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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茂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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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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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

“老婆子,娃儿们回来了没?”

没有回应。

老耿放下歪着嘴的小锄头,蹲在门口,任着土黄的汗水,别别扭扭地支着拐杖踉跄而下。

他眯着眼,瞧土路上,太阳下,老大的一块光斑。

老汉左手习惯性地在胸膛口划着道,兜兜转转到眼前的光斑一转身,伸出一条尾巴,四只爪来,去捉那天上的两个小光圈。

“狗吃太阳,你个猫崽子也学着抓小金鸟哩。”

老人咧嘴一笑,两指夹起“眼眶”,用左边五个干巴巴的“牙签”,挠着头。

曾经年少捡拾材火,在冬日里,被父母夸耀是老树年轮样长寿的小酒窝,现在是当着这绵绵的春光,两个虫蛀的小洞,再也生不起火来了。

“诶呀,老头子,你回来怎么不吱声啊。”

老妇皱起眉头,“门是虚掩着哩!”

王氏稍稍屈身,要将蹲在地上的丈夫拉起来,不料右臂膀上的半件羊毛衣,直冲冲地跌在地上,趴成了酷夏里的老狗。那想象一如在半辈光阴前的,中年妇女手中,能漂亮地翻出几个花样圈来的毛线,费劲地兹拉出一个泥滚子,蹦跶几下,只哒叭出了不到三寸的干舌。

老耿略回头,是缩成了菜板墩子的老伴在提着他。

他晃了晃被扶扯的臂膀,悬在半空中弯曲的钳子手,扒拉着墙缝,起身。

哗啦掉出半盒子紧紧的烟。

“拔出的萝卜,一个坑坑冒头头,须须带泥呦”,老汉又蹲下来,一枚一枚地捡这发黄的烟,捡来在袖上摩挲一圈,再放入鼻尖下抿抿。

等到耿老头再起身时,王氏已经拾起线团,拿来毛巾打拍老伴身上的尘土。

老人却自顾抓着三三两两的头发,拿着一砸到底的气势。可就是找不到那个该使劲的砂锅,只能两眼直直地顶着,仄出几捆藤蔓来,缠上手臂,绕到指尖,好像钻进了脑子里,裹的越来越紧,卷的越来越多,渴得他噙过端来的一碗茶,舌头掐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大喝着。

王氏眼看着喉咙里卡了半碗水,还操心秋后杂草样,满脑门揪虱子的老耿。

她黄晕的褐斑,倒扶着手,伴着雷火烧林过的眼窝微微颤着。

“母鸡今早又下蛋了,有七个哩。”

“嗯。”

“村前的小陈要结婚哩,请你写新婚联子咦!”

老汉点点头。

“老崔讲明天要找你下棋诶。”老婆子咬起唇边仅剩的几丝干肉。

枯叶作的夹馍轻轻露出,年华也在城楼观山海,也摔跤在米面酱醋茶里,半生摸爬后铁打陶锡,却经不起吸气,就冷滋溜一声的牙口,“你可不要忘记了,又去种地,白晾人一天啊!”

在过去,老头子打个冷喷嚏,汗袖一刮,抓发的手横在胸前,扣起个板栗壳,嘟嘟囔囔。

“这越老越囫囵的崔老黑,多久才记得起我。这个老家伙哇,赶明请他吃瓜落儿。”

“不,就今个儿!”

就看着,一路见人,谁也不理睬的老耿,呼哧呼哧地赤着胳膊,铿锵铿锵地跨到老崔的家门,睁圆眼睛,深吸一口气,两拳头就要鼓到门上。

房门口走过挑肥的后生,瞧着气势冲冲的老人,忍不住招呼一句,“二大爷,干啥呢?”

“干啥呢?”

“我要干啥呢?”

老人手指扒拉着迎着风起来的稀发,圆亮圆亮的脑门,成了个胃胀气的肚皮,硬着的拳头,绵绵地黏在门外,传进软软的话音。

“在家吗?”

