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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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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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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日出

人生,有时候总是顾此失彼。顾得了生意,就顾不上孩子与生活。顾得上家庭与孩子,又顾不上生意和赚钱。

可见人生不易。

我比他们更不易,当我决定从苏南回苏北盐城陪读时,我的家庭、我的生意都顾不上了。

但也暗想:终于可以不用再过那种一天忙的两头不见太阳的浑日子了。

(一)

小区因处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的中心位置,所以里面住了许多陪读的家长,包括能住人的车库。

房东接到我的求租电话后立即从医院赶回来,她自称在县医院体检中心工作。

房东用力推起车库的卷闸门,她一边打开推拉门一边说:“房子刚挂到网上就接到几个电话,我一听你声音就觉得你这个人心细,不会糟蹋东西。我这车库以前开了间麻将室,本来计划下班后在车库打打麻将的,结果这一条边都租给学生了,我再打麻将不是影响人家么?也只好装修了,你看卫生间、热水器、空调、油烟机、家具都是新的,拎包就住。”

我环顾左右两边车库门口衣架上晾晒的衣服,发现没有成年男人的衣服,我想,左右邻居大概也都是陪读妈妈吧。

确实,这么大的车库也只能供二人起居,住不下一家三口的家庭。

每天孩子上学后,我就靠给店里加工十字绣来打发时间。

最初,一个秃顶男人在路过我门口时脖子像扭断似的走了很远还频频回头看。当他再次以这种姿势边走边看我们时,倚门远远地看我绣花的小翟向他招手喊道:“嗳,过来玩玩嘛。”那男人大喜过望立即回头。

据其自我介绍姓刘,以前在乡镇中学教生物,目前退休在家,其家属也是退休教师,但住在同一小区十二号楼照顾着常年瘫痪在床的老母亲。

我们这些邻居因刘老师而互相熟络起来的。

每天刘老师都会装着路过的样子,看到我们在家就会停下脚步问问孩子的学习情况,另外给我们讲一些学校里的事情与补课门路。

小翟听着听着使劲嗅了一下鼻子:“刘老师,你身上真香,用的什么香水啊?”刘老师有点得意:“不是香水,是用的洗衣凝珠。”小翟朝我眨眨眼睛:“哦,我还从来没有用过凝珠呢,你能不能带点给我看看?让我们身上也香香的。”刘老师张开手臂说“让我抱抱就可以沾上香味了。”

听刘老师说家里养了许多花,小翟缠着要去他家看花。等他们一起回来时,小翟手里多了几股吊兰,她说:“原来刘老师住在八号楼,刘老师家里真干净,又大。刘老师说这吊兰可以放在水里养。”她回头问跟在身后的刘老师:“刘老师,这是不是叫水性养花?”说完后她朝我眨眨眼。

刘老师摆摆手:“不能瞎说呢,都是陪孩子读书的人,不能瞎说。”

与是邻居们谈起陪读原因,我给她们讲起结识的苏南本地人教育理念“苦了我一个,幸福三代人”。我给她们讲孩子读出头后不仅仅是孩子能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孩子的父辈、孩子的孩子都靠这份稳定的工作过着稳定的生活。

小唐点头:“是呢,咱老百姓就图个稳当的日子。”

高大姐咂咂嘴:“疫情过去本以为日子会好过点,可听说很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咱也不希望孩子考这个研究生、考那个博士,只望孩子能够考一个本科,然后再考个公务员或老师……”高大姐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抬头看看天,双手学翅膀上下扇动的样子:“妈妈滴,那日子就过飞了!”

小翟撇撇嘴,法令纹更深了:“咱们能跟人家苏南比?咱们都到苏南打工赚钱回来生活呢,再说咱孩子也不是那读书的料,再说都考公务员了谁去卖东西呀?”小杨笑了,拖长声调:“再说,谁去送外卖呀?”

