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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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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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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红了

不知是网络发达还是气候转暖的缘故,今年的石榴熟的特别早,七月底直播间已经开卖了,而在三十多年前,往往到八月底开学季,才开始吃石榴。

我每年都会在石榴上市时买上几个,不是好这口,只因能够在石榴红中重温着记忆。

记事起,舅舅家厨房门口就长着一棵石榴树,树干粗、分叉多,低矮的树冠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院落,每逢石榴花开,满院火红,初夏的一阵疾雨,树下便落了一层石榴花,几天后刚结成的小石榴像青涩的少女们躲在枝叶里,有几个偶尔趁着晨风半掩着刚染上红晕的秀脸偷窥乡下烟火。立秋后,成人拳头大的石榴愈发红润饱满,将枝头压的几欲坠地,往往此时,舅妈就会在后园砍几根竹子撑起压弯的枝条。午后,一群麻鸭在石榴树下的浓阴里打盹儿,睡足了便扇动着翅膀对着石榴“呷呷”叫着,再一窝蜂地跑出院门,钻进门口的荷塘里。舅舅则拿着扫帚将麻鸭落下的粪便扫到树角下,任其发酵融入泥土里。

我每年的暑假都是在舅舅家渡过,开学前,不是舅舅就是表哥们或用架子车或用自行车送我回家,每次,大舅妈总会在枝头摘下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石榴让我带着在路上解渴。

一、我的舅舅

大舅与我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是他俩出奇地相像,说话时都微偏着头,牙齿都很饱满,就连手背上的黄褐斑都如出一辙。大舅作了几十年的村支书,记得我初一时的一篇作文以大舅为人物形象写了十三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村的变化,老师作为范文在班级朗读,并说“写的作文主题鲜明且积极向上”,可我却从没有把这篇作文给大舅看过,我怕大舅笑话我学会了吹牛皮。我知道现实中的农村远比笔头下的农村更贫穷更困难,不要说大舅自己有七个孩子需要养活,同时我还有两个尚未成年的舅舅需要大舅来扶持。

后来听母亲讲,一生勤劳能干的大舅晚年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症,情绪易怒而且有暴力倾向,并且已经到了中度,大舅经常在睡梦中作出自残行为,表哥们只好用布带子把大舅的手束缚住以求不伤人不伤己。母亲叹道:劳动一辈子把儿女们捧出手,自己却没有享到一天福。

二舅遗传了我外婆的相貌,丰神俊朗,性格却木讷,不善与人交流,常年在大河里以放鸭为生,皮肤黑里透红呈古铜色,连一双脚板也因经常赤脚而磨练的如一块铁板,用手指敲击时脚板底时会发出类似于敲击金属的声音。二舅除性格木讷外,还有点固执,因不同意儿子的婚事,从未去过儿子家,但是在儿子需要买房时,仍掏出毕生积蓄为儿子在太仓全款买了套房。

小舅比我大十三岁,眼睛长的像外婆,其他皆随外公。小舅十岁时外公去世、十七岁时外婆去世。记得外婆去世时,由于家里穷没有提前做棺材,我父亲带着他会木匠手艺的同事连夜赶制棺材,新制成的泡桐板棺材白生生的刺眼,只好买了黑墨水将棺材外涂黑。小舅用刷子蘸着墨水涂棺材,我看到他的眼泪顺着他低垂的长睫毛眨呀眨,我伸出手要帮他擦眼泪,他推开我的手背转身子用自己的袖子抹掉眼泪,然后接着涂墨水、接着抹眼泪……外婆去世后,母亲帮小舅联系了一家建筑工地做小工,阴雨天不做工时,小舅就住在我家。有次小舅洗了澡,穿一件外套坐在火炉旁边烘烤他唯一的一件秋衣,我那时特馋北京牌鸡汁面,吊在小舅的脖子上撒娇问他要八分钱去买,小舅只是微笑着也不吭声,我看要不到钱恼羞成怒地抢过他手里的秋衣扔进火炉里,小舅急忙抢出时,腈纶袖口已经被烧粘巴了。

