买些早点。
车站的早点摊也是车站特点,门口乱作一团,店堂里没有几个座位,顾客要么站着吃,要么拿了走人。阿兴过去,不假思索就拿了包子,油条,想钻到老板身边付钱。那老板手忙脚乱,同时应付许多伸来的手臂,应付不过来了,竟迟迟没拿阿兴的钱。阿兴急了,不由叫道:“喂喂,快拿钱呀,赶车呢!”
傍边一个女人听见了,不高兴了,说:“谁不赶车,谁不急!”竟嚷嚷着要他排队呢!
阿兴一看,敢情混乱之中,也还有个队伍,人们是按先后次序付钱的。于是他不再争辩,让女人先付钱。好男不跟女斗嘛。反正阿王那边的队伍长着呢,也不急。他只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吴有法,会不会这个时候来到车站呢?
等轮到他付钱离开,他不由加快了步伐。车站这时候比刚才更热闹了。大群大群的人往售票处,往候车室涌,跟逃难似的。有法回到售票处,发现阿王已经排到前面去了,离窗口大概还有十来个人。
他吃力地顺着间隙地往里挤,挤到阿王身边去。待到了,那阿王像只饿狼一样,抢过他手里的早点就啃。其实他自己也没吃呢。于是两个人一起吃,一边顺着队伍移动。
又往前移了大约五米,他们也将要把手里的早点吃完。阿兴突然在不远的另一排队伍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错,那就是吴有法!平头,灰呢子风衣,那眉眼鼻子,那身材,肯定是吴有法!他怎么出现在那个短短的队伍中呢?他这是去哪里呢?
阿兴一激动,手里的食物都掉了。他几乎要拉着阿王挤出队伍,然后扑倒那里去。可是他刚一迈腿,马上就明白了:那是一个专用窗口,给国际友人、侨胞、退伍军人,残疾人等专用的。
他心里有底了。那吴有法是退伍军人啊。他一定是坐头班列车,去滨海。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和他坐同一班列车了。待到了滨海,我们就逮住他!
5、 有法
到了月台上,他想起当兵时候的情景了。那还是头一回坐火车,在长长的月台看延伸的铁轨,他的心也随之延伸到远方。那时候自己可真是个“青瓜蛋子”,满脑子飞扬的热血和诗情,会因为两根闪亮的铁轨热血沸腾。他当时作为一个回乡青年,没能上大学,可照样深受那个时代风气的影响,成了一个书呆子。因此颇有书生“投笔从戎”的踌躇满志。
曾几何时,这种普通的绿皮火车被人遗忘了。他出门远则飞机,近则汽车,实在要坐火车,也是干净快捷的高铁,从来不会与这些像逃难一样的民工挤这种老掉牙的火车。可是今天他虎落平阳,穷途末路,只能做此选择。那个安吉女人倒是给他一点零钱。她已经从同行们的吵闹中醒悟过来,预感到他彻底翻船。她在帮他付打的钱的时候,顺便从给他的几张老人头中抽出一张,让司机找钱。她临别的眼神告诉有法,成年男女的情义,没有像昔日的长生河水那么清澈,你如果穷得只剩一个光身子,谁还在乎你那根鸡巴!
月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几乎没有了预先排好的候车队伍。他曾经警惕地想过会不会遇见熟人,或者向他讨债的人,可是满眼都是大包小包,都是陌生的面孔,哪里找寻得到!
何况不久火车就来了。呜呜叫着,靠近了还放气。待列车停下,车门打开,旅客们就一拥而上。那场面久违了,有法似乎在某些电影里看到过。他现在也顾不了许多,加入了人流。
他是从军人通道进来的,排位靠前,很快就接近车门。他上车以后就发现,里边的位置还有好多是空的。这是春节增发的短途专列。于是他进去,寻了一个靠窗位置坐下。等到他的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而那些人又一个个全是陌生面孔,他放了心,支起一条胳膊,靠在茶几上打起瞌睡来。
火车呜地一声长鸣,开始启动。有法在轻微的震动中感觉车子的行驶。车厢里叽里呱啦全是说话声,根本不让他瞌睡。其中有许多滨海口音,吐字有力,音调僵硬,却又三分上海味道。不知是哪个座位底下,或者货架上,散发出刺鼻的熏制食品气味。那是过大年的味道。所有人都在这几天往家里奔。他在这个时候才有了回家的感慨:他有家难回!之前他回去过,差点被另外两个追债人抓住,还是翻过后墙逃走的。他一闭眼就重现当时的场景,美兰抱着孩子跑出去,两个追债人一上一下搭起人梯,从围墙外面探出头来。他一紧张竟打不开生了锈的后门门锁,于是搬过矮梯,跨上后墙,然后攀着下去。
美兰。现在在干什么?还做面膜,练瑜伽,打麻将吗?以前他外出往家里打电话,她必定在做其中的一项。她没心思管孩子,直到他翻船,已经入不敷出,她还是不肯辞退月嫂。她威胁他说,你这点钱都付不出,养啥孩子?你要是不留出这点钱,我把孩子送人了!
