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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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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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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人连载

十、访谈记录

 

 

1、艳华【一】

 

 

你好,老板。欢迎到小店里来。我呀,我不是本地人,老家江苏,吴县。是啊,走的地方多了,说话就南腔北调,什么话都有了。都去过哪些地方?最早去的是深圳,后来就到了东莞。干啥?打工啊,三班制,住铁皮屋,啥工种都做过,手磨破,腿站肿,日夜颠倒,月经失调。改革开放嘛,百万民工下广东。

后来?那不是跟老乡出去玩嘛,到娱乐场所,夜总会,开了眼界啦。发现干死干活,赚不了几个钱,不如趁年轻,有点青春资本,捞点活络钱。然后决定出来做,老乡做按摩,我洗脚——我放不开嘛。她每个月赚八千,我拿四百。人的思想观念,有个转变的过程。我出生农民,脑筋守旧,转变慢。还想着保留一个干净身子,嫁个人,规规矩矩守个家。

那个时候认识了吴永兴,那个小滑头。跟他好了。那个人长得比黎明还黎明。嘴上抹了蜜似的,骗我,说他家乡吴村怎么怎么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家那个吴村是天堂中的天堂!

   后来,我就跟了吴永兴到了他们老家。那里倒是真正的江南水乡,全是河港,全是墩墩,出门就靠船,客轮一天一班去县城。除了鸡叫狗叫,静得爬出鬼来。一条黄泥公路,刚刚在铺设,还没通车。我们一回去,马上好像穿越时空,到了明朝。比我老家吴县还要闭塞得多呢。

   我当时就晓得上当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肚子里有我们家吴苏杭了。等苏杭断奶之后,我就想要出来,吵着要永兴的老头子想办法。他老头子吴进发你认识不,早先吴村大队书记。他路脚广,能帮我和永兴想办法。后来才知道,他能利用的也就是两个吴村出去的人。一个叫吴有财,是个大老板,他的外甥。我前夫吴永兴是个白相人,野惯了,不肯进他的公司。至多是想法跟他借点钱。

另一个就是吴有法,在县上做官。是啊!早在那个时候,我就认识了吴有法!他那时候在县里当官,能托人帮忙批个执照。我和永兴就在镇上开了个店。他是个讲原则的马列主义者,告诫我们说,要禁赌,禁毒,禁嫖。我们哪能听他的啊!一个封闭小镇,没啥外来人口,弄个娱乐中心,禁这禁那的,还做啥生意?再说他马上下海了,管不着我们。他把县招待所承包了,搞了个康城娱乐中心。那一来,我们胆子更大啦。

直到后来,小店被我公公吴进发给砸了。他是在茶馆喝茶,跟人吵了一架。那人最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你这老王八,你气概不煞啦:家里养了两个开卖屄店的。”一句“卖屄店的”,戳了公公痛处啦,出来拿了一把铁耙,砸了我们的店。

之后我们就出来做了。到杭州啊,我先是给人洗脚,吴永兴干老本行,做保安。他这个人,老话讲是个“纨绔子弟”,狗改不了吃屎,跟人家有钱少妇勾勾搭搭,有一回干脆勾到我们租屋的床上了。我当时那个恨啊!老娘也不是吃素的。你找人,老娘也找人,比你找得多,比你有钱,有势。

后来,我就开始做那个了嘛!在洗脚店做,跟人搭讪啊,看到有那种意思的老板,就约了出去嘛。赚了钱我自己存着。

有一天晚上,一个做钢材生意的老板,开着一辆奥迪600停在我们店门口,然后像个侍从似的跑到另一边开车门。我在门里看见了,下车来的,是吴有法。他由吴局长变成了吴总,一身简易夹克,换成名牌西装,但是那种质朴——或者叫土气,文雅——或者叫酸气,是没啥改变的。

我想过躲避,几乎本能地走开去。可是我们来了客人要排号的。吴总他们进来,叫号正巧叫到了我。我进包厢之后,发现正好轮到我给吴总洗。我尽管经历不少,阅人无数,可心里还是紧张害怕。结果你猜怎么样?他不认得我了,根本没把我认出来!