说的我们都笑了。

小杨与小翟,还有高大姐觉得孩子上学的那几个小时在家玩的浪费,不如找个事情做做赚点钱,她们都是务实的人。

小唐,确实需要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与孩子。

我们小区外面贴着几张广告“招缝纫女工,适合陪读家长”,小唐仰头看了一会儿“那能挣几个钱?”

(二)

九号楼下面八间车库,除了顶头靠路边的两间被用来开菜鸟驿站与水果店外,剩余的六间租住着我们几个陪读的母亲。

车库从东往西数,最东边住着个子娇小的小翟,常她穿着藏青套装,她带着个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孩子送幼儿园后就去楼盘销售部上班。看着小翟岁数四十大几的样子,小杨提出疑问:“怎么感觉像是奶奶带孙子?”小唐笑:“现在三胎都放开了,说不定人家还真是三胎呢。”后来,彼此熟悉才知那刚上幼儿园的小宝确实是二胎,是小翟再婚生的。小翟再婚的老公叫杨远强,住在乡下开着一辆农用“四不像”收购粮食贩卖到附件的粮食加工厂或饲料厂,只有下雨天才过来住到天晴。

我西边住着小杨,小杨每天一大早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就回屋睡个回笼觉,下午试着各种妆容让我们提出意见,因为晚上她利用孩子到家教补课的二个小时开直播带货。周末则带着孩子回位于临海的家,听说她老公在海边承包了几百亩滩涂搞养殖。

小杨的西边住着小唐。小唐儿子上小学二年级,她每天送过孩子后立马到家换上外卖骑手的衣服,瘦瘦小小却来去风风火火,遇到派单不能及时接送孩子时总是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照应。小唐的老公常年不在家,在小唐的手机里,我们看到她老公长得雪白粉嫩、唇红齿白、高高大大、健健硕硕的。我们都说小唐捡到“宝”了,小唐说那是手机自带美颜效果的“照骗”,我们问起她老公的职业,小唐藏藏掖掖地说了半天才知道她老公在常熟混“场子”。

后来,小杨鄙夷:“估计也是个小喽啰,混的连老婆孩子也养不起,还靠小唐送外卖,你看看有几个女人送外卖?你看看哪家男人舍得自己的女人送外卖?”我也经常在抖音上刷到外卖员为了赶单车子开的飞快,还看到客户自己不开心而随意点差评,更有人趁外卖员到楼上送外卖时偷取外卖。

话音还没落我们就看到小唐回来了,小杨赶紧打住话题,她看看时间:“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小唐把头盔摘下来后趴在电瓶车扶手上:“妈的,今天送一个单子,到了楼底下后打电话总是关机,那小区电梯需要刷门禁,我硬生生爬到18楼,到现在腿还是软的。”

冷琴听到外面的声音后从屋子里走出,她摇着一头及腰大波浪头发:“小唐哎,下次这单不要接了。”小唐笑了:“平台上派的,哪里由得了自己?”她问冷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冷琴抖着从北京百荣世贸商城带回来的一件灰色夏装长袍:“今天早上到家的。小杨,你看这件衣服怎样?北京人就喜欢穿麻料,正好遇上打折,我二百多就买下了,真正的苎麻。你直播时穿上试试,如果有人买就卖,我加了那家老板娘的微信,量大还可以便宜,她可以直接发货,另外还有几件,你们一起过来看看。”小杨接过衣服对着太阳照:“你儿子还好吧?”

冷琴笑了:“好,就是想你家姑娘。”小杨的女儿与冷琴的儿子同学,读小学时正好一起租住在这里陪读。冷琴的儿子八岁时两口子离婚,前夫带着儿子去北京了,听小杨说冷琴的儿子现在北京一棒球学校就读,疫情前经常去日本参加比赛。冷琴离婚时虽然孩子判给前夫,但冷琴隔三差五的乘坐夜车去北京看望儿子,礼拜五下午四点四十的卧铺,睡一觉天亮就到北京了,礼拜天下午五点零九分从北京返回,天一亮又回盐城了。

由于冷琴与小杨脾气相投,即使单身一人了,她继续租住在这里,冷琴说:“有孩子的地方就有了人气……别把人气给丢了。”