“老?老……”

“老头。”

今天,老耿还忙着抓头上的“虱子”诶。

村里人见着,不是叫叔就是爷伯的辈份,泥土在鼻孔处吹吹落落,自己也常常打趣,就等哪天鼻毛不动了,天上的尘土掉下来喽,一塞住就嗝屁的身子,却活成了个没呛过水的后生,一股脑,涂个干净痛快。

王氏见着,眉头挤成了菜市场里的一地鸡毛,腥臭的,乱哄哄味道,横七竖八,聚起来,又在花白的盐碱地里撅着屁股瞎啄。

她绞着手,抓抓挠挠,也像老汉样,横竖揪的不是自己个的肉。

捏着捏着,老人眉头似乎瞥见了收鸡毛的蛇皮袋,脸色安分了下来,满脸的褶子,皱着,皱着,眯绣出了丛簇的菊花。

老伴的笑,给执拗的老头,泼上了好大勺的辣子油,吱兮吱兮作响。

老耿的犟气一拧,紧得过当初几毛钱就一大串的麻花团儿,几十年不打水的井口都没他枯秋。

“笑什么嘛。”

男人扬头,是王氏脸上水牛犁地的沟沟壑壑,螺旋纹,法令纹,鱼尾纹,各式各样的褶皱,漾起来,千秋不绝。

他不自觉得弯下双眼,“不是很好看嘛。”

扬起的嘴缝又细细漏出,小娃插着两腰,鼓着腮帮样立在糖果店似的话语来。

“笑什么,笑什么嘛,这老婆子……”

汉子想起了结婚喜庆的一匙辣油白菜,氤氲在空气里,耳边是嚼着嘎嘣脆的麻花团在叫卖,视线过去,老井上蹦跶着叽叽喳喳的喜鹊还是乌鸦,那已经记不清了。那么,就静静地等上一等,在老伴的笑里细细想着,想明白不明白啥的,似乎不是什么要紧的了。

就当遇成了说书先生折扇下的看棋人,做个呼噜呼噜的梦,一觉醒来,咿呀咿呀的光屁垫子穿过你的裤裆缝,摇摇晃晃地跌在门槛边上哇哇嚎着。

她扯着娃,脚跺着地,喷着唾沫,喊着,“不怕不怕。”

回头处,是袖口擦着溅到脸上的沫星子,或是捂着脸的羞涩,好像,也是记不得了。

时间淡淡的划痕,纵深横扩,与眼前人渐渐重合,黑黄牙,肿脸,枯发,笑得颤颤巍巍。

还没清楚了模样,影儿又渐渐发散开,光斑错落,混调成了那个能通灵的年代。

牛马蛇神,红章小鬼,白衣高帽。

人影绰绰,挨黑守夜,亮刷刷的眼睛,眨叠着城墙这么厚的大字报。

“我这辈子,艳福不浅诶。”

老耿发现自己钉在了菜市场的凳子上,耳边荡来有气无力的低呢。

他试图抬动双腿,但浇上水泥似的,动弹不得。关节处,是农活偷闲时,打上了几截铁钉做成了板板椅,是拿去给奶星子没褪的小娃过家家的。过去,那调皮的,大点的孩子纵着老鹰扑鸡的身影,抢过板椅,在小娃们的哭哭啼啼中发号施令,是要当山大王,作宋公明的。可戳拉下,摔个马虎脸,疼得龇牙咧嘴的,就是老耿现在的感受。

旁边是缩脖子,带着高帽的中年男子,似乎是个熟悉的面孔。他也挂着个牌牌,廋的是蚊子细腿上站着个蚊子细腿。

男子进食伏动的胸膛下,还仰着位灰头苦脸的妇女。

他窸窣窸窣地喝着,像极了捏进泥土的馊稀饭,可老耿知道,那不是。

为什么不是呢?