我一边庆幸,他不认得可是好事,虽说我跟吴永兴已经闹翻,虽说我不再回吴村,可我有个小子苏杭,总不免要去吴村看儿子呀;一边又抱怨,你官老爷就是眼睛高,明明见过老乡【晚辈】的媳妇,却半点都不记得了。

不认得也好,一切按照常规,冲水,加药,按背,修脚,捏脚。在这个过程当中,那个钢材老板不停地跟吴总说话,另外又不停要求我们这样那样。给他服务的小姐是个话痨,也讨好地跟他们说话。只有我和吴总,不大说话:吴总只管享受,我只管卖力服务。

本来一道道程序走完,也就完了。谁料那个钢材老板心细,他发现我最后在给吴总松骨捏腿的时候,吴总裆下那个部位鼓起来了。他马上凑到吴总脑袋一边,跟他耳语了几句,然后又用手机打电话,包了一个客房。

我当时哪有心思去伺候他啊!万一被他认出来,那不羞死人啦!可是那个钢材老板已经为他点好我,推辞不掉了。

 

1、艳华【二】

 

后来?后来我就去啦!

结果不像你想的那样——看看,臭男人,你也是这副嘴脸!

好好,我把过程讲给你听。我换了一身衣裳,化了妆,打的过去。洗脚店是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啊,不性感,没个性,而且跟我的皮肤不配。我戴了一个头套,金色的,描了眉,抹了口红,尽量化得让有法认不出来。我怕他一时想不起来,到时候贴得近了,又想起来了。

那钢材老板订下的,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那个时候,五星酒店还是时尚。会所是后来才有的。我们打工的,哪能进那种场所啊?可是我在深圳东莞也去过,一般走的是边门。大厅里有咖啡雅座,有音乐喷泉,有钢琴伴奏。这天我去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只能走正门了,是啊,那时候还人进人出,热闹的时候。我那时候进去也好,没有人注意你。我进门之后,直奔边上的电梯。那个房间的号码我至今还记得,是8008.电梯里有镜子,我看见自己像一个妖艳的陌生女人:外面是一件毛领短褂,一条黑色皮裙;胸口露出大片胸脯——那时候比现在要胖,大腿到膝盖以下是丝网袜子,脚上是一双翻毛的棕色靴子。是啊,大冷天,该捂的不捂,不该露的全露,那不是年轻嘛!

到了8楼,找到8号房间,我笃笃笃敲了几声。首先令我意外的,是房门没有关上。里边传来一声:“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发现房间里不是我想象的灯光幽暗、气氛暧昧,竟是一片通明。一张大床,被褥雪白整齐的铺着,不曾动过半个被角。这边几只沙发却移动了,围成半个圆圈,中间是一张茶几,茶几上有菜碟,有酒瓶酒杯。待我过去,吴总才从一旁的壁橱那儿转出来。他没有更衣,还是西装革履,只有那双皮鞋换成一双拖鞋,脚上穿着的是我给他穿上的白袜子。

他见了我,叫道:“来来来,坐吧。”

我感觉异样地坐下——他太客气了。

他走过来,将一个酒杯倒过身,说:“喝点红酒吧!”

我心想老板到底是老板,喜欢来点小资,搞点情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喝吧。就坐下了,还端起他给倒的酒杯。那酒我知道,叫拉菲,贵的不得了。

他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伸过来跟我碰杯。他在跟我碰了杯后,拿异样地眼光看着我,问道:“哪能话,味道不错去吧?”

我摇摇头笑道:“吃不出来。”

“资产阶级的东西呀。”他感慨道,“吃一瓶,顶半年工资。我在单位上班的时候,一包雀巢咖啡,分两次泡。”

我只有再赔笑道:“不一样啦,新千年都来啦。人的脑子,都变了。”

“是啊,”他指指自己脑袋说,“我们这种人啊,这里转得慢,跟不上了。”

“你不是大老板嘛!”我恭维道,“刚才那个老板,戴介大一只金链子,还那么巴结你!”