冷琴的西边住着高玉娟,高玉娟带着再婚生下的儿子,一边陪读一边在一家大卖场做家电促销员。

据小翟讲,高玉娟现在的老公是士官退伍安置到其前夫单位做司机,而且是其前夫的驾驶员,没料到刚从部队回来的小青年就被高玉娟“弄”到手了,其前夫又恨又羞地与高玉娟离婚后带着女儿调动到异地。高玉娟将小老公带回家后,将家传卤肉手艺传给他并且开了间在当地有名的卤肉店。

小翟说“弄”的时候带着猥琐的表情与羡慕的口气。

(三)

这几天晚上,小翟一直在我家磨磨蹭蹭地不肯回去,直到我儿子晚自习从学校回来后她才离开。

今天晚上,她继续帮我劈绣花线。她凑到我跟前:“杨远强夜里总是拽我的内裤,把我裤腰都拽个口子。”她捞起衣服给我看她豁个口子的内裤,我哑然,不知怎么接她的话。

小翟发愁似的继续说:“唉,这日子怎么过啊?”我试探道:“孩子虽说上幼儿园,也确实大了,睡在一张床上不方便,你们周末回家呢?乡下你不是还有房子的吗?”

小翟说:“做了销售后才知道人家放假的时候我们最忙,人家上班的时候我们最闲,我们的时间和人家的时间是颠倒的。”

我问:“你和杨远强怎么认识的?”她的两眼忽然亮了起来,嘴角的笑意也温柔了起来:“我与老高离婚后,在开明那里开个小卖部,有次我在门口搬啤酒,杨远强穿着大衣抱着膀子看我搬,我说他看到一个女人搬东西也不来帮忙,他就来了。”她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他身上的肉真结实啊,像石头样,我掐都掐不动。”她趴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背上,继续回忆:“才开始与杨远强在一起时,我每次都高潮,兴奋的小腿肚抽筋。”

我浑身顿时有点僵硬,不知怎么回答她,更不知如何接这个话题,感觉手里的绣花针比平时小了很多,要用力才能捏住。

小翟坐直身子叹道:“前段时间,高潮不是那么明显了,估计年龄大了,生理上也有点退化。现在不想做那事,就想说多赚钱,再说年底了,回来的人多,这几天看楼盘的人明显多了”。她低下头:“东边你都没有去过,你都不知道那里盖了多少楼盘啊。”

我放下绣花针:“楼房盖多了房价会不会下降?”小翟吃吃地笑:“我们部长说不会降价的,他说现在房地产虽然是总量过剩……那个什么短缺,但不会降价的,降价的话就会引起房地产泡沫。你想想啊,泡沫说碎就碎的东西……你看啊,以前车位都是十万起步的,现在房价还是那个房价不降一分,但买房送车位了,总体说明房价还是降了。”

我点点头:“是呢,前几天我到前面那个什么书香小区去找我儿子的班主任时,看到有不少人在售楼处闹呢,听说现在那小区也在送车位,原来花钱买车位的业主要求退钱呢。”小翟笑了:“人呐……如果车位涨价了,他们会将赚的钱再分给售楼部啊?”我也笑了:“肯定不给啊,傻子才给呢,有些人买房就是用来住的,有些人钱不多买个房子出租以房养贷,只有少部分有钱人买房是用来投资的。”

小翟放下绣花线:“快过年了,你家男人怎么还不回来?”我看看手机:“肯定回来过年的,要回也要等到小年夜才能回来。”小翟站起来:“我在你这里几晚,也没看到你男人打个电话或者视频给你,你要当心哦。”她指了指东墙:“我家杨远强以前就是这样被我插进来的。”她牵起嘴角笑的有点僵硬:“还指望你男人回来看看能不能在我手里订套房子呢,趁现在房价低,能入手了,买个房子,你家男人就没有理由不回来了。”

