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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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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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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树

一、松树

小镇枕水而居,隔着一条浉河,对面就是龙山。有山又有水,小镇人常自豪又满足的叹:福人居福地。

浉河河水平缓不甚宽阔,胜在有沙滩;龙山山势迤逦无奇峻,胜在物种丰富。

小镇孩子在浉河水里掏摸腻了、在沙滩翻滚乏了时,一寻摸,对面不是还有龙山么,去爬龙山!

爬龙山当然要爬没有路的野坡,涉过浓密的杂草丛、穿过半明半暗的灌木丛,豁然开朗际,原来已到山顶。

但,眼前仍然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爬山么,当然要爬到底。于是下了这座山,跨过横贯整个山谷中的灌渠石拱桥,到了第二座山。

走着走着,忽然耳中热闹起来,似有许多人握着鼓槌在用力地敲击着铙钹,发出飓风般的呼呼声,不一会儿,又似敲击铙钹的人们累了,他们捏着鼓槌在铙钹上慵懒地辗转,似水波在一圈圈回旋。两种声音此消彼长连绵不绝地形成声浪,这声浪把世间其他的声音都屏蔽在外,让人在浑然一体的天地中忘我般地随着声浪沉浮。

随着声浪的阵阵涌动,一股股清苦味扑面而来。

大片大片的绿色也同时拥进眼里,染的整个眼眸都是青绿。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置身在松海之间。眼前的松树树干笔直,树皮呈红褐色,整个树冠呈圆锥形,枝条向上弯曲,碧绿滴翠的针叶长而细却尖锐有力,一簇簇向外伸长着。有聚生于新枝近顶端呈穗状的嫩黄色松花,穗状顶端有的呈淡紫红色、有的呈紫褐色。

到家后,我将我这次爬山活动告诉了母亲,并且问母亲龙山上怎么有那么多松树。母亲说是当年下放知青栽种的,并且山谷间的灌渠也是他们与当地老百姓一起开挖的。我想难怪呢,不知龙山多少岁,龙山上的松树却只有小碗粗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由于四川、陕西等地发生了历史罕见的水灾。根据当时邓小平同志的倡议,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全民义务植树运动。

我所居住的小镇提出“人栽一棵树”的口号,每户居民按照家庭人口数量栽种树木,仍然是栽松树,因为只有松树适合当地的气候土壤。我所居住的街道栽树任务划到火石山一片,火石山距离小镇约三十里路,父亲一大早带着干粮、工具,骑着自行车与街道上的居民浩浩荡荡地开向目的地。一直到天黑,父亲等人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不知具体情况的母亲说父亲工作清闲的把身子养懒了,母亲讥笑父亲“家里五个人口,用脚踢踢也早就栽下去了”。父亲端着新泡的茶叶坐在躺椅上摆摆手:“不是那回事,到了火石山,才知道啥叫火石山,一铁锹下去只留下一个白印儿,只好在大石头之间找松软的土质开挖。铁锹挖不动,就借张善明带过去的铁镐。有的人偷懒,看挖不动只挖到一拃深就把松树埋进去了,栽浅了,太阳一晒就晒死了,那哪儿行?既然去了,就栽好、栽活。就我与善明几个男的,我们几个专门挖坑,挖的都是齐大腿根深的坑,栽后扶正又每一棵踩实,这样栽,松树根扎的深,即使太阳再辣、风再大,也不怕。”

这样的义务植树活动一直持续几年,连正对着小镇的龙山山坡也裹满绿装才结束。

整个龙山树木叠翠、堆青砌绿后,我已过了“无知者无畏”的年龄,一人不敢再往龙山深处行走,只沿着山谷间的灌渠两岸听听满耳的松涛以尽兴。

更多的时候,我站在龙山山顶看对面掩映在泡桐树下的小镇。


二、泡桐

记得刚上初一时,我所就读的学校盖起了小镇上第一座三层楼房。

同学们喜欢在课余时间站在窗户前张望着学校周边的房舍。有次,坐在我后面的小石头郁郁寡欢地趴在窗台半响,自言自语地说:“五里店那么多小破灰瓦房子!”春学期伊始,他的父母为了支援乡村中学教育,夫妻二人从市内调到我们小镇中学任教,他也插班在我们班级。

