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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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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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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坊

我的父亲已经在革命街生活了七十五年,张叔在革命街也已经生活了七十七年。

记忆中,两家的距离基本上就没有超过二百米远。

最初,我家居住在革命西街尾巴上的一处临河院落里,院落的西墙根栽种有三棵梨树,东厢房门口有一座轧水井,轧水井上方是一株葡萄藤。

也许那时,我的父母早已与张叔一家熟悉,但张叔一家还没有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彼时,我的记忆里只有繁密的梨花与嗡嗡作响的蜜蜂,还有,我们因偷吃梨而被洋辣子辣的痒痛难耐,以及,我吃过梨随即趴在轧水井上饮用生水后无休无止的拉肚。

由于政策的落实,原来这所院落居住的主人从乡下返回街上,我家搬到了革命西街东首闲置许久的福音堂大院,福音堂大门门朝南,距离张叔家约百米远。

张叔家位于革命西街正中央门朝北的一处临街两进的大院落里,两间宽阔的门面,与门面一样大的院落后是一排门朝北的四间高大房屋,穿过东墙根的过道就到了后院,后院南墙根一溜儿摆了几口大染缸,后院东侧是三间厢房,西侧靠围墙处一座木制楼梯直通楼上,楼上是半敞开的干栏式房屋结构。

当时,我父亲在农机厂上班,张叔晚上在电影院门口查验票。

张叔的父母,也就是张爷、张奶开了一家染布坊。那时乡下家家都是自己纺线织布,织出来的白棉布就送到张奶家染色,大都染成黑色或靛蓝色耐脏的颜色。

老家浉河两岸生长着很多野生的板蓝根与辣蓼子,这些都是制作靛蓝色的天然原料。张叔幼年时便随其父亲,在每年的盛夏时分到河滩上收割板蓝根与辣蓼子,边割边摊晒着,等晒软了就背放到阁楼通风处阴干、贮藏。

南墙根的几口大染缸内常年盛放着黑里泛蓝的汁液。板蓝根与辣蓼子先放进小缸里加盐揉碎,然后加水沤几天,待沤出来的水蓝到发黑时,就过滤掉碎渣舀到旁边的大缸里兑水稀释到所需要的色度,这套程序通常是由经验丰富的张爷操作。

张叔则将要染的白棉布先在河水里洗去浮灰,然后将白棉布慢慢浸入到染缸几天,中间还要用木棒反复搅动预防着色不均。一般浸泡四、五天后就可以拿到河里进行漂洗去浮色。河水里插着一根木棒,将已染色的棉布对折放在木棒处让河水先进行自然漂洗,然后再牵住棉布一端在河水里来回摆动,直到棉布末端的河水只有淡淡的蓝色泛出时方拧干摊在沙滩上进行晾晒。

白天在家的张叔每天就这样重复着洗布、染布、漂洗、晾晒的事情。

我忘记怎么与张叔家的孩子玩到一起的,张叔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二女儿小梅与我姐是同班同学,三女儿小勤比我大两岁,也与我是同班同学。我家搬到福音堂后,看到许多女孩子背着花手绢缝制的书包,经过我家门口去学校报名,我缠着父亲也要上学,父亲领着刚满五周岁的我去报名,没曾想,我居然也考上了,然后与小勤分到了一个班级。

听母亲讲,张婶看到生下的第五个孩子仍然是女孩子时,就让张叔抱到河边摁在河水里溺死了。也许那个故事,让我对张叔产生了畏惧,尽管他的笑一直敞亮。

放学时,我经常与小勤到河沙滩顶着烈日帮回家吃午饭的张叔照看着正在漂、晒的棉布。浸染漂洗后的棉布就地抻开平铺到沙滩上晾晒,为了预防被风刮乱,还要捧几把干净的河沙将棉布两端和中间压住。往往,我看到张叔吃过午饭,从他家后门下到河床时,便飞似的逃离上岸。