我哈哈笑道:“哪里买的起哦。”我岔开话题,问小翟与前夫生的女儿情况,小翟说比我家儿子大一岁,现在读初三了,学习正紧张。前几天特意去南洋中学看看丫头,小翟叹口气说:“哎……毕竟是从我肚子爬出来的,哪能放的下?我背着杨远强给丫头五百块钱。”

(四)

五月的风逐渐燥热,中午时分已经有了初夏的感觉。我坐在门口绣花时,小唐瞄瞄左右没人拎个黑塑料袋走到我旁边让我看一样东西,原来是件胸罩,吊牌上有英文字样,我拼读VICTORIA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气。

我问小唐哪里来的,这件胸罩即使不是原货,也是A货,价格不是我们这个阶层能够消受的。平时,她总在周末带着儿子到乡下大姑家的塑料蔬菜大棚里去洗澡,就是为了省那十块八块的浴资费,现在她怎么舍得买这件内衣?

小唐说不是自己买的,是人家送的,就是来问问我多少钱的。我说这个是专柜正品,不打折卖,标价就是实价。

我再一次追问是谁送的,小唐有点害羞:“我疫情以前在跑保险,有一单保险是在南洋签下的。”我才知道她以前卖保险。

她继续说:“南洋那边拆迁,亲戚给我介绍的一个拆迁户,那人签了保单后加了微信一直也没有联系,前几天送外卖时遇到他……他请我吃了顿水饺。”

我好奇地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小唐说我见过,到她家几次的,每次来就将电车停在西边的马路边。小区里开绿牌照新能源车的人不多,我立即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黑黑瘦瘦的老爹爹啊!”小唐笑:“人家不到五十呢……以前种田,见老。”

我看着小唐爱惜地摩挲着内衣的手,那双手虽黑但胶原蛋白充盈,泛着丝绸般的润泽。这个见识少却年轻单纯的独居女人,无疑是乍富中年男人的最佳猎艳目标。

我告诉小唐:“男人给女人买衣服,不仅仅是为了让她穿上,而是为了让她脱下。”小唐瞪大眼睛笑:“真滴呀?”

小唐也开始把饱满干净的内衣拿出来晒晒了,以前她的内衣都是挂在门后面,皱巴巴的而且像没有洗干净或被深色衣服染过似的干瘪发黑,有几次我告诉她内衣要在太阳下暴晒杀菌,她听后总是露出一对小虎牙笑笑而不置可否。

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也看到这个变化,再看到她与那老男人同出同进的,开始议论起来。

小唐的自卑因为其腰包与胸罩的丰满渐渐退却,不再每天拼命送外卖了,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时也总是猫在家里与我们一起看小杨在镜头前直播。当她第一次看到直播间有人打赏时不禁瞪大了眼睛,她轻声问:“姐,这样陪人家说说话就可以赚钱了?这样赚钱也太容易了吧?”

冷琴朝我们丢个禁声的眼神,我们继续看着小杨直播,并且根据小杨的需求赶紧递上口红、腮红等化妆品。

直播结束后,小杨边用卸妆水擦着腮红边说:“今天还好,卖出去二十多单口红,一单香水,这腮红效果不太好……估计我不适合,下次冷琴出镜,你脸长适合用腮红。”

小唐好奇地摸摸圆环状的补光灯,不想补光灯一下子熄灭了,倒把小唐吓了一跳:“什么东西哦?我碰了一下就熄了。”冷琴轻轻地触动了一下补光灯,灯又亮了起来:“这个是触碰开关的,就像你手机触摸屏一样,里面有传感器与光定位……以前都是电阻屏,现在都用电容屏了。”

小唐将双手抱在胸前缩紧肩膀做害怕状:“这么高科技的东西,我这个笨人见都没有见过。”

小杨抖了抖外套穿上:“我们也不过是披着高科技外衣下的体力打工者。”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唐,你还与那老头子来往?”

冷琴以过来人的经验问:“小唐嗳,你是不是感觉到被人关心、被人帮助了?”