听到他的评价,我建议他有空儿去龙山看看五里店的全貌。

于是在一个春雨初歇的周六下午,我们与小石头一起相约爬龙山。学校后门的浉河上搭有一座木桥,这是冬春枯水期为了方便对面学生上学而临时搭建的。我们刚走到河边,早已有两个男生跑到木桥上,他们跑到桥中间最长的一块木板上下晃动,看来他们平时没少玩这种游戏。看到小石头不敢过桥,于是我们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将脚探进河水里:“不凉,我们一起蹚水过河吧。”即使不恐高的男生也挽起裤腿跳下河水,以解禁被封了一整个冬天的脚丫子。爬到对岸的村居,偶有几枝盛开的梨花从人家土坯制的房前屋后斜伸出来,大黑狗看见生人一路狂吠,牛粪和着盛开的油菜花在空气里酝酿起丰收的味道。绕过山弯,眼前猛然一亮,只见整个山坡像披上了华丽的锦缎,红的似霞、粉的像锦,走进桃林,蜜蜂在耳边“嗡嗡”的震动翅膀,各种姿态的桃花让人目不暇接。

我们逛过桃林后,又爬到山上最高点,这里原来耸立着一座铁塔,后来铁塔的钢筋支架被人切割走了,只留下几个短短的铁棍杵出水泥墩。我们站在山顶水泥墩上远远地看我们生活的小镇——灰色的瓦房错落有致地掩映在一丛丛灰紫色的泡桐花海中。那一刻,我再次认定我在山顶上看到的小镇,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泡桐是小镇上所有树木中最早传递春天信息的使者,与桃花一样,泡桐也是先开花后长叶。

三月的春风里,暖暖的春阳下,一簇簇、一串串的泡桐花,争先恐后地挤满了原本光秃秃的枝桠。泡桐花的形状很美,花冠管状呈漏斗形,有点像喇叭、又有点像风铃,通身是灰紫或粉紫的颜色,靠近花蕊的地方有深紫色的斑点。黄褐色的花萼呈倒圆锥型,有点像僧人法海的帽子。待隐藏于花冠筒内的花柱悄悄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镇时,于是,小镇的空气里弥漫着幽幽的、甜甜的泡桐花馨香。一场一场的春雨,泡桐花落了一地,我们捡起泡桐花,将花瓣摘下,用线将花萼穿成长长的一串挂在脖子上,像僧人的念珠。

花还没有落尽时,灰褐色的枝条冒出心形的绿叶,绿叶上披着一层柔软的绒毛,叶柄却长的出奇。我有时候爬到医院围墙上摘取几片泡桐叶当扇子,又将叶柄穿过叶尖做成圆锥形的小桶,盛装着玩抓石子游戏中的小石块儿。

泡桐树生长很快,三、五年功夫就能成材。且泡桐木材纹理通直、结构均匀、不挠不裂,易于加工,再加上泡桐木材易干重量轻、隔潮性好、不易变形,小镇上婚丧嫁娶的嫁妆、棺木皆由泡桐木材打制。

传说中的古琴“焦尾琴”也由泡桐树制成。相传东汉时期的文学家、书法家蔡邕,有一次在江边散步,忽然听到铿锵悦耳的火爆声,知是良木被烧。寻声找去,只见一渔夫正用一块泡桐木板烧饭,蔡邕匆忙抢下,后制成琴,弹奏起来,琴声音色浑厚含蓄而韵味幽长。