“那是人家有求于我。”他又倒了酒,拿着酒杯道,“我跟你讲,小姑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家这叫投资,懂吗?”

我听了忍不住了,反驳道:“为利,老话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啥不对吗?”

他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点头道:“也是。没啥不对。可是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求利的心理有啥不对吗?就像这红酒,本来就是要卖钱的。可是我们在酒上附加了别的东西,我们甚至还制造假酒,你吃了会不会觉得酸,觉得不对呢?”

我摇头道:“我没想过。”

“为利出卖自己,你说对吗?”他又咕咚喝了一大口。

我不由自由道:“你怕啥,你又不是啥大官,要被朱总理抓起来,你怕啥!”

“良心,正义,价值观,你懂吗?”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的一字一顿,暴露出醉意来了。然后他手舞足蹈起来,“我跟你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不懂。我哪懂他说的那些大道理啊!我走南闯北,见识是不少的,也学了许多劝人行乐的套话。甚至还有钟镇土话,说一个男人如果一生只睡一个老婆,到了铁板上还要敲脚蹼头的。可是他这时候醉啦,开始说疯话啦。

他说:“我们现在,啥都没有啦。老古套的道,是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解放后的道,叫为人民服务。现在呢?”

我站起来,伸手去夺他的酒杯。这时候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突然说出了叫我更为吃惊的话。他的眼睛里是带着狡黠的,把右手里的酒杯换到左手上,右手抓住我的手,然后说:“我们人,不能为了钱,把所有的礼义廉耻都丢掉,对不对呀,永兴媳妇!”

他竟然叫我“永兴媳妇”!他竟然认出我来了。

啪啦,我脑子里好像打了一个霹雳。然后,当时像一个人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无地自容了。

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早就认出我了,只是在店里,没有给我点穿。

一个人,即便她是做小姐的,也不能被当中扒光衣服。更何况我主要给人洗脚,卖身只是客串一下。

“好啦!”他为我解围道,“这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出去,我比你更难堪。我们两个,都不会再回吴村了,放心吧。城市里,一到街上,谁还人的谁!”

他的话,好像一点点给我遮住了裸露的身体。

接下来?接下来我就陪他喝酒了。我也喝了很多红酒,把自己灌醉了。那天夜里当然啥都没做啊。我那时候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男人。他在生意场跌打滚爬,好像总是背着一个蜗牛似的壳。他外面坚硬,里边总是柔软的。他偶尔也让我帮他找小姐,做完以后就后悔,说他的种子白白扔掉了。我就笑他有帝王心态,想三宫六院,又个个为他守节;他一边熬不住找小姐,一边又诅骂这个时代笑贫不笑娼。

我和他?这个你就不必问了。那天光是喝酒叙旧啦,哪里还有那种心思。人哪,有些观念的东西是跨不过去的。论辈分他长了一辈。其实也没啥,我后来离婚了。有法帮了我很多忙。后来我决定到萧山开店,也是他给了我赞助啊。

我和他后来的关系就是那样,跨不过去,一跨就有种乱伦的感觉。你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吗?我为他介绍的小姐,他后来就干得起劲儿了。

是啊,那天早上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到火车站去接他,你说,我能不去吗?

 

3、小四

 

   你好,老板。我是小四。我在店里是四号,年纪最小嘛,所以大家叫我“小四”。只有吴总,每次叫我都要加一个字,叫我“小四川”。

我老家?老家四川啊,丰都,那个鬼城晓得啵?是的,“川妹子”,长得还可以。我们那里风调雨顺,气候好嘛,吃的又是细粮,女人皮肤就好。吃辣椒没得关系,血色好嘛。可惜我们那个地方,除了种地,没有别的营生。那些男的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老人和娃娃。

我初中没毕业,就想出来打工啊,家里不让,幺女子,老人还是宠的,不肯放出去。过了两年就让我嫁人了。是啊,我嫁过人啊。那个男人是个瓜娃子,不提他了。那个地方“一坛子萝卜——抓不到姜”【四川俗语】,没个好的。他老头子也不是东西。老巴子趁他儿子不在吃我豆腐。老子不干,就跑了。

