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于六十年代进入轻工局下属企业农机厂,主要工种是钳工。
与我父亲一起进厂的还有与他年龄相仿的幺爷,幺爷在翻砂车间。
我们童年时有收集废旧物品的习惯,例如用完的牙膏皮、鸡胗上一层黄色的鸡内金、胶鞋鞋底等,等积攒够一定的分量就会送到供销社物资回收站换几毛钱当做零用钱,但是父母不让我们将捡到的废铝、废铁拿去卖。我们也不知什么原因,只是听大人的话不让卖就不卖。
有次临近春节,父亲在家里大扫除时收拾出我们堆积在床下面的一小堆废铝。母亲说:到大丫头家吃饭时,人家桌子上有个火锅……父亲听懂了母亲的言外之意,于是到街西头找幺爷商量,看看幺爷是否能够在翻砂车间制作模具来铸造火锅。幺爷也正有此意。
趁春节放假前一天,父亲与幺爷车间里的陈文林等人带着废铝、废铁在大门口让门卫樊爷称过份量后方进入翻砂车间。
平时我经常到父亲的车间,很少有机会到幺爷的翻砂车间,所以对翻砂车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只见车间内的空地上是一个沙堆,这沙比我们平时见到的沙子细腻,同来的福生爹说这是混合了粘土的砂,他在沙堆上写下“砂”字说是这个砂,他又说这个砂要保持一定的湿度才能刻成模型。车间靠南墙位置有一高炉,高炉内的火正旺,高炉旁边有一个注满水的水池。
砂堆上方悬挂着十几副砂箱,幺爷取下一副拆开,原来是对称结构的榫卯木框。幺爷将砂子填到上砂箱里轻轻压实,使砂箱与砂子紧紧贴合在一起后用一块木板刮平。陈文林递给幺爷一把刻刀,幺爷接过来半跪在地上用刻刀在面前的砂箱上刻着,同时掏尽多余的沙,渐渐地一只双耳锅的形状展现出来,幺爷接过陈文林递过来的毛刷细心地将双耳锅形状内部的砂子清理干净。幺爷又将下砂箱用同样的方法填实压紧刮平,他问大家带来的铝块是否足够后,然后拿出尺子在两个砂箱上量:铝够的话就铸厚一点,经用。幺爷在下砂箱刻出了一只倒扣着的双耳锅形状。然后,幺爷将上砂箱倒扣在下砂箱上用榫卯紧,最后在上砂箱中间掏个圆孔。
那天,三爷与三爹听说后也带着平时积累的铝块、铁块来铸造火锅与炒锅,幺爷用同样的方法制作了大小不一的五副模具。
这边,父亲已将铝块与铁块分别熔化在高炉上的坩锅内。他听说模具都已制好后,用大长钳夹起一个坩锅:让开让开,不要烫着了。
父亲顺着砂箱模具上预留的圆孔缓缓注入铝水,砂箱模具上有热气腾起。
大人们将车间里的工具收拾好后看到圆孔处的铝水已经凝固,于是幺爷将砂箱打开拍掉砂后继续挂到原来的位置,幺爷用木板轻轻地将砂子推开,只见灰黑色的砂里露出银白的锅底。陈文林用钳子将铸好的锅夹住送到水池里冷却,大家都围上去看成效,我忽然看到砂土里露出一小块铝,本着节约习惯,我弯腰拾起,却看到手指有白烟冒起,同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赶紧扔掉铝块再看手指,眨眼间的功夫,大拇指、食指与中指指尖处已经烫糊了。我不敢声张,只好挤到水池处将烫糊的手指伸进水里装作看铸好的锅。
冷却好的锅边缘还有点毛刺,这个就要用到我父亲车间里的工具了。我父亲车间里不但有车床、铣床、钻床还有磨床、卡盘,大大小小的锉子更是应有尽有,我最喜欢看父亲开动车床时,被削下的铁皮扭转着变成一朵朵刨花。
父亲不但善于操作各种钳工设备,在钳工台上用虎钳夹持着各种零件进行手工打磨更是得心应手。父亲搬出一条长凳,将铝锅固定后,跨坐在长凳上用锉刀锉着毛刺边缘,锉几下就用手指摸一下,预防锉的高低不平,待将几个锅都锉的圆润后,父亲又将铸锅后剩下的铝块夹到空气锤处,在他脚踏的力量下,空气锤“呼哧呼哧”着上起下落,不一会儿功夫就将没有形状的废铝砸成一锭方方正正的铝块。
九十年代初,计划经济逐渐向市场经济过渡,父亲所在的农机厂倒闭,我没能接到我从小热爱的钳工工作,而是到了制造之都东莞打工,工作内容基本是流水线性质,工艺要求高一点的也基本都是机器操作,确实节省了人力,但总觉得差了些精益求精的匠技。
