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老街》
从记事起,我家一直居住在街上卫生院斜对面的大杂院里。
卫生院依浉河而建,坐南朝北位于街上最南端高地,以卫生院为坐标点向北衍射出几条街道。
卫生院门口东西向的一条老街以前叫做革命街,现在与时俱进更名为科教路,小学、中学、派出所和当时的乡政府分散在老街两侧。正对卫生院大门的一条南北向老街以前叫做战斗街,这条街主要汇聚着农业银行、农村信用社、税务所、电影院、供销社、农机厂、邮局、竹器社,还有几个其他大集体性质的合作社,同时还兼任着逢集时的集市场。战斗街两侧又衍射出若干街道,分散着居委会、电力所、食品厂、粮管所、工商所等单位,其中两条小巷因巷道曲折幽长而被称做“大拐子”、“小拐子”。战斗街最北端是东往罗山县西去信阳市内的汽车路,饭店、旅社、汽车站、水利站、公路道班和畜禽交易场沿着汽车路两侧而建。
街上人习惯把我居住的那条革命街叫做“街南头”,那时的街南头,是个勤快人聚集的地方。一大早,当家男人趁早饭没烧好之际把自家院落、门口清扫干净,在垃圾堆遇见后会心一笑彼此恭维道:您真勤快呐!
倒过垃圾洗过手,当家男人们各自捧着一杯茶,或站或蹲在卫生院门口谈论些国家大事。尤其是清明后,温度渐升春茶上市,早起去卫生院门口聚集的当家男人更多了。
卫生院门口陆陆续续聚集的当家男人多了起来,一人捧着一杯茶,先开始的时候,是双手并拢握住茶杯,用眼睛逡巡着别人指缝里露出的茶色,待看到自家茶杯里的汤色比其他人手中茶杯的汤色青亮时,则换成一只手握住杯口,另一只手托住茶杯底部以便把更多的杯身暴露出来。这时比过了茶汤色,他们又开始议论起彼此茶叶的形状,有芽尖的,如雨后春笋根根直立;有一叶一芽的,如观音玉手自然舒适托净瓶。然后他们开始品论起芽尖的白毫,透过玻璃杯,可以清楚的看到茶毫随着水温波动……他们徐徐地吹着杯口闻茶香,然后啜起嘴慢慢吸一口,让茶汤在嘴里转动着,待到口腔都浸润到茶香时再缓缓咽下,在喉咙也被茶香熏染的那刻,双眼像注入一股清泉般顿时明亮起来:嗯,不丑,今年买到好茶了!这时对自己手中茶叶不满意的人就会围拢上来追问其在哪里买的,那时茶庄尚未兴起,喝茶都是逢集时在赶集的茶农手里买的,但也会热情地说:下次我要是再遇见那卖茶叶的老几,给你也带几两?!相托的人高兴的应道:行!
第一泡茶水喝完后我这个“小尾巴根子”开始派上用场,我父亲扭头喊道:妞儿!倒茶!我学着戏里丫鬟双手在腰间敛个万福:“是!大人!”嘴里一边念着鼓点,一边施施然地踩着碎步一路小跑回家,再登场时,手里拎着茶瓶把各位叔叔、伯伯的杯子续满,再把茶瓶送回家后快步跑回来,生怕错过我父亲他们讲的有关老街人情世故。
70后的记忆里少不了连环画、冰棒、汽水等物,卫生院叶院长家属岳姨没有工作,就在卫生院大门两侧铺开长长的竹帘子摆上连环画,另外还支起冰棒箱、架起汽水桶,顺带还卖些泡泡糖、棉花糖之类的糖果。
每到放学际,连环画摊前挤满了学生,挑过中意的画册后或蹲或靠墙坐着看,汽水则是糖精掺红色、黄色的颜料兑上凉水制成,喝多了连舌头都被染上色。后来台球开始盛行起来,岳姨又在卫生院门口摆了四张台球桌,夏季夜深时,精力旺盛的青年男子赤膊在昏黄的路灯下捣着台球。有次下午上学时,我看见在供销社上班的张妈妈杀气腾腾地握着跟细竹棍向卫生院的方向一路疾行,待我走到医院门口时,只见张同学手握球杆嗞着牙乐呵呵地看着他弟弟匍匐在桌子上捣球,兄弟俩聚精会神全然没有注意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我想提醒一声,不过那时男女生之间不兴说话,只好头一低往学校去了。待上课后看到一脸木怵地坐在斜对角的张同学,心想:今天这小棍汤要喝饱了。
家乡的绿皮甘蔗上市后又是另一番热闹,岳姨到天冷季节就在卫生院门口卖起了甘蔗。我们那里有一种“劈甘蔗”的赌吃甘蔗方式:挑一根甘蔗不用手扶竖立在地上,单手执刀从稍劈下,劈的最长者为胜,劈的最短者落败,败者付甘蔗钱。
通常比赛劈甘蔗的都是年青男子,未成年的男孩子们身高不够,当然也付不起买甘蔗的钱,当家男人们则不屑于这类斗气方式。男孩子们围在赌甘蔗的青年男子身旁看热闹,顺便再捡些“二皮”吃,“二皮”也就是刀锋劈开甘蔗时掉在地上较薄的那部分。看过很多武侠片中用刀的,但都不及我记忆中劈甘蔗的百友英武,他把一根甘蔗往地上顿顿立好,手臂伸开比划着合适的距离后站住,双腿跨立稍弯曲,用刀在甘蔗稍上反复试验着落下的位置,手起刀落间,一根甘蔗被他劈开大半,以至于百友一出现在甘蔗摊前,身后总是围着一些半大孩子怂恿他找人劈甘蔗。
临近春节,大人们忙着打扫卫生置办年货,我们乐的没人看管,晚饭后就聚到卫生院门口的路灯下堆雪人或造滑冰道。我们翻出摸平了鞋底的球鞋在卫生院门口的坡道上慢慢摩擦,直到坡道被我们摩擦出一道铮亮溜滑的冰道,便站在冰道上两脚一使劲从坡道顶端冲下,冲下时往往重心不稳,还没滑到冰道底端就摔个四仰八叉,爬起来再滑,乐此不疲直到大人忙完把我们喊回家睡觉。
有天晚上,父亲打扫完卫生又想趁着雪亮将鱼拿到河边剖洗,就把鱼放在大杂院门口,跑到卫生院门口喊我们姐弟三人回去看门,我们意犹未尽地跟在父亲身后回家。远远地,我们看到大杂院门口对面人家的门大敞着,橘黄色的日光灯灯光泻了一地。我们走近一看,门内还站着一个人,父亲打招呼道:“周奶还没睡?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敞着门?”周奶将手笼在胸前:“我出来倒洗脚水的时候看到你们院儿里哪家的鱼和菜刀放在门口,这年关将近的,不要被走路的人顺走了,你进去问问是哪家的,我再看一会儿。”
多年以来,不曾忘记那片橘黄色的灯光,也不曾忘记橘黄色灯光里的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