老耿砸吧砸吧着嘴,忆不得了。

他拍着脑门,想着,拍着,想着,抓着,猛然察觉到还有茂盛的发呀,原来他是有发的,还是有很多能扎死野猪的发,后来为什么没了呢?

他抬起头,看着。

东边来的人去往西边,西边来的人向东边走去,人们来来去去,他看看瞧瞧,也就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但老耿想着其他的:

这里是个菜市场。

而站着的我们是公厕吧,要不然为什么有人在我们站的椅子那撒尿呢?椅子或许不是椅子,是尿壶吧。

我们是痰盂,也是一堵墙吧。

人影绰绰,往往来来,我们这些“设施”接住漫天的唾沫,黄烂的菜叶。半大的小伙,骨节在我们身上发出结结实实的空响。

这唾沫解不了渴,这菜叶撑不起饿,可击打的砰砰声,却能告诉老耿啊,你呀,老不羞的,肚子竟然空了……

肚子没粮食自然就抗议了,可为什么是老不羞的?

早晨抱着撒尿的娃娃,“轰轰轰”着拱成三月的小猪牙子,邻居的,远亲的,你的,我的,撅着屁股,拐着蛋,张开甜奶着“叔叔伯伯”声绕在尚未凸起榫头的喉咙,就这么一咳嗓,几撇嘴,你是谁谁,那个谁谁,你们,底子,嘿!我清清楚楚。

不过前面那个娃娃唇上的绒毛倒是萎萎焉着倒着头了,所以就更与众不同。

别人撑着腰才能喊,喊着也不过短短的几句。

他先是倒掐着手,先来来回回几圈,有着思量重大决策的样子。

可他爹他娘他二叔九舅知道,都知道。这是十八九岁的娃在日头里抠着鸭子尾。

天是热的,那么是痔疮还是痱子?都有可能吧。他右手抽出,用食指屏住鼻,眼皮一翻,拱出稀里哗啦的眼屎。脑海里得出个“意味深长”的结论:嗯,不管是什么,晚上是先要洗洗了。

他双唇颤碰,颠倒出竹竹响的炮仗:坏人老了是老祸害,没躁羞的成了老不羞……

既然成人了,自然是注意风度的,大孩子在茅坑里擦屁眼子样熟悉,将唾沫星子揩着。

他的双手便埂在了胸前,十指插入咯吱窝,鼻子挤挤的,脚又划着圈了……

“砰。”“砰砰!”

“咕噜……”

“你个老不羞诶。”

“砰……”

孙猴子吃了板栗开了窍。诶呀!那是黑糖,应该看一眼就明白的味道。

“黑糖稀粥。好久没吃了。”

“嘘!哪里来的什么“灰炭”,这是被老鼠造过的杂米”

黒材妇女凸起定海神针样的暴眼。

“还是搅了泥哩!”

那大拇指几乎都要打在耿汉子的脸上。

“咦?你,你是?”

“哦,是那个……是崔大嫂吧。”

“那你?”

“诶呀,崔老师!是你啊!感谢你!我娃现在出息了,都有小娃了!”中年老耿刷拉地察到枯叶落秋的孤寞,他强行越过冬季,“多年不见了您呀!”

“什么多年不见!你家女人,偷偷在焦黄饭底藏鸡蛋我也知道。”

呲出既微细,又恶狠狠的话,妇女四处张望,发现没人察觉,唏嘘一口。

而那个被叫做老师的人。是啊,那个老师,只是更埋着头,紧着下巴,卡塞喉咙,囫囵地呛出的鼻涕,也当作佐料扒着。

“崔老师。”老耿轻轻地唤着。

男人的“水瘤”打了个哈欠。

“崔……老师。”

哈欠蹦起来米粒,装点着让人吃得喊苦的“烙饼”。

“崔……”

“窸窣~~”