当时父母亲的工资都低,但是父亲下班路过电影院遇到喜欢的影片上映时,偶尔会购买两张电影票,吃过晚饭后,父亲与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去看电影,一米二以下的儿童免票,但需要有家长带进场。

电影院距离我家在不到二百米的印刷厂后面。电影院大门口有栏杆将进出口分隔开,昏黄的路灯下,张叔或趴或站在栏杆后验票。

       父亲总是一边递电影票一边用敞亮的嗓门大声招呼:善明,有偏您了。张叔也总是咧嘴一笑站直身子:您请您请。

遇到父亲加班或给别人加工私活没空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则站在电影院的门口,期望遇到熟人能够被带进场,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家家都有几个孩子轮还轮不过来呢。看看快开场了,我们看到有单个家长模样的人进场时,总是装模作样的跟在人家身后,装着是人家的孩子,悄悄地挈着人家衣服的后摆混进电影院。张叔则真的以为我们是人家孩子似的不加阻拦。

现在想想真是好笑,一条街上的街坊,谁不知谁是谁家的孩子、谁是谁家的家长?

也许,年龄接近的父亲与张叔在少年时也曾涉过河水,到对面的龙山上撵过雪地里的兔子。也许,父亲与张叔在年轻时也曾爬到龙山顶看着自己居住的巴掌大地方指点江山。可是,现在的他们每天忙于生计,很少有时间坐下一起聊天,他们通常在早上趁早饭没烧好之际把自家院落、门口清扫干净,然后在倒垃圾时遇见后会心一笑彼此恭维道:您真勤快啊!转回家看看早饭还没好,于是洗过手,各自捧着一杯茶,或站或蹲在街南头的最高处卫生院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赶集人闲聊两句。

正对卫生院北大门的一条南北向老街以前叫做战斗街,这条街主要汇聚着农业银行、农村信用社、税务所、印刷厂、供销社的几个门市部、农机厂、邮局、竹器社,还有几个其他大集体的合作社,同时还兼任着逢集时的集市场。

逢集时,战斗街沿街两侧摆满了摊位,一个个早点铺夹杂在日用百货摊位间显得整条街热气腾腾。因老家地处豫鄂皖三省交界处,故早点铺也多种多样,有专卖油条麻花的、有卖炸糍粑炸糖糕的、有卖胡辣汤小笼包的、还有卖热干面的,各种香味弥漫着勾人食欲。

清明后,温度渐升春茶上市,父亲与张叔会不约而同的一人捧着一杯新茶去医院门口,互相看对方新买的春茶。先开始的时候,父亲双手并拢握住茶杯,用眼睛逡巡着张叔指缝里露出的茶色,待看到自家茶杯里的汤色比张叔手中茶杯的汤色青亮时,则换成一只手握住杯口,另一只手托住茶杯底部以便把更多的杯身暴露出来。这时比过了茶汤色,他们又开始议论起彼此茶叶的形状,有芽尖的,如雨后春笋根根直立;有一叶一芽的,如观音玉手自然舒适托净瓶。然后他们开始品论起芽尖的白毫,透过玻璃杯,可以清楚的看到茶毫随着水温波动……他们徐徐地吹着杯口闻茶香,然后啜起嘴慢慢吸一口,让茶汤在嘴里转动着,待到口腔都浸润到茶香时再缓缓咽下,在喉咙也被茶香熏染的那刻,双眼像注入一股清泉般顿时明亮起来:嗯,不丑,今年买到好茶了!这时对自己手中茶叶不满意的张叔就会围拢上来追问我父亲在哪里买的,那时茶庄尚未兴起,喝茶都是逢集时在赶集的茶农手里买的,但父亲也会热情地说:下次我要是再遇见那卖茶叶的老几,给你也带几两?!相托的张叔高兴的应道:行!