侄儿高考后由于成绩不太理想,他选择了技术类大专,大专毕业后应聘到成飞集团,经过几年的工作磨炼,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并经常出差到异地分部指导零部件的加工。
我家虽然生活在街镇上,我对农忙却印象深刻,每年农忙季,我父亲也最忙,农场里的农机器具总是晚上送过来维修,我有时会陪父亲加班。我点上蚊香放在父亲脚旁,让父亲不受打扰的专注工作。父亲站在钳工台上用虎钳夹夹住零件用锉刀打磨,往往嘴上香烟的烟灰燃的很长也没有时间弹落,我害怕烟灰落在零件上影响父亲,总是忍不住取下香烟弹掉烟灰再送到父亲嘴边,父亲也总会抬起头微笑:马上就好了。我向侄儿讲他爷爷曾经的工作,讲他爷爷曾是五级钳工,用锉刀锉出的零件分毫不差,我问侄儿能不能也练出这手绝活,虽然我知道现在很多精密的零部件都是用机器代加工。生性谦和的侄儿微笑道:现在的钳工分初级、中级、高级、技师、高级技师,成为技师是我的目标……一个钳工能够手工打磨出零件是基本技能,距离大国工匠的要求还远远不够……要在制造中学会创新,让更多钳工能够工作的更轻松……用锉刀锉一辈子零件腰就要废了。
工匠外一篇
我父亲未到农机厂上班前在街道竹器社上班,老家称呼竹器社的工人为篾匠。
我曾问父亲这篾匠手艺是在竹器社学到的吗?父亲说也算也不算,从他记事起,他爷爷奶奶就以篾匠为生,后来搞集体经济,街上就将几个篾匠组织在一起办了竹器社。
老家盛产竹子,乡下人家房子后面几乎都长着竹子。老家的竹子修长笔直且有韧性,老家的生产生活器具多用竹子制成。
记事起,我父亲在农机厂下班回家后利用休息时间编一些竹篮、竹簸箩,编好的竹器不用拿到街上的集市去卖,会有人按时上门现金来收。
母亲嫁给父亲后,也学会了打竹席这个最基本的竹器编织活。后来,我发现这打竹席的活是我们家族里女性都会的手艺,我想:如果我不好好读书的话也会像春花姑一样每天坐在地上打竹席吗?
我二爷因右派坐牢,出狱后住在我家后院的三间空房,下放到农村的二奶带着儿女们一起回来与二爷团聚,一大家子需要在街镇上吃饭生活,于是二爷重操旧业——加工竹器,并将手艺传给两个儿子。
我一放学就跑到后院看小脸爹做竹器活,小脸爹是二爷小儿子,脸并不小。
二爷教小脸爹从最基本的剖竹开始。二爷将竹子去稍、尾留下中间粗细均匀的竹竿,用篾刀将每一个竹节刮干净,然后将篾刀对着顶端中间位置一剖两半,又按照竹器的编织需要将剖开的竹片分成相同的竹条,再用篾刀削去竹条内部的节。竹青部分需要在河水里浸泡增加韧性,浸泡过的竹青用来竹器锁口。编织竹篮时需要用细竹丝,二爷将竹条又剖分成丝,为防止竹丝有毛刺扎手,他将两个半月形的刀片组合成圆形固定在板凳上,当然中间留下打磨竹丝的空隙。二爷一条腿半蹲在板凳上,将一根根竹丝从刀片预留的空隙处用力拉过,有时需要拉过几次被刀片刮磨圆润后方开始编织,拉过竹丝的板凳下经常堆积着一团团像小山似的竹刨花,我养蚕的时候还拿这竹刨花给蚕宝宝当山爬结茧呢。编织好的竹篮下还需要细竹棍固形,这时就将青竹放在火上烘,趁热将青竹弯出需要的弧度插进四个底角。
小脸爹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他喜欢在院子里干活,也常常会放下手中的篾刀帮我们爬树摘拐枣吃。在屋内干活的二爷听到了当然要骂小脸爹,说小脸爹坐不住不像个篾匠。我们不忍心小脸爹挨骂,只好不去打扰他干活,只是有好看的武侠小说时会趁二爷不注意藏到小脸爹旁边的半成品竹器里,小脸爹心领神会地无声笑着,手里的篾刀却不曾停下半刻。
二爷靠这个手艺竟也养活了一大家子,并分别给三爹、小脸爹娶了亲,当然,三妈与小脸妈也都学会了打竹席的活。
二爷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去世,没多久,三爹与小脸爹分家,三爹买了辆拖拉机跑运输,当时返城的人很多,需要建材的人很多,小脸爹与小脸妈则搬到西头河边做起了豆腐,小脸妈娘家以做豆腐为生。
前不久回老家时,母亲拿出两只捞箕:你爸给你们一家编了一个捞箕,他说年纪大了眼睛不行了,以后看不到编了。
我翻看着做工精巧的竹捞箕,感叹这篾匠手艺竟在我们这一代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