声音是蒙头埋入撒上葱花刚出锅的汤面,饭盒上陷进了一张麻子。

老耿成了木讷在浮叶上的蛤蟆。

他轻摇着头,想抬起腿来,哪怕在椅上跌掉只脚丫子。

可这盛年的汉子,他不行。

大肥肉在小摊的锅里慢慢热开,老耿的眼里浸出油腻腻的目光。他想看看那双眼睛,便狗屁膏药般死死地黏贴着,那张要被秋风包卷起来的人。

“他病了。”耿汉子要揪自己的腿肉,发现腿上的水全跑上了脖颈,“我,我也……”

焦杆子妇女慢慢地,把衣袖盖住抬望丈夫的眼睛,她悄悄地,像母鸡护崽子,撑起片缝缝补补的帷幕,想把年轻的,年老的,一言不发的,吹着口哨的,关键是,老耿两眼的咸咸,格挡。

而在耿汉子眼中,瘦弱的,长长的,缝三补四的衣摆,艰难地保持定格,即使这衣服借来口,能吹起既是鱼又是鸟的风来,也很难令人相信,能涨出足够在河海里游,在天上撒欢的模样。更何谈护住一个人呢?即使他再微弱渺小。

是的,它遮不住啊,她遮不住呀,他……

老耿的瞳孔里,有圆圆的眼仁,有那圈竭力的,发散着的乱麻绳,它不是攻击的弓,挂印在他多少年没渗酒的对杯里,却同样摄人心魄。

耿汉子老了,他发现自己老了,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老了。他头发很多的时候,是老的,当头发很少的时候,也是老的。

市场的人群还是东来西往,北顾南寻,时不时还是一口唾沫,一片菜叶,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崩塌了,他不能不去想那个问题了。

他似乎没年轻过了诶。

他是一生下来就邹巴巴的耿老汉,耿老汉。耿老汉!

老汉只觉得自己眉心被人一斧头劈开过,又悄悄地上了把没钥匙的锁。

味觉好像也被人糟蹋了去,甜咸腥交杂。

耿敬忠这时有壮年的身体,可他感到饥饿,特别的饥饿,是不同于往日的饥饿,道不明的饥饿。

“你也饿了吧,来,尝尝吧。”

老耿的肚子咕噜,可他只是摇头。

“他讲吃不了这么多的,就是泥饭啊。嘘,是泥饭。”

甜蜜润入口腔,肚子的酣睡小了,老汉仍然摇着头。

他摇啊摇,有如熟睡的人,梦呓着,不知什么时候结束。

摇啊摇,有外婆桥吗?谁是好宝宝?

我们不知道。

更年长的人,你知道吗?又知道什么呢?

那汉子,是精气神丢了,远了,留下不动弹的蛤蟆了。

摇啊摇。

还是摇啊摇,幻影着永远等不来的戈登。

可他终于停了。

他摇见了,环抱在胸前的破洞袋子。

白牙,菜色脸,黑乱发,走地小小心心。

老耿的肚子发出畅快的轰鸣,他完全饱了,醒了。

他捧过铁盒,缓过神来,“您再吃点吧。”

日子在回忆里打着架儿,抓抓挠挠,老耿放下了手中的发。

这时候,我们可以不必担心他溺在海里的白发,能好好看看他的,和喝多水了的小伙,憋红了脸,夜里侧身听着膀胱咕噜咕噜地溜达着没两样的,也张着呱呱隆隆声的嘴了。

那两片湿得像连绵阴雨里水势大涨的山沟子,即使极力屏着,也能听到水、电、霆焰混搅起来,如拌着午后的沙拉,唾沫、死皮、菜邦叶,拳打脚踢又唱歌牵手,淅沥啪啦作响,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们已经商量好似的,折腾了这么久,理当看看外面的世界了。这岗里就落下了雷声样的巨石,噗地炸出口暴流,涌出哗啦哗啦的花来。

“咳咳……”

“你悠着点诶,老头子呦,年岁都多大了,还莽莽的。”