我们从龙山回来后,小石头的性格渐渐开朗起来,与同学们的交流也多了起来。他也喜欢爬到龙山看我们的学校,他说:“小镇上唯一的三层楼房,在泡桐树下更显得方方正正”。

      前年我回老家时,应邀前往他家做客。他现在也是老师,一直任教与我们的母校。进入他家书房,只见墙上挂着一幅草书,原来是习总书记的《念奴娇  追思焦裕禄》:魂飞万里,盼归来,此水此山此地。百姓谁不爱好官?把泪焦桐成雨。生业沙丘,死也沙丘,父老生死系。暮雪朝霜,毋改英雄意气!依然月明如昔,思君夜夜,肝胆长如洗。路漫漫其修远矣,两袖清风来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遂了平生意。绿我涓滴,会它千顷澄碧!

     绿我涓滴,会它千顷澄碧!


三、合欢

小镇泡桐成荫时,有棵合欢树在初夏的夜里脉脉抽丹,纤纤铺翠,团团朵朵地随晚风曳动。

小镇电影院东边的巷子后住着郭氏一家。郭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均已出门,除小儿子在部队外,三个儿子业已成家生子,成家的三个儿子并没有分家,而是卫星拱月般围着老两口居住。

郭爹先开始在镇上的运输站上班,说是运输站,那个年代基本靠双肩挑运物资,后来有了架子车,可以套上驴拉,人只要扶着两个把手掌握方向即可,运输工具的改进让郭爹被扁担压弯的脊背略略抻透。待燃油车开进小镇时,运输站却面临着倒闭,干了一辈子运输的郭爹,立即组织三个成年儿子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跑运输,一辆手扶拖拉机变成三辆手扶拖拉机时,郭爹的腰背更加佝偻了,无力再跟着儿子们东奔西跑,儿子们也孝顺,担心忙碌一辈子的父亲乍乍闲的慌,一商议,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给老父亲看。这台黑白电视机当时是小镇上私人拥有的第一台电视机。

走南闯北一辈子的郭爹,生性豁达,吃过晚饭后总是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供小镇人一起观看。

我听说后也连着去蹭了几晚的电视,当时正在上映的是万人空巷的《霍元甲》。有一晚,看过后我意犹未尽地跟着人群走出大院,穿过小巷时,忽然闻到空气里有袅袅香味,待驻足细品时,已被人流裹挟着从巷口的一棵树下经过。

接连几晚我都闻到甜香,决定第二天趁天未黑早点去探个究竟。刚走到郭爹院门前的巷口,只见一棵碗口粗的树如冠如盖覆盖了大半个小巷,更妙的是针状叶间有一团团一簇簇开着粉红色绒线球似的花,地上还有三两朵落花,我捡拾一朵凑到鼻端轻嗅,它散发出淡淡的、清新的花香,并带有一些柔和的甜味,让人感觉到一种家的宁静和温暖,使人心情舒缓。

到了学校,与表姐谈起才知这树叫做合欢树。后来常与表姐结伴去捡落下的合欢花夹在课本里,过了几天打开课本,毛绒球的合欢花变成了一把小扇子,且色未减、香未褪。

未减褪的还有爱情呐。

有一次表姐夫谈起他少年时初见表姐的那刻:雨后的树下,落了一层厚厚的合欢花,远远看去像浮着粉红色的云彩,有一个女孩子蹲在云彩里一边捡落花一边将落花送到鼻子下嗅,那满足的、欢喜的模样,“一辈子也忘不掉”表姐夫满脸宠爱地看着正在倒茶的表姐,表姐闻言抬头展颜一笑,笑的欢喜,笑的满足。

忽然,我想起了朴树的《清白之年》:“我情窦还不开,你的衬衣如雪……把你的故事对我讲,就让我笑出泪光……”


