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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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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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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风雨

《故园风雨》

八十年代初,我父母都在农机厂上班。

当时还没有幼儿园之类的托儿场所,又由于居住在河边,汛期来临时父母经常把我们送到杨爷家的大院里关起来。

杨爷当年是二野野战军一员,跟随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因负伤留在了当地,解放后一直在区行署上班,文革时被下到公社。杨爷瘦高挺拔,经常穿一套发白的草黄色军装,走路不疾不徐。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杨奶个头不高,在当时的市管会上班,他家十一口人住在河边一家被没收的地主老宅里。

杨奶把她的老母亲从老家接过来住,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已经不大能走动,经常坐在廊檐下的藤椅上打瞌睡,可是一听到我们打开临河的大门时立即扶着藤椅站起来制止,不打瞌睡时经常咧着没牙的瘪嘴笑看着我们嬉戏。

地主老宅坐北朝南临河而居,满大院青砖铺地,五层台阶上的三间正房飞檐挑梁,巨大的雕花木门与雕花窗户使房间内的采光效果很好,主卧东房门悬挂着洁白的门帘,门帘上的帘眉不像我家里绣着“金玉满堂”字样,而是别满了各个时期的毛主席纪念章。阳光穿过雕花窗户,照在毛主席纪念章上金碧辉煌,让人不由得敛声屏气心生敬仰之情。

三间东厢房与正房成直角坐东朝西稍矮一点,结构也简单点,最南端的敞开式厨房里经常飘出砂锅炖的中药味,在氤氲的空气里更为浓郁沉滞。厨房木柱回廊上方还挂着几个竹篮、竹筛子,里面盛放着雪里蕻菜干、豆腐皮、粉丝之类的居家常备菜。

在政府工作多年的杨爷依然保存着中国几千年以来的农耕意识,尤其是经历过风浪后,他更渴望回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杨爷在正房西边开辟出一小块菜地,种些小葱、芫荽等调味佐菜与青菜、萝卜之类的家常菜。小菜地南边是一口生满了苔藓的轧水井与洗衣池,洗衣池旁边摆放着木桶、木盆与搓衣板、刷子、洗衣膏,杨爷家的大女儿丫头经常坐在木盆洗刷着一家老少的衣物,一洗就是半天。大院南边东西两侧各栽着两棵柿子树,柿子树有些年头,已超过高大的正房,稠密的树叶荫盖着大半个院落,当年的地主祖上植下两棵柿子树时希望荫蔽子孙事事如意,却未曾想后人或出奔台湾或下放到农村从此天涯永隔并没有遂意。背阳的铁黑色柿子树树干上偶尔会生出一撮撮苔藓,我与东梅姑在地上捡拾被风雨吹落的柿子花时,有时则垫起脚尖尽可能攀爬着去抠树干上苍绿的苔藓,往往从潮湿的树干上滑下再顺着脚下的苔痕一跐倒地。

杨爷的大儿子杨东风比我爸小四岁,杨东风因与我爸脾气相投,遂结为老契(结拜兄弟),家里有什么事我爸总是先想到这个老契。

杨爷对于东风叔与我爸的交往从不干涉,相反在下班路上经过我家门口时,常会停下脚步背着双手微笑着与我爸交谈几句,或是柿子熟了的时候,亲自送几个到我家,还教我妈用青涩柿子做又脆又甜的暖柿子。

东风叔从部队复员回来被安排在派出所上班,他每天穿着一身整洁的绿军装,愈发显得面庞红润……有点像红扑扑的苹果。

记得小时候我们常用“像苹果一样红扑扑的脸蛋”这个组合词语来形容一个人面容,后来我回头仔细打量这个具有时代特色的专用词汇,想着那时人们生活在计划经济的年代,能够吃饱已经不错了,谁还能吃上红扑扑的苹果?但是人们一直向往着美好的生活,遂用红苹果、白牛奶来形容一个人的外貌与皮肤。

东风叔在派出所里首先从户籍警开始。他正赶上1982年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对于我的一家,他不用上门入户就知道我一家五口的生日,不知是为了图省事还是时间紧任务重,他把我们的姓氏简写,连我的名字也被简写了。上学那会儿,我嫌名字笔划太多常在作业本上简写,被我爸发现后总是让我一笔一划再改正过来,谁知后来户口本(那时还没有身份证)上的姓名全部是简写。从我爸这一代开始,由于杨东风同志的不严谨导致我们的姓与家谱上祖先的姓同音不同字了。

