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而行

夏天中午的沙滩很烫脚，我背着鱼篓跟在父亲身后，沿着岸边的河水溯游而上，父亲挽着渔网边走边看着水草处有没有鱼群出没。河水很清澈，可以看见成群的鲫鱼在飘曳的鱼腥草里畅游，有时还可以看见老鳖划动四个爪子灵活的贴着沙子游弋，阳光透过河水照射在沙粒上呈现出一条条金色的波纹，并随着水浪轻轻漾动……我有时在等父亲收网时去抓一种黄褐条纹相间的镜花鱼，镜花鱼生活在浅水区的青苔下，捧起一大把青苔甩到岸上，镜花鱼翻着白白的肚皮在岸上直跳。

我与小伙伴们有时还会到河里抓虾子和螃蟹，这两种是最呆的东西，翻开河水里的石头，这些虾子和螃蟹依然一动不动等着被抓。天太热时，小灿鱼条会躲在浉河桥巨大的阴影里乘凉，这些小灿鱼条很灵活，不好抓，但是它们喜欢成群结队，并且很贪吃。我和我姐经常把家里的蒸馍布、手绢偷出来，在上面剪个洞包在碗上，并在洞口糊点早已调好的面团，通过洞口在碗里也放一块面团，然后将蒙好布、下好饵料的碗埋在河水中的沙子里，当然得把洞口露出。瞅准了灿鱼条钻进洞口，就快速的轻手轻脚跑过去，一手捂住洞口，一手将沙里的碗抽出，走到岸上解开布，倒进事先准备好的盆里，浑身银白色的灿鱼条在盆底里欢蹦着。这蒙鱼的活大都是女孩子做的，男孩子则用细竹做的钓鱼竿来钓这种鱼。

沙滩对于我们来说有太多的记忆，不必说孩童时在沙滩挖战壕玩打仗的游戏，更不必说少年时在沙滩上垒砌一座座城堡来承载梦想，单单是夏夜沙滩的故事就能让我们聊半天。随着太阳的落山，炙热的沙粒很快就降下了热度，小镇人早早吃过晚饭，锁上房门呼邻唤友挎个篮挽个筐分别到浉河上下游处洗澡，洗完澡后顺手将衣服洗了摊在护桥坡上吹晾，孩子们洗过澡后将带来的凉席或被单铺在大桥护坡两侧的沙滩上等待家人。此时河对面的小镇静悄悄，而沙滩上却热闹非凡，老人们闲聊着往事、女孩子们头凑在一起说些悄悄话，孩子们前后跑累了方卧倒在父母身边，指着清清浅浅的天河辨认牛郎织女星，还有调皮的男孩子悄悄溜到岸边人家的瓜田摘个西瓜一路小跑飞奔回沙滩，一拳捶开给左右的人分食，吃完后又手脚麻利地将瓜皮收拾起来扔到河里顺水飘走……直待立秋分了早晚凉，夜宿沙滩的人渐渐少了，少男少女们才将临时约会的地点挪回沙滩……

我重读着以上文字，我想浉河不仅仅有我文字下的夏天，还有未曾写过春风里的火红蓼花将一河春水装扮的妩媚多姿，还有未曾写过秋阳下浉河岸边金柳在粼粼波光里的艳影,还有很多未曾写过的浉河在我心底汩汩流动，昼夜不舍。

年少时，在浉河里淘累后仰面躺在沙滩上，体会着身边缓缓的浉河水流动时的泠泠感觉，感受着浉河的亘古永恒，心里常有无数思绪涌上来，却无法理清，无以言表。这个无形的思绪让年少的我越来越着迷，我经常望着太阳在浉河一端升起、又在浉河另一端落下，决定将无形落实到有形。

于是，在春节期间一个雪后初霁的早上，我开始了溯游而上的沿河而行。

小镇居民沿着浉河北岸一路繁衍生息，浉河南岸因与大别山余脉龙山接壤，沙土地适宜栽种花生、红薯、西瓜。秋后山上人家将花生、红薯收回存储，浉河南岸因此显得空旷，一场大雪，让浉河南岸更加寥廓。

空旷寥廓的雪后浉河南岸，适合一个人步行。当时，我正在读《红楼梦》宝玉出家在雪地里拜别父亲的第一百二十回，我深陷在伤感带给我一种无法言喻的……美。

走过木桥踏上变成雪原的沙滩，身后零星的鞭炮声渐渐隐入红尘，只听到棉鞋踩在柔软雪地上发出的“咯咯”声，雪后清晨的空气有点冷冽，让人有点不舒服。前面不远处有一丛稀疏的刺槐林，细枝在雪原中更显嶙峋，有不堪风雪折射在雪地上的断枝，如一支支力道不同的利箭只露出深浅不一的箭尾。