在大舅、二舅与母亲的操持下,小舅结了婚,并诞下三个儿女,常年在外打工。有次我回老家,正赶上小舅与我母亲视频,我也接过手机与小舅视频,小舅看到我颇惊讶:“你怎么这么老了?”我笑着说:“小舅,我们已经三十二年没见面了……”小舅仔细想想也笑道:“是呢,时间过得真快,都三十多年了。”我们笑着笑着,都哭了。

二、我的表哥

大舅家五个儿子二个女儿。

大表哥在我出生那年应征入伍了,在鸭绿江边,大表哥从最初的炊事班班长做起直到独立团团长,后来转业到地方任公安分局副局,最后从分局长位置退休。大表哥给我最多的记忆是回家探亲时总出题目考我,以至于我既盼他又怕他回来探亲:盼他是因为他给我们带皮质吸铁石海绵文具盒、香味的橡皮、彩色皮封面的笔记本,怕他是只有通过考试才能拿到这些新奇文具。

大表哥的婚事是大舅一手包办的。大表哥在提干后写信给我母亲,说不是因为提干才要求退亲,而是女方身体不太好,有先天性心脏病,大表哥让我母亲去做他父亲的思想工作,将家里的亲事退了。还未等我母亲去他家,大舅已经将未来的儿媳明英送上火车:“我已经拍电报给承德了,你这次去部队结婚,不结婚就去找领导告他!”大舅对随后赶到的我母亲说:“明英有病是不错,她那病不能生孩子,放在农村就是等死,给承德结婚好歹有条活路,部队的医疗条件好,就算两个人没有孩子承德以后转业到地方还有劳保养。”大表哥叫承德,也继承了大舅的善良品德,面对其父亲的晓之以理幡然醒悟,立即举行婚礼,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对大表嫂敬爱有加。

憨厚的二表哥总是在我做错事时笑吟吟地叫住我,即使我将他刚栽下的辣椒秧当做杂草拔掉,却不曾打骂我一下,耐心地教我区分墙稼。二表哥在三十壮岁时突发心肌梗塞离世,撇下娇妻幼子。他离世后的某一天,我远在苏州忽然梦到他,他说家里漏雨,醒来我立即打电话给我母亲,让母亲回乡下去看看二表哥的坟墓是否安好。如今,听母亲说二表哥的儿子在上海工作,并在上海买了房,且把一直寡居的二表嫂接去一起居住。我听了心里很是欣慰。

三表哥长的白净修长、剑眉星目,却被大舅妈喊做三猴子,大概是他总是跳起来伸出手去触摸高垂的树叶。三表哥高中毕业后也应征入伍,在部队考上了武警学院后又连着升到正营职,正当前途无量时,因三表嫂突然身患疾病只好转业回老家的政法系统工作。每年我去北京出差时,在南二环看到豫S开头的警车时我总会踯躅,希望能和三表哥不期而遇,因听母亲讲三表哥也经常去北京出差,更甚时他有一次出差三个多月才回信阳。我读初中时,三表哥写信给我支招如何拒绝男孩子、给我买集邮册和邮票、教我女子防身术,感觉他不仅仅是我的三表哥,还是我青春期的良师益友。

四表哥因个子不够标准没能去部队,就在家里踏踏实实地种田,当土里刨食已经不能跟上家庭人口发展时,他和四表嫂去杭州打工,并攒钱在老家市郊建了一套院落,四表哥、四表嫂虽然一年难得回去一趟,但也有个牵挂的白发老娘(我大舅妈)替他看着房子,即使身在外,心还有个归系处。

如何提起比我大四岁的五表哥呢?逢集时,我与他一起去裁缝店里做条巴拿马布料的喇叭裤满街“扫”,到他房间里使劲“锯”他的小提琴,乱拨拂他的吉它,用一只脚踏着臂力器的一端、两只手拉住臂力器的另一端也未能撼动五条弹簧,如此这般他都不会嫌烦,反而笑着看我的胡作非为。只有一次他发怒了:我看着他喉咙处的伤疤问他是不是开刀留下的疤痕?因我好像听母亲说五表哥生病住院要开刀。五表哥听我揭开他还没有愈合的“伤疤”疯了似的把我一推然后冲出房门,我瞬间懵了,后来才知道那伤疤是他为了一个女孩子自杀留下的疤痕。后来五表哥走出失恋的阴影苦读一番终于考上了大专,毕业后分配到一乡镇法庭工作,后来又通过成人高考,现在司法局工作,五表哥与一护士结婚,听说婚后没要孩子。想来,这也符合他的性格。