我上初中时,杨爷调回市里工作,举家搬到平桥,东风叔也调到平桥派出所。

那家地主老宅的主人也返乡回来,临街的李国盛、秦祖红两家也分别搬离腾出临街的两处房屋,原来从临街到临河的那一大片房舍都是樊姓老地主家的。

我再去老宅大院时,不用绕道从清风道口沿河而上,而是从临街的房子向南穿过道直接到后院。

临街与后院由一条狭长昏暗的过道相连,过道靠墙处依次摆放着两口刷着黑油漆的棺材,每次我一个人走过道都是一路小跑,两眼也会紧张地注视着棺材,生怕有鬼把我拖进棺材里。

返城的地主女儿樊大姑奶凭临街的房子开了个小卖部,樊大姑奶头发已经花白,面皮黄白,一笑露出两颗银色假门牙。地主婆樊老太一身黑色的大襟绸衣愈发显得皮肤晶莹白皙个子娇小,大襟绸衣的腋窝处插着一方白色手帕,稀疏的乌发整齐地在脑后盘个发髻,与电影中地主婆的装扮一模一样。樊老太偶尔支着一双小脚倚靠在小卖部门口看街上过往的行人。

但也与电影上的地主婆不一样,我再去樊家后院玩耍时,樊老太静静地坐在廊檐下看着我玩,更不会放狗咬我。樊老太爷毁去杨爷开辟的小菜地,搭起了篱笆栽上了喇叭花、玉簪、凤仙花、菊花、兰花等花卉,菊花开时有墨菊、绿菊、玉露、龙爪等稀有品种,他还分了一棵墨菊给我栽。至于吃菜,樊老太爷则每天挎个竹篮柱着根竹棍颤颤巍巍地到菜市场去买。

后来进出老宅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听说他跑到台湾的两个儿子要回来探亲了,后来听说樊老太爷的儿子回来后蹲不惯厕坑给他们老子修了卫生间装了个抽水马桶,后来还听说又装了浴缸。我妈去找樊老太学做大襟衣上的琵琶盘扣回来说:“那浴缸真大,里面的水能洗一家人的澡,是像杨爷那样的一大家子。”

我好奇地问:“那樊老头子一家洗澡、上厕所的水都流到哪里去了?”大家背地里仍然称呼那个樊老太爷为樊老头子,我也习惯了那个时代对阶级下意识地盲目批判。我姐像看白痴一样白了我一眼:“肯定都顺着阴沟淌到河里了!”

从此,我再也不到樊家老宅下游的河水里洗澡。

随着樊家地主以及越来越多下放的地主返城,在新疆建设兵团农七师的右派爷爷也平了反,写信说不久就能与奶奶一起回内地探亲。

我爸请人打了一张黄栌色的高低床、一张黄栌色食品柜、两张棕红色单人沙发布置在堂屋里,我妈则到市百货大楼买了一对宝蓝色的花瓶,还买了粉梅花、红牡丹、黄菊花等塑料花插在宝蓝色的花瓶里,花瓶呈左右对称状摆放在食品柜上。

我爸又自己动手打了一张茶几放在两张单人沙发中间,也刷上黄栌色,在下班的路上还买了松鹤塑料小盆景放在茶几上。

堂屋里焕然一新,亮丽明媚地等待着离家三十二年的一对老人归来。

爷爷奶奶没有回家之前,看着弟弟一个人睡在堂屋的新床上,我也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与弟弟睡在一张床上。

半夜时分,我被说话声吵醒。

我从被窝里抬起头,看到我爸与两个男人坐在火盆边,我仔细辨认着声音,原来是东风叔,还有一个人不认识。

他俩个把鞋袜脱了放在碳火上烤,我爸递过两杯茶,他俩接住用双手抱着暖手,我爸不停地往火盆里加着木炭,一大盆火照的那俩人面庞愈加黑红。

我躲在被窝里暗自思量东风叔搬到城市后怎么变的像农村人一样粗黑?

我妈端进一大锅稀饭放在火盆旁边继续煨着,我从散发的饭香味里闻出是红豆糯米稀饭。

一会儿,我妈又端进一大锅酱杆白(一种咸菜)煮咸鱼镦在火盆旁边的铁架子上:“你们慢慢吃,我去再炕一锅馍。”我爸从食品柜里拿出一瓶酒:“喝点暖暖身子。”那人摇手道:“大哥,不喝了,先吃饭,饿死了……下次再来找大哥喝。”东风叔把袜子穿上,又把短大衣脱下放在沙发上,我看他伸手盛稀饭的时候,腰带上露出一截黑黑的东西,我忍不住喊道:“东风叔,你皮带上插的是手枪吗?”