小翟朝冷琴眨眨眼暧昧地笑:“这就叫爱情。”小杨白了小翟一眼:“你把睡觉也叫做爱情了。”小翟讪讪地笑:“我不是为人家小唐解释吗?你们两个这样问人家,人家好意思回答啊?”

小杨呛道:“这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看呐,小唐赶紧把你老公叫回来,孩子那么大了,不找个正事那哪成?他男子汉大丈夫的不能送外卖倒让你一个女人送?”

小唐呐呐辩解:“是我自己要送的,吃点苦赚的钱多一点,再说时间上也自由点。”冷琴拍了拍小唐的肩膀:“把你老公叫回来吧,我们这么多人呢帮他找份工作,实在找不到,到小杨家海滩上去巡滩也可以啊,小杨家反正也请人巡滩呢。”

小杨递给小唐一杯奶昔:“你儿子成长过程需要一个父亲陪着呢,你又不像代姐,见惯了大场面,能引导好她儿子。你看看你家那小的,你都弄不过他了,你说他一句,他能还你十句。”

小唐黯然:“是有点管不住,不听我话……”小唐抬起头,音量也提高起来:“还好这孩子学习不让我操心。”

小杨扬了扬眉毛:“那还不让你男人回来,在外面有什么好混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家的海滩估计不承包了,现在不请人巡滩了,而且工人都要辞了呢,上次回去听小根说政府要收回恢复生态吧?大概是这样。”

冷琴将化妆品放进收纳箱,清点着下单量:“无论男孩子与女孩子都需要父母陪伴,尤其是一个健全的家庭……”她的嗓音有点低沉:“你不要理那个老头子了,不要放着好好的家庭去做儿子也反感的事情,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了,他们在学校经常谈到这些呢。”

我点点头:“是呢,我儿子经常给我说谁家父母是重新组合的家庭,我问他每天上学是学习还是谈闲?儿子说同学们议论他听到的。”

小唐羞红了脸:“姐,我知道的,我与那老头没有关系,你们想想,我放着那么帅的老公不要,去要那个糟老头子?”

看看快到孩子放学的时间,我们推开门,外面风已住雨也停了,连门口地面的积水也如一面镜子似的映射出四周的树木,还映射出一双人影。

小唐高兴地喊道:“高大姐,这么早下班了?”她两家靠在一起,平时小唐遇到什么事情总是去找高玉娟帮忙。

小翟看到高玉娟砣红的脸颊与嫣红的嘴唇:“呦,姐夫亲自送肉来了?”

高玉娟老公咧嘴笑笑,挥手指着自家租住的门:“带了鸡爪过来,你们去吃。”

冷琴走上前:“泼风泼雨地送来给高大姐吃,我们怎么好意思?”

高玉娟将一包过季不穿的衣服递给他老公,柔声嘱咐:“路上慢点,不赶那会儿时间。”她将门推开:“他还要回去做生意了,本来打算我今晚回去的,他看下雨让我不要回去自己过来了。来,一起来啃鸡爪,他带来不少,趁热,你们来吃。”

(五)

收麦前,小杨喊我一起去她家承包的海滩玩:“定下来了,让我们六月底清滩交滩,以后滩地还给政府了,没有那么方便进出滩地了。”

我们沿着幸福大道一路向东行驶过金海森林公园时,只见道路右侧随处可见挺拔的水杉、秀美的广玉兰、桀骜的榉树,所见之处是漫无边际的郁郁葱葱,射阳的空气质量本身就好,海边的清新空气让人更加耳聪目明。

说话间,只见一只只白鹭在林间飞起又盘旋着落在树端。小杨指着白鹭介绍说白鹭生活的地方,就是虾、蟹和水生昆虫都丰富的滩涂湿地。

我们的车驶上黄沙港湿地观光大桥最高处时,忽然觉得眼界一下打开了,沿海天空不仅仅是人们司空见惯的水晶蓝,因海边湿度比较大,所以近海的天空是蓝中带着点绿,透明纯净的像一大块翡翠。与天青色天空接壤的是一道望不到两端的土黄色带,土黄色带仿佛高出滩地许多,但又在不停地波动,仿佛随时就会翻滚而来。