三、我的表姐

听说我的大表姐小时候非常娇惯:无论兄妹们犯下任何错事,只有大表哥和二表哥挨打,她没事人似的。

大表姐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学代课,由于父母上班我小时候便被送到外婆家,带我最多的还是大表姐。大表姐上课时,我就在教室里玩,教室后边有个大树桩子,往往我一个人躲在树桩子后玩的不亦乐乎,偶尔听到大表姐提问学生,学生又答不出问题时,我站起来会说出答案,大表姐很是惊奇,就把年仅四岁的我编入她教的二年级里跟班。由于大表姐的高不成低不就,在挑男友一事上颇废时间,以至于耽搁了,大表姐的年龄在乡下成了一个尴尬的问题,我回家上学时,大表姐不再在村里代课到我家帮忙收拾家务。经邻居做媒,大表姐嫁到河南边的毛家湾。

我读初一时,有天大表姐提儿挈女的到我家,让我帮她写一份离婚申请,我哪里会写这个申请,并问她一个高中生难道不会写?大表姐脸红了:“这么多年不摸书,好多字都忘了。”

前年回老家,听母亲讲大表姐的女儿做月子,大表姐与大表姐夫一起去郑州服侍女儿了。如此……甚好。

我上初中时,有个男孩子在我不理睬他后以壮士断腕的决心转学去另一所学校读书,未曾想到他去了那所学校后却更加失魂落魄:他遇见了另一个“我”,他写信告诉我,我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我在也遇到相同情况下才体会他的感觉:看山皆是山。

那个男孩子看到的另一个“我”是我的梅表姐。每年放暑假时,梅表姐都到我家里玩几天,姊妹俩躺在垂下的蚊帐里,说一些少女的心思,互相打趣着,笑闹的夜不成寐。

我母亲也尤爱梅表姐,因梅表姐一到我家,就勤快地给母亲做手擀面吃。

后来听母亲说梅表姐和她男朋友去北京打工了。前几年我去北京出差时,母亲找大表姐要来梅表姐的电话,说梅表姐在北京办了一个厂。我一到北京就打电话给梅表姐,梅表姐说因为环保问题厂子早搬迁到河北了,姐妹俩聊起儿时依旧有谈不完的话题:幼时夏天,与梅表姐去古井旁用玻璃瓶汲水给田里劳作的舅舅们喝时,我趴在井沿上,梅表姐怕我滑下去使劲拽着我的脚……

现在,我却感觉梅表姐要把我的鞋子拔下来看看我脚上有几个血泡:梅表姐不停追问我如何处置离婚时的房产和财产、孩子的归属问题。当听到我很佛系地处理完一地鸡毛时,梅表姐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地问我是不是与钱有仇?!

也许分别太久了,也许不同的生活环境会导致我们不同的生活态度,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梅表姐,一边看着桌子上的几个石榴。我将摄像头对着掰开的石榴,问梅表姐想不想吃石榴了。

梅表姐看到石榴眼睛亮了:这石榴籽儿真红啊!梅表姐回忆她儿时经常跑后园池塘里捞浮萍,她奶奶怕她掉进池塘就用自己的裹脚布把她脚裹住放在椅子上,还掏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已干瘪发黑的青石榴给她玩。

梅表姐说可怜老人家连没熟的石榴也舍不得扔,现在家家日子都好了,老人家却早早走了……

我说当年我们的祖辈种下那棵石榴树,希望后代们多子多福,也希望后代们的生活能够红红火火。

梅表姐笑了:“还希望我们也像石榴籽儿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妹儿,我说那么多可能不中听,但都是望你好。既然联系上了就常说说话,有空儿的话回家看看,虽然乡下的房子都搬迁了,但乡下的那棵石榴树被哥几个移栽到四哥院里了,听说今年又结的满枝满桠儿。”

 表姐的话触动了我隐藏在心底里的缕缕乡愁,我仿佛又回到五十年前的舅舅家,厨房门口的石榴树上,累累果实在晨风中轻曳,好像在给我讲述亲人的离散与重聚……我看着桌子上掰开的石榴,石榴籽儿鲜红饱满如玛瑙,一颗颗整整齐齐地紧紧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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