街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多了,进进出出福音堂的陌生面孔也越来越多。那一阵子,家住佛山的小周也经常出现在我们大院里。炎夏中,小周穿着黑色的高领线衫,撑着一把黑色的尖洋伞站在拐枣树下给我们讲:你们看到的是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主的身边。惹的我们几个孩子哄堂大笑。一向好脾气的父亲没好气地将小周撵出大门:去去,现在去找你的主,不要耽误我做事。父亲已从农机厂下岗,买了辆二手客货两用车跑运输,可是,这车在父亲手里像生了病似的三天两头需要开肠破肚。

与赶集成反比的是织布人越来越少,染布更是无人问津。张叔所在的电影院也濒临倒闭,于是,他在临街的门店里添置了脱籽机与轧花机给人加工弹棉花,因街上只此一家,一到逢集,店外等待加工棉花的人顺着革命街向东或向西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福音堂因小周等人的锲而不舍面临着拆迁、另建,我家临时租住到张叔家对面的一处民房。而我父亲因跑运输亏损严重,以至于没有本钱做生意而赋闲在家,借口对门加工棉花产生的灰尘太大,父亲闭门不出。

那年,我也因合同到期从东莞回来在家稍作休息。再见对门的张叔时,我已不再心存畏怕,趁他忙完,灰尘也散尽后,急忙打开门主动招呼。

张叔看到我,有点意外,急忙点点头敞亮地喊:哟,回来了?没事过来玩哦,小勤也在家呢。

从彼此敞开的大门里,我看到张叔的院子里总是欢声笑语,原来他大女儿明华已经出门,每天小两口带着孩子回娘家蹭吃蹭喝,二女儿小梅也出嫁,孕晚期的她也每天与其丈夫在晚饭后回家走动,还有小勤的男朋友从部队探亲回来、小四的男朋友老虎捉了只甲鱼来孝敬张叔……

张婶看我不大出门,就小声与我母亲在门口嘀咕道:你看这女子大了,别让她再出去了。

我母亲笑笑没说话,张婶继续说道:你让她学个裁缝手艺,学好后就在明华布店里摆台缝纫机接活干,菜队的李明荣要在明华店里摆缝纫机,我没让咧。

我听见父亲在房间里喊着什么,母亲答应着站起来向张婶笑笑进屋,父亲朝我眨眨眼,笑了。

待我结婚后,母亲已在革命东街西首买下一处院落,前几年更是将临街的房子翻盖成两层楼房。父亲早上还是习惯去看赶集的人,只不过他当初经常蹲、站的卫生院门口因车来车往人流量比较大,换成了在福音堂原址上建成的商店门口。

去年父亲生日时,我去看望也住在革命西街的二爹二妈,革命西街以前各家各户居住的格局没有什么大变化,街道却变的短而狭窄。

路过张叔家时,我发现他家临街的两间房门还是我几十年离家时的模样,但两扇大铁门却敞开着,里面的脱籽机与轧花机早已不见踪影,看不到一个人,灯火通明的房间内有点空旷,西墙根处赫然摆放着一张床,还有被褥,像似经常使用。

我有点奇怪:怎么把床放在这里了?

母亲说:你张婶前几个月去世了,这么大的院子就剩下张叔一个人,他一个人住在后面害怕,就搬到这间门面房里住,说听听人走路的声音……哎,热闹了一辈子的人。

我问:小勤她们呢?

母亲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也有点空落落:各自都有各自的家,小强在市内住,让他去,他住不惯。小强是张叔的小儿子。

走到卫生院门口,只见两个瘦削的白头发老头,并排坐在商店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地看着路灯下逶迤从容的战斗街。以前笔直短促的战斗街,历经三十多年改扩建,沿街已是一排门挨着门的整齐商铺,商铺之间是朱红色的廊柱顶着飞檐,连窗户也更换成朱红色的雕花窗。以前的战斗街现在改叫善同街,我们居住了一老辈子的革命街,现在叫做科教路。

母亲叫道:两个老寿头,看了一老辈子街,还没看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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