小杨说那一道土黄色带就是黄海,可我却顾不上看海,我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只见射阳河入海口两侧的湿地上是一望无垠的芦苇,芦苇平和自在的随风起伏着沙沙做响,整个湿地成了一片绿波荡漾的海洋。

到了滩地已临近中午,工人们已被小杨老公张小根提前结清工资辞退了。张小根前年就听说要退出养殖做生态恢复的,所以这两年都没有放苗种,就尽着以前放的苗种来护养。

张小根环顾着海天一色的滩面:“这两年幸亏没有放苗种,也幸亏滩地被政府收回了……要不然明年日本的核污染水一到咱们这里,谁还敢吃海产品啊……想想都害怕。”他迷茫地看着不断退去的潮水:“以前说靠海吃海,现在……那补偿的苗种与基础设施钱也是仨瓜俩枣的,远不如手里有滩让人心里踏实……咱是渔民,从小踩着海滩长大的。”

小杨瞪了一眼张小根:“一副农民像!政府还叫你饿死不成?!没事正好帮我直播,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张小根低声骂道:“你知道个屎!那直播能长久?”他转头向我:“代姐,那网络就与这潮水一样,说来就把鱼虾蟹一大堆东西送到你面前来,赶早的人能捡的成麻袋装也装不完,来迟的人只看到残蟹死虾,捡吧腥了手,不捡吧又觉得空手跑一趟。那潮水说退又退的干干净净,好像都没有来过……那网络又不像潮水,涨潮、退潮还有个时间规律,网络像什么?那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让人心里没底。”他伸出手牵起小杨的手:“走,一起去踩踩海滩,再不踩以后生态修护时就不让人随意进来了。”

夫妻两暂时忘却了柴米油盐、人情世故,像热恋的情人般,手牵手慢慢地往滩涂深处走。

我也猫着腰,光脚随退潮的浅浅细流追逐着滩涂上的跳跳鱼,有细软的沙泥从脚趾缝里挤出来,痒痒的,像小时候母亲柔软的手抚摸着我。

(六)

忽然间,我感觉左邻右舍的气氛有点诡秘:小翟有点气愤难平的情绪,看到小唐就故意摔盆打碗、斥狗骂猫;小唐则有点鬼鬼祟祟,早出晚归见不得太阳似的躲着我。

有天晚上,我终于逮着小唐在家,拿件裤子到她家说借她的缝纫机补裤子。

我问小唐:“小翟最近怎么了?”小唐欲言又止,我望着她:“你知道?”

小唐把门关上:“代姐,有件事情想告诉你,不知合不合适……我就给小翟说了,想让她告诉你,小翟听了后把我骂一顿,说我不该告诉她。”

看到小唐游移的眼神,我知道不仅仅是想让小翟传个话那么简单,我盯着她的眼睛问:“那你不能直接告诉我?”

小唐迟疑一会说:“姐,你听了后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啊。”我点点头:“好,肯定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小唐低下头:“我前几天送外卖时,看到你老公了。”我心里猛一紧,他不是在苏州做生意吗?我不动声色问:“确定?在哪里?”

小唐头低的更低了,嗫嚅道:“是他,他过年回来的时候我在你家见过……他在嘉城小区的,就是以前的纺织厂家属区。”

我觉得有点呼吸不出来:“然后呢?”

小唐抬起头:“姐,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自己受罪,他穿着睡衣取的快递,当时我戴着头盔,他没有认出我,我回来后想想不对劲,就告诉了小翟,小翟让我不要多嘴。”

我扶住缝纫机桌面,问:“是他手机号点的外卖?”小唐拿出手机翻找着:“喏,这单就是他的。”我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另外我也记住了地址。