后来就跟着小姐妹,到处跑。到过广东,去过福建,后来又到杭州来了。到杭州碰到了艳华姐,跟定她了,做了几年啦。

好啊,说说吴总。吴总是艳华姐的恩公,我一开始不晓得。艳华叫我去给他敲背,我就去了嘛。去的是五星级大酒店。到那种地方去,我们一般都是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客人有钱,给的也多嘛。怕的是遇到变态,不是害怕被抓。有钱的客人,港澳的,国外的,变态的多。把人不当人地玩嘛。还有用鞭子抽的,绳子捆的。

我当初就是带着那样的心情去酒店的。

进门以后,他竟然摆了酒菜,让我与他一起喝酒。他请艳华姐喝酒,请我也喝酒。他叫了小姐,好像是为了陪他喝酒。

然后就摆龙门阵嘛。男人喝了酒,话就多了嘛。说的啥子?啥都说,这个人是个书呆子,巴拉巴拉说上大堆做人道理。酒喝得越多,他的话就越是疯。最后他居然问我,你说,人活着到底有啥意思?嗯,有啥意思?

他逼着我回答,我只好回答啦。我说:男人三条腿,女人两张嘴,都是为了活嘛,活个自在。

他当时不明白啊,还问我第三条腿是啥子,把老子笑惨喽。第三条腿不就是-----。女人两张嘴,你晓得啵。做我们这一行的,不就是用下面一张嘴,来糊上面的嘴嘛。这叫“话糙理不糙”嘛。

我跟你讲,吴总这个人,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的。他讨过两个老婆,找过不晓得几个“亲家婆”,又做着老总,可是我给他敲背,他还像一个瓜娃子。他说你要不是艳华介绍来的,我就叫你走人。他说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我自己来,自己来。他不让我给他戴套子,要自己来。他那么大年纪的人,还怕羞。后来我才晓得,他那个东西,过去是包茎,开过刀的。

他跟我讲,他以前只叫过小姐洗脚按摩,没有干过那个。他一摸我身子,说你身上怎么那么柔软,跟一团棉花似的。他说人家都讲川妹子好,原来是这样啊。然后他就亲,从上到下地亲,嘴里还说疯话,说我是“大自然的杰作”,把老子笑的,不好意思了,遮住自己的脸。

直到亲了好久好久,最后才上来。上来之前还说了一句:“得罪了——你忍着点。

老子被他这么客气礼貌弄得不好意思了,也不装模作样的叫了,只管好好配合他。这个男人好色,可是他懂得怜香惜玉,做的时候动作重了,还问我“不要紧吧”。我就点头配合他。

做完以后,我给他擦身,他又抢过我手里的纸巾,说“我来我来。”我们干这个,做完都要给客人拿掉套子,擦身的,就他一个,不要我擦,还别过身去。

后来,他就隔它十天半个月叫我去一回嘛。他把他跟我做爱叫做“回归自然”,呵呵。我当然特别高兴到他那里去呀,有得吃,有得玩,拿钱还拿得多。一般男人,都是干完了把钱塞给你。他不是的,他给了我一个卡,卡上划进了一笔钱。他说他不喜欢像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所以我给他服务,后来就变成他“亲家婆”了嘛。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找小姐,是拿我们小姐当人看的。我们做这行的,也是赔出身体,陪着笑脸,拿点辛苦钱嘛。赚钱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老子也是人,你拿人家当朋友,老子也会拿你当朋友。所以啊,后来吴总不是没钱了嘛,他叫我去,去一个小旅店,老子照样去,老子照样陪他睡觉。老子让他发泄,跟着他骂人。

那是一个月前,他说他从上海逃回来。一个放现钞和证件的包包丢了,狼狈的很。他说他被人追杀,快要走投无路了。

我说要不你逃到四川我老家去吧,到山里躲起来。

他说他过年还要回一趟老家。还有一些要紧事情要办。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躲到山里去。

第二天,我送他去车站回康城,上车前还给了他两百块钱。没啥的!人家落难了,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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