四、柳

每次回老家,表姐都会歇业陪我一起到浉河沙滩上走走。

记得有一次时隔几年才回老家,照例,表姐陪我去浉河。这次,表姐建议从学校旁边的小巷到浉河。

记忆中这条小巷狭窄且幽长,可眼前的不是小巷,更像是一条简易便道,路面坑洼不平,上应该有很多重载车驶过。站在便道上,浉河一览无余。时至今日,我仍记得那年看到浉河后的震惊:这是我记忆中波光粼粼、河水潋滟的浉河吗?眼前的浉河千疮百孔,像生了癞痢一样发出阵阵恶臭。表姐说沙场将浉河两岸的沙都采完后,又将河水里的沙也掏洗出来,直到整个河床只剩下深不可测的水潭与头颅大小的鹅卵石……说话间,一辆农用四轮车满载着黄橙橙的河沙从身旁驶过,并扬起一阵灰尘。

我与表姐赶紧躲避,我边捂住鼻子边含糊不清地问:“以前这岸堤边都栽的柳树呢?”我记得浉河北岸栽满了柳树,是岸边人家为了防洪固堤栽种的。柳树最易成活,折根枝条在河岸上一插,来年就还你一树化不开的绿。当春回大地,万物还在沉睡之中,柳树率先睁开柔细纤长的睡眼,还带着细细的绒毛。清明时节,黄绿相间的柳芽儿缀满纤长柔软的枝条,我们就到河岸折柳枝回去插在门楣,祈求风调雨顺、家庭安宁。

表姐黯然:“砍了,不是影响车子么。”

我问:“那发大水怎么办?”

表姐说:“河里的沙都掏干净了,你看地下水位下降的那么厉害,还会发大水?”

是的,眼前的浉河,只有一坑坑的死水潭,黑色的水面上浮着灰白色的泡沫,似乎无力地在唱着殇歌。

距离上一次回老家又过去四年,前年国庆节,我再次回老家,表姐也再次歇业邀请我去浉河走走,我不忍破了“习惯”。也许多看看让人失望的浉河,就不会在异乡对故乡眷念太深而无法抑制住魂牵梦绕。

莫非我到了大草原?只见眼前平坦而辽阔,整个河滩被青草覆盖着,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阳光给青草撒上一层金粉,有风吹过掀起一阵阵碧波金浪,对面的山脚下有一群羊在绿草丛时隐时现,颇有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感觉。再环顾四周,对面是苍翠的龙山,上游不远处有敦敦实实的浉河桥,下游是王家湾临河的一片竹海,身后是我的母校。我确认,这是养育了我二十载的浉河。

表姐看我惊奇的模样,笑意盈盈:“变化大吧?”

我已激动的语无伦次,只有频频点头。

表姐拉着我的手向河床深处走,草浪里传来欢快的“哗哗”声。

“活水?”我问。

表姐点头:“水活了!”

阳光下,一条宽阔的银色绸带轻盈地跳跃着,晶莹剔透的河水拍打着岸边残留的鹅卵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她与大自然的故事。

我像少年时一样,追逐着河水一路向下,不觉到了一处回水湾,回水湾有一棵柳树,长长的枝条伸进河水里,有小鱼儿在水中的枝条间游弋,瞬间有些恍惚,不知是树上长了鱼还是水中长了树。微风下,柳枝翩翩起舞,惊得鱼儿突然跳起,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我抚摸着树干上的累累疤痕:“这柳树怎么到了这里?”

表姐牵起一根柳枝:“前年随着河沙的禁止开采,这断流的河水又开始流淌了,不知什么时候从上游冲下来一截柳树桩子,柳树桩子在这回水湾里停下后,第二年这柳树居然发芽长新枝了,有人索性将树扶正固定,于是有了现在的一棵大树。”

我想当初扶正柳树的人,必定是与小镇有着渊源的人,他们一定也拥有浉河柳岸春晓的记忆,他们一定希望用这棵柳树将自然生态留下。

现在的浉河让我相信:他们已经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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