我站了起来:“嗯,我知道了。”小唐担心的也站起来:“代姐,你不碍事吧?”我摇摇头说没事,却不知怎么走回去的。

果然,小翟看我从小唐家里出来后立即跟着我进了门:“小唐与你说什么了?”我说了大概,小翟又问:“她没给你说其他的?”我摇头,小翟用食指敲着桌子愤愤地说:“你说这男人是什么东西?你在家辛辛苦苦的带孩子,指望他也安安分分的在外做生意赚钱养家,却不想他躲到那逼洞里了。”

我给小翟说:“你帮我打一个电话。”小翟掏出手机:“你有那女的号码?”我点点头。

小翟拨通了号码,用疑问的表情看着我,我点点头。小翟打开免提,手机接通了,传来一个年轻女孩悦耳的声音:“喂?喂?”小翟凑近手机:“我要点塑料袋,大号五百个……”“你打错了!”电话被挂断了。

小翟叹口气:“怎么办?”我也叹口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小翟问:“要不要我们帮忙?”

我说:“谢谢,我自己来处理。”当我说自己来处理时,却不知怎么处理,我呆呆地坐着发愣。

小翟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多往孩子身上望望,哪有男人不犯错呢?”

我想起了她就是因为外遇而离婚的,于是没好气的说:“你当初与杨远强在一起时有没有想过对方的孩子?”小翟脸有点僵硬,她讪讪的站起来:“我与老高没有感情,是当初媒人介绍的,不像你们是自由婚,自己谈的。”

我看看时间,距离孩子下晚自习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站了起来锁门:“我出去走走。”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听到刹车声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嘉城小区。

我抬头看看这个老破小区的五号楼,沿着仄陡的楼梯爬到顶楼敲门,屋里传来脚步声,也传来一个俏生生的声音:“让你出去时带上钥匙总是不带。”门打开后,我看到一个穿着芥末黄上衣的女孩,女孩油腻腻的黑额头上正爆着一颗青春痘,不会超过二十岁吧?

我毫不迟疑的跨进去,面无表情地说:“把门关上!”女孩迟疑地关上门,有点手足无措。

我环顾着房间,一室一厅的套房内只有几张陈旧的家具,室内的席梦思上堆着一团薄被,压瘪的枕头凌乱地扔在床上。窗户前堆叠地挂着几件我熟悉的衣服。我退到客厅。看到客厅的四方桌上盖着一个粉红的纱罩,我掀开纱罩,又黑又干的红烧肉装在一个四圈糊着汤汁的汤碗里。

我的心不由地疼了起来:这个像狗窝一样的地方就是你需要的吗?家里丰盈的枕头,干净整齐的被褥,明亮的碗碟你不需要吗?我挥掉桌子上的汤碗,汤碗应声落地摔成几瓣,有黑色的汤汁溅到发黄的墙壁上,像一副陈旧的古画。

我的手又挥到女孩子脸上,我一手揪住她的头发,张开另外一只手,用锋利的指甲狠狠地向女孩子的脸上抓去,手指顺势滑到她的脖子,然后又滑到她的衣服上,我用力撕扯着,女孩子也无声地挣扎着。

我感到我的手臂被人拉住,我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带着惊愕神情的脸,我甩脱他的手冲进室内,扯下窗前的衣服摔到地上用脚踩踏着,然后又抄起床头的烟灰缸恨恨地向那个男人砸去……

后来,我感觉我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脸被什么东西抽打的又热又麻。迷迷糊糊中,我好像看到室内冲进来两个穿着深色服装的人,我被一个更有力的胳膊拉了起来。

我才看清是一个约三十出头的警察,他将我拉到身后问:“谁报的警?”女孩将头发挽起:“是我!”

警察说:“你们与我一起回所里做笔录。”

我们钻进警用面包车里,那张熟悉的脸恶狠狠地怼到我面前,大声说:“你看看你把蔡云的脸抓成什么样子了?她那件一千多的衣服也被你撕坏了!”坐在前面的警察回头对着他的头击打了两下:“还衣服不衣服的!”顿时,我感觉我的脸上爬满了泪水,我抬起手臂擦泪水,却感觉肩膀处有点漏风,我发现我袖子被扯的快掉下来了。

我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我看到他一边捂着颈部下车一边在大厅里大声嚷着。我揪住了警察:“你怎么随便打人?你怎么能随便打人?”