雪原上浓纤的树影忽然一下子变得分明，湿黑的树干仿佛被镀上一层银粉，接着又泛出五彩的光，雪原也忽然亮丽刺眼，我回头张望，只见东边的浉河上方，攒了几天劲的红日喷薄而出，金光耀眼。我转过身，迎着万道霞光，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浉河两岸，任泪水长流……美，还可以是一种省人心志的壮丽。

我将沾满湿沙的棉鞋脱下在树干上敲甩干净，重新穿上后继续溯流而上，然而隐在前方雪影里的铁灰色浉河水，冰冷如铁，沉默如铁。这种冰冷与沉默使我打消了继续行走的念头，我顺着原路返回到雪地上落满鞭炮碎屑的小镇。

这趟雪后独行，我告诉前来拜年的表姐小爱。小爱听说后心动不已，约着午后一起再溯着浉河而行。午后的溯河而行，我们选择了沿河北岸的便道。

小镇东、西两个村以种植蔬菜为生，所以沿河便被菜农们踩踏出一条小道以利汲水、运输。我与小爱沿着便道一路迤逦而行，甚是轻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沿河边的竹园。

竹子不堪数天大雪，有的折断匍匐在地，有的互相弯搭着分散重压，竹园中间的小道也被数棵折、弯的竹子挡住。我与小爱心疼这棵棵修竹，于是钻进竹林晃动着竹叶上的积雪，竹子在抖落积雪后又弹回到静直状态，我与小爱一边欢笑着躲闪落雪，一边继续摇晃着竹子上的积雪。

年少，总是更容易被有趣的事物转移注意力。我们在竹园里逡巡着摇弯竹、拨断枝时，不远处的村里隐隐传来母亲喊贪玩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声，才惊觉暮色已经浸润整个竹园。

与表姐小爱追忆着四十年前容易感动的年少时光，面对着彼此日渐萧索的容发，不禁感叹几十年光景也只不过是我们回忆里波澜不惊的几句话。

小爱说浉河下游的一处板栗园才是整个浉河风光带一绝呢，现在好多人都到那里打卡，还俨然成为婚纱照的外景地。尤其是现在，正是落叶季，每当风起时，整个板栗园树叶萧萧而下。

我想板栗园靠近浉河，那应该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磅礴气势。小爱无奈地笑笑：“浉河还有眼看吗？”

我离开家乡的那几十年，小镇人民看到对面刘凼依靠山上丰富的矿藏富裕起来后，心想人家能够靠山吃山，我们为什么不能靠水吃水呢？也正赶上全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做为淮河支流的浉河，因河沙细腻没有腐蚀性而深受建筑商青睐，于是沿河一座座砂厂应运而生。曾经静静的浉河，一时之间两岸运沙带昼夜不停转动，一辆辆运输车掀起阵阵尘埃，使曾经以干净著称的小镇家家锅灶蒙尘、户户花木沾灰……曾经秀丽丰盈的浉河像一位罹患重症的垂死老妇，不再顾忌羞耻，裸露着满身经过非法采砂后遗留下的一口口黑洞，深不可测，臭不可闻……这几年经过整改，断流的河水有了流动的迹象，曾经的沙滩长满了青草，前几年回来时，在浉河岸边，我以为我到了北方的草原。现在，要恢复到儿时我记忆捉鱼摸虾的原始状态还需要一个漫长过程，为这个过程，为小镇的后代们，我们愿意与浉河一起坚持也愿意一起等待——坚持能够让浉河拂去暗淡重塑光彩，等待能够让浉河在我们的回忆中保持暗香。

表姐骑上小电驴带着我，沿着浉河北岸新修的景观道顺河而下。我忽然想起年少时要追溯浉河上下游的少年心性，心想现如今生活在淮河下游苏北灌溉总渠流域里的射阳，也算是完成了年少时一半的心愿吧，我安慰着自己，为自己选择的人生方向找着借口。而我每次经过六安、蚌埠等淮河流经的地市返回故乡信阳，不亚于一次次的溯游而上，溯游而上去探望我生命的源头。只不过，顺流三十余载，尘垢所蒙，已化为俗吏了。

干净的秋风里，传来小爱隐隐的歌声：“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不凋零的花儿……”

小爱的歌声里还带着秋风的明净，让我终于能够坦坦荡荡地面对过往。

蜜糖色一样的秋阳，洒满浉河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