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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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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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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

山梁后有个叫张洼的山坡,坡上种满了桃树。代老师踏春去过一次后就惊为仙境,于是在第二年春风乍起的周六下午,他带领我们去看桃花。学校后门的浉河上搭有一座木桥,这是冬春枯水期为了方便对面山上学生往返而临时搭建的。我们刚走到河边,早已有两个男生冲到木桥上,他们跑到桥中间最长的一块木桥板上,上下晃动着、笑着,声响惊动起寂静了一冬的浅浅河水。代老师刚喊“当心桥板被晃下来”时,桥板一端已经坠落进河里,两个男生早已眼疾脚快地跳跃到前后的桥板上才不至于落水。有恐高的女生不敢过桥,代老师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将脚探进河水里:“不凉,你们不敢过桥的跟我一起蹚河。”即使不恐高的男生也挽起裤腿跳下河,试图解禁被封了一整个冬天的脚丫子。山坳里零散着几处房屋,偶有几枝盛开的梨花从人家土坯制的房前屋后斜伸出来,大黑狗看见生人一路跟着狂吠,牛粪与返青的油菜麦苗在空气里酝酿着初春的味道。翻过北坡,眼前猛然一亮,只见整个南山坡像披上了华丽的锦缎,红的似锦、粉的像缎,走进桃林,蜜蜂在耳边“嗡嗡”着震动翅膀,各种姿态的桃花让人目不暇接。

在走亲访友的热闹喧嚣劲过后,一大早,我趁着早凉决定到对面的山上转转。走在浉河老桥上,望着近在咫尺却掩在晨蔼中的黛青色龙山,我仍陷入在三十余年前春季“转山”时的回忆中。

我的故乡五里店镇临河面山,河是淮河支流浉河,山是大别山余脉龙山,龙山随着浉河水势连绵起伏一路向东。小镇小儿女们在浉河水里淘尽漫长夏季的溽热后,就会趁着秋后的第一缕凉风爬到山上转转,让秋风携带阵阵松涛涤荡着襟怀,然后在满胸满腔的清秋中期待着肃穆的白山黑水。

敦厚的浉河桥到南头衍射出三条水泥路,依靠着三十余年前的依稀记忆,我选择了左边向东的一条单行水泥路,心里却想着以前只要动了到山上转转的念头,抬脚随便走就能到,现在却不敢再有随便走的念头了,毕竟浉河经过非法采砂后遗留的口口黑洞就足以致命,即使经过整改,但是要恢复到涉水过河的原始状态还需要一个漫长过程,再说,三十余年间又听说山上人家陆陆续续的搬离进行封山育林了,可不,让人无法下脚灌木丛生的山坡就说明了封山后的效果。

可是,既然封山,脚下怎么又有条水泥路呢?难道这条水泥路是为了路两边的沸石、珍珠岩小型加工厂所浇修?难道这水泥路是条断头路?且罢,既来之则安之,以前到山上转转可不就是没有目的地的信马由缰?只要是在山上转转的过程中抖落了堆砌在身心的尘俗,又重新灌满清亮的秋,就足够了。

沿着山坡上迤逦的水泥路,路两边攀爬着在晨曦中盛开的蓝紫色与玫红色喇叭花,一蓬蓬的打碗花还在争取着过季的繁荣,宝塔似的花簇塔基、塔身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天蓝色花序,塔顶鼓涨着嫩黄色的未开花序,这是黄精,商陆大概嫌我离家三十余年后归来的衣着过于素静,坠弯着枝头欲用紫红色的浆果染我裙裾,增我喜气……久违了,我熟悉的、可爱的花儿。

我记忆里还应该有满山坡的野蔷薇与山莓,这个季节的山莓已无处寻觅,我想她们像侠女般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隐在某一处灌木从中,直待来年的第一缕春风后蓄势待发。野蔷薇还在,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其旁逸斜散的清瘦枝条上,枝条顶部有几片傲娇的叶子有力地托举着顶端的三两枚橘红色果实,永不低头。