不知什么时候,我看到那个警察走到我身边蹲下:“我进去时,看到他骑在你身上打……到了车上他反而恶人先告状,我听不下去了,就打了他两下……请你原谅。”

我站起来点点头:“给您添麻烦了。”

即使已到初夏,凌晨的风还是有点寒意,我更像深秋枝头上挂着的一片黄叶般瑟瑟发抖。我抱紧胳膊回到租住的小区,心里忐忑着不知该怎么向儿子解释昨晚发生的事情。

路边停靠的车子,此时也像做了场大汗淋漓的梦:一辆辆铁壳子上泛着磨砂般的水珠。这些冷冰冰的铁壳子在活色生香一整天后,此时梦还未醒般犹自沉沉睡去。

远处,还有只老瘦狗徘徊在这六月清晨的薄雾里。

听到开门声,隔壁的小翟冲了出来:“亲妈咩,我等了你一夜,你这一夜到哪里去了?”她将我扶进她家:“你这个样子被你儿子看到怎么办?”我无力地笑笑,故作轻松:“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小翟递过毛巾:“你把脸洗洗,头发梳梳。”她又翻出一件宽大的T恤:“把衣服换了再回去,昨晚高大姐去接的你儿子,她给你儿子说你回乡下要账了……你儿子多听话啊,他一个人洗洗就睡了。”

我把毛巾捂在脸上,任泪水长流。

(尾声)

处理完一地鸡毛,我到学校找儿子的班主任张老师。

张老师奇怪了:“人家都是辞了工作来陪读,你倒好,本来是陪读,陪着陪着倒把孩子送来住校了,更何况马上就要中考了。”我陪着笑脸:“还请张老师帮帮忙,现在不是生意难做么?孩子也要养活不是?”

张老师定定地望着我,像洞察一切似的收回目光叹口气:“赚钱不要忘了孩子的教育,多与孩子保持沟通。”我忙不迭地点头告辞:“一定一定……一切就是为了孩子。”身后幽幽传来张老师与其他老师的说话声:“我最看不惯那些家长说一切都为了孩子,他们以为给孩子钱就有用了,他们不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更多的是需要陪伴?”

我说过,人生有时候总是顾此失彼。我不能继续陪读了,我得立即去工作,要不然我连孩子的伙食费都给不起。

这份工作还是小杨老公张小根介绍的,他承包的滩地被政府回收后,被安置在新成立的新能源产业园区工作。

沿着宽阔笔直的S329省道一路向东,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S329省道到黄海边戛然而止,顶头伫立着一栋楼房,那就是我要报道的地方。

“我记得那是港口的位置呀,港口可是国企呢”我问。张小根说现在园区正在建成绿色新能源产业聚集地,这里汇聚了生产风力发电的主机、叶片、电缆等绿色产业。而我即将报道的那家公司也是属于这个绿色产业的一个产业链,公司主要生产海底电缆,之所以能在港口内建厂,就是方便生产后的成品电缆直接近海铺设。

我看到路的北侧有两个像碉堡似的方形建筑物,其中一个建筑物中端还固定着一个长长的风车叶片,叶片的前后四分之一处分别绑缚着一个夹子在上下晃动着。我点头:“是呢,车一到沿海高等级公路,我就发现这里路边架设着许多高压输电铁塔。”

张小根哈哈笑着:“那都是风力、太阳能发电的配套设施,哦,现在依靠风力、太阳能发的电叫做绿电了。我听说我们那里的工程师正在研究海水温差发电呢……这个可以研究,我在海边三、四十年,知道这里早晚温差大,如果真把海水温差发电建成了,这陪伴了我大半生的黄海就变作‘绿’海喽,绿色不仅仅是新能源,绿色还是希望喽!”

他指着冉冉而升的太阳说:“你真幸运,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升起。”

迎着朝阳,我再次想起古希腊哲学家的那一句话“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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