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手枪,现实生活中只远远地看到猎人经过大院门口时扛着的猎枪。东风叔回头看着我笑了:“醒了?”我从被窝里坐起来:“东风叔,你的手枪能不能给我看看?”东风叔放下饭碗,我爸轻声呵斥道:“还不睡?打扰你东风爹他们吃饭。”我爸呵斥我的时候却也好奇地盯着东风叔的腰部看。

东风叔从皮带上取下抢,捣饬了一下递给我爸说:“大哥也看看,这是五四手枪。”我掀开被子跑到我爸旁边:“爸,给我摸摸枪。”我接过手枪的刹那经不住喊道:“好重!”我抬头看着东风叔:“东风叔,你们来抓坏人吗?我可以给你们带路!”我在电影里经常看到儿童团团员给八路军带路。

另一个人哈哈笑了起来:“妞儿,安心睡觉,你叔抓二王呢,二王知道不?你不怕?”他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抬头看看窗户。我双手抓紧手枪,抬头朗声道:“不怕!”

我妈端一盘锅炕子馍进来:“还不上床睡?别打扰你叔他们吃饭。”东风叔接过手枪继续别在腰上,随着他的动作,铁黑色枪柄一会反射出碳火红,一会儿又泛出冷冷的光。

我到平桥上高中,有次在去学校的路上遇到东风叔。

我那时已经到了见熟人拘谨、见陌生人反而轻松的不自信年龄段。

东风叔迎面而来,他穿着一件皮夹克,腋下夹着公文包。我看到他的目光已经投向我,只好停下脚步硬着头皮嗫嚅道“叔……”

东风叔也停下脚步,用手扶了扶夹在腋下的公文包:“荣儿?长这么高了?”我把目光落在他的胸口不敢抬头看他,东风叔又问:“听说你在上面上高中?”我点点头,他取下公文包扬了扬:“我就住在粮校北边,放假去我家玩,放假时你妹杨柳也在家。”

我点点头一边答应着“好”一边抬腿就走,如释重负。

后来听说东风叔又调到东双河乡派出所任所长,东双河乡在信阳最南端,与湖北省随州市接壤,湖北省的一块飞地小林县就在东双河境内。

我到广东打工后有一次回家,与我爸谈起以前的人。

我爸像想起来似的说:“你东风叔……坐牢了。”我爸看着我吃惊的神情惋惜道:“自己没把握住……去小林抓赌,私吞赌资好几万呢,他也不是差钱的人呐?他没把握住自己……”我问:“那我王瑞婶与杨柳妹呢?”

我爸将身子往椅背一靠,耷拉着眼睛说:“离了。”我仍震惊于杨东风的变故,一时竟无话可说。

我爸继续耷拉着眼睛说:“我这个老契,他当官了,我从没有想过去找他……他坐牢了,我得去看看!”

我问:“你去看了?”我爸说:“你东梅姑说他在肥西劳改农场,我就去了。人家问什么关系,我说是兄弟,人家看身份证上的姓不一样,我说是姑表兄弟,我给人家说好话,人家看我不像坏人,就给见面了……你东风叔还和以前一样,没瘦,就是头发白了……”我爸的眼睛有点湿润:“我把我身上的钱都掏给了他……连我在路上买的芝麻饼也掏给了他,你东风叔哭的那个呦……”

我爸以前在农机厂出差时从不乱花钱,长途也只是买芝麻饼做干粮充饥。后来我父母双双从农机厂下岗,先开始凑钱买了辆翻斗车在矿山拉运矿土,后来又买了辆客货两用的飞虎车,再后来又买了辆三轮车……自从我爸开车后家里就没有顺过,生活每况愈下,要不然我也不会离家远到广东打工。我爸去看东风叔的时候,家里的那辆三轮车也变卖了,父亲赋闲在家,家里靠母亲与人合伙做大米生意在支撑。

我心疼道:“你把芝麻饼都给了东风叔,你一路上回来吃什么?”我妈奚落道:“穷大方!一路吃什么?一路喝风回来的!人家家里条件那么好,就差你那点钱?!杨丫头姊妹几个随便掏出一点都够你用几个月了。”

我爸瞪了我妈一眼据理力争:“好歹我们也是老契不?他姊妹是他姊妹的钱,我钱不多,但也是我这个当大哥的心意……我让他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他一起喝酒。”

我爸的眼神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雪天与杨东风一起上山撵野兔、夏夜与杨东风一起游过浉河去偷西瓜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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