水泥路在一棵大树前几乎呈直角掉头向南通往灌渠,这大树应该是以前正对着学校后门的那棵棠梨树,这棵树曾经被我写在《家乡山河》一文中“当年正对着学校后门的山坡上突兀地长着一棵孤零零的树,颇有点像电影《山楂树》里的那棵山楂树,但这棵树比电影中的那棵山楂树要高许多,不过树冠没有那么大,那是一棵棠梨树,春天树上开着白色的小花。我有时坐在学校操场北面的土堆上看男同学打篮球、看沙滩上三三两两的女同学玩耍,有段时间经常看到那棵树下站着一人,太远,看不清楚是谁,是谁在对面的山梁上往学校这个方向眺望呢?我与几个女生相约着去爬对面的山坡,竟然发现那树下是一位辍学的同学……”现如今,三十余年过去,当年孤零零的一棵树旁边已经丛生出许多小树遮挡住粗壮根部,站在水泥路上只看到形成树冠的粗大枝干,当年一起爬山的女生已经像雪花一样纷纷飘落到异地。我在路边停下脚步,以前,我经常在转山的过程中驻足回头看我生活的小镇,今天我继续回头打量着我曾经生活过的小镇,隔着一条浉河,对面是我曾就读过的初中校园。面目全新的校园在晨烟远蔼中,浓纤出没,依约如画,也在审视着曾经的学子,校园后门坡地与浉河故道接壤处有疏林枯柳,似我容发萧萧。

读初二时,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我偷偷写过一篇关于游子的文章《乡心》投寄给《中学生作文选》:门前的石子路积水盈盈,山上清溪里投下白云的影子,雁阵叫澈长空……当然,泥牛入海,作为一个中学生应该朝气蓬勃,不该发出呕哑嘲哳之声,但冥冥之中,我真成了远离故乡的游子,继续用一支秃笔发出难为听的声音。

现在,风还没有把云送别后再将长空洗成碧霄,雁阵也就尚未布下。现在,是水泥路两边密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天下,只听见“唧唧啾啾”、“吱儿吱儿”、“撩儿撩儿”的鸣叫声不时袭来,待抬头时却找不到其身影,且暂时断了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执念,就在这鸟鸣声里陷落吧。

当年笔下幻想中的清溪实际上是一条在山体间人工开挖的灌渠,与山下几乎断流的浉河水截然相反,灌渠里的水秀丽丰盈,灌渠中间的水流暗波涌动,一路翻滚着奔赴着远方。灌渠的水泥护坡泛着像老电影里的陈旧色泽,踏实地护佑着左邻右舍。

灌渠左邻是渠旁的一座院落,虽说是平房结构,但主屋高高挑起的飞檐让整个房屋在山岙中像振翅欲飞的丹凤。院落门口右侧栽种着一丛棕榈树与芭蕉树,芭蕉树下依偎着一丛月季,月季丛中一支强笋将硕大的粉色花朵仰起,贴在宽厚的芭蕉叶上喁喁私语……此山、此水、此人家,如果徐谓看到这恬静安适的生活,会不会将笔下的墨水收敛一点,挥洒的不那么愤世嫉俗?

灌渠右舍是一栋依山而建的白墙红瓦别墅院落,掩映在苍翠竹林中的别墅处处透露着主人在建房时的克制隐忍:庑殿顶的五脊四坡没加任何装饰显得中规中矩,低调的半人高联排四开扇阳台窗户将内外有序隔开,朱红色大门紧闭着,整体犹如敛翅的大鹏。一辆车,也敛翅贴墙而停。

内心訇然着刷新我对山里人家的认识了,建筑即人,人即家。

我忘记走了多久,只知道我顺着灌渠在找进入深山的便道,藉望着能够再次转到山深处去听阵阵松涛,藉望着松涛声来涤荡离开又归来的满面尘土,然而只有一渠清水在流动,林子旁边密密攀着叶子边缘带着锯齿的爬山虎,让人望而生畏。而我,已经过了无知者无畏的年龄。

站在分别了三十余年的山坡上,我大约已经失去了转山的愿望或能力。

也许忘却愿望抛下能力,方得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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