他后来连电话都不敢再打回去,手机是可以定位的。他怕被人定了位,然后把他抓住。他奇怪地发现,现在自己都不怎么想他们了。这次回老家,重返与亚男初婚的老婚房,被迫回忆了过去的恩怨,之后又见到了第二任妻子玉莲,又重温了昔日的一份缠绵。现在他一闭眼,能看到她凌亚男男人婆似的架势,手大脚大,轮廓分明;叶玉莲芙蓉花似的秀丽,细皮嫩肉,俊丽依旧;可是他此刻竟一下子记不起美兰的容貌了。美兰有骄人的身材,有大堆时装和鞋子靴子,可是她的眉眼,他已经记不清长啥样子了。
可可!只有女儿可可,他一想起才会生出无限怜爱之心来。尽管还是女儿,尽管那女孩一点也不像自己,但他还是对她生出万般柔情。大概自己是老了。想到那个洋娃娃似的可可,不由像爷爷疼爱孙女一般,痴痴的了。
然后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这回去滨海,恐怕还是不能见可可和美兰啊!这回真正成了丧家犬了。而抬头看窗外,火车正咔嚓咔嚓,一刻不停地奔往滨海。迟上的冬日,也正缓缓升上去照到北边的村庄屋顶上。那些村舍可不是简易的吴村老屋,都是三层小洋楼。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早出来,连口水都没喝过。于是站起来,拉过货架上的人革包,取出里边的旅行杯。总得先喝上一口热水。他舔舔嘴唇,感觉唇上干裂了,喉咙口有一种辣辣的刺痛。
过道里很挤,他只能吃力地穿行。没有座位的旅客,斜靠在冲出外面的椅背上。前后望望,都是杂乱站立的人,或者聊天,或者旁若无人地看着手机。他挤过几排座椅,渐渐接近中间车厢接头。接头处没有座位,站着的人更多了。连供水的地方也被人遮住了。他拿着杯子过去,罩住水龙头的人让开一点。于是他凑过去,拨开龙头,让水嘀嘀嘀灌进被子里去。水看来是热的,腾腾冒出热气。
待到水近瓶口,他关了龙头,盖上盖子。他转身的时候,本能地看了一眼另外一个车厢。这一看,立刻把他看得大吃一惊。在另一个车厢的过道里,有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风衣一个夹克,正一前一后,挤着往这边过来-----
他又本能地缩回头,然后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这回完了!在火车上,被他们发现,也就无处可逃了——总不能跳车吧!总不能像孙悟空一样隐身吧!车上人再多,行李再多,这么大一个人也藏不住。尽管他们也不会马上动手,他们会站在一边死死盯着他,直到下车,再扭住他,带回去-----完了!
这时候“吧嗒”一下,旁边的厕所门开了。他突然脑洞一开,闪身进了厕所。他连忙扳动门上插销,让门锁上。他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外面没有反应,只有窗口的咣当咣当的声音。他迅速研究了这个窗户,至多能出去一只小猫,人是钻不出去的。何况他还不能放弃他的人革包,那里有他的换洗衣服,有证件等不能丢下的东西。
厕所是他的诺亚方舟,可终究又不是久居之所!
他脑子里还是砂轮似的飞转,他想过向阿珠求救,可是她在城西,即便马上驱车出来,抄近路走钱江新桥,也未必跑得过这列慢车!何况她不见得愿意为他跑。然后他想到“小小”,那女人根本没车啊!但是由小小,他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不管有没有用,算捞一根救命稻草吧:找个老相好!
他掏出手机,啪啪啪翻动拷贝的号码,很快找到了一个萧山手机号,名艳华。他几乎想不起那个女人是干什么了,死马当活马医,摁下了通话键。
话筒里唱道:“因为爱——所以爱”,没有下句,竟然通了。“喂,”对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问道,“啥人?”
他赶快自报家门:“是我,吴有法。”里边哎哟哟几声怪叫。这里有法却突然清醒,万一狗日的追债人此时就在门外,贴着门偷听,岂不自己暴露了吗!于是压低声音道:“妹子,二十分钟后我将到萧山火车站,你开车到车站来接我!”
那边女人还不大清楚这么回事呢,支吾几声,然后道:“好的好的!我这就过去!”
他随即关了手机,放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