王氏绕在老伴身后,轻拍着他的背,脚上带起来的新生的水泡,也随之在鞋板末端泯灭,只剩下了似乎刚刚上了岸的老虾。

花白了的男人,被呛起鼓鼓的眼球,小金鱼似的,嘴角吐出一个泡,鼻孔那又冒出一个泡,就这么扭头看着老伴。

王氏愣圆着眼,趁着这个当口,嘴里似乎溜进来一个萎萎的影,嘻嘻地给老妇人装上了鼓风机,她就呼哧呼哧地大笑起来。笑到眼瞅着老耿又要迷进未知的幻梦,急忙敛下笑容,可地窖里哪里能藏得住被鼠机灵扑倒的积年老酒。那香飘飘味儿,青莲慢缓地步挪出倒三坏四的齿间,悠悠地从两瓣闭得密不通风的唇片中,从刀枪剑戟黑压压的塌鼻里,踱上一踱,便头亮条顺地,端庄着出来。

老耿肿肿地看着,翕出来的泡泡消失了,可他的眼睛,也要掉到地上来了。

红色的铁锈慢慢爬上老妇人的脸,最后干脆咧开了石榴。

“诶呦,老不羞的诶。”

这轻轻一推,将蹦出了眼槽外的两颗鸡蛋送回了窝。

“你,你呀。”

“我在啊,老头子。”

鸡蛋掉进了窝里的树洞,陷下去了。

“你呦。”

“我呀。”

“你诶。”

“别是魔怔了啊?”

王氏小小地捏了他的手。

“你……你也吃点吧。”

“你说什么呀,老头子呦,别吓我呀!”

老妇人惊慌了,手不断在自己额头和丈夫的天庭处跳跃,时而又将手背抿住唇,再摸向那里反着光儿,能艳艳裂了镜子的亮堂堂。

那青葱的小头,阿爸挠着,阿妈摸着,跟着自己亲手刷上的红漆白皮一块长大。到喊着给崽子骑大马,驾上脖子时,也随着着墙啊,椅啊,要暗淡了,慢慢脱落了。等小娃娃们再攀上哈咻哈咻地嬉闹,就只能干巴巴瞧着,眯出两条隙来:没几根毛喽,还祸害着爷爷呦。

现在,王氏轻轻地捧着了。

她的手有些冷,冰凉的感觉是自己随着阿爹,那个已经久远了的亲人啊,赤脚进了田地里,湿润润的,那会儿如何从足部凉飕飕地腾起,这会儿就怎样从头部慢慢地沉下。

最难逃就是回忆了。少年时看到地上的蝉蜕,不会想到知了在树上高歌,也不会想到它们在土里磨砺了多少。坚忍和放纵,那是艺术家吃饱了,失意者想“吃饱”要了解的事。那个年纪的我们,只关心肚子,那种被肚子牵着的,真的饱。

我们满山遍野地跑啊,唤啊,堆起来的柴火烧尽了,咧嘴笑的地翻不出马铃薯和红地瓜了,地上也没有脆脆的知了壳了。

老耿晃着脑袋,今天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摇脖子上的这个物件了。可就是越摇越被狠狠咬着,拧拧的,抽丝剥茧地去想,想得脑瓜子和老虎钳互相绞着,还想。

想到了那个晚上,像阿爹一样都睁闭眼就过去了的晚上,田鼠叫,蟋蟀叫,风虽是微微的,可也卷来不知道哪片林子里,猫头鹰喔喔地叫。生灵似乎都一如过往,绵亘着千年的传统,生存着。可这“似乎”还不如绑在肚眼子上的麻绳带实在些,绑紧点,前肚子贴后肚子。笨点的的人,你尽可以扯着嗓子对越来越瘪瘪着说么:你呀,好赖不分的家伙,两面都顶上了还哇哇哇地乱叫,是撑着了吧。肚子比脑袋精明的,就急了眼,踹脚树,“欧欧欧”地嚎,搬着脚骂咧咧:狗日的,哪个缺德鬼的黑碟子。

抓不到的响,是填不了肚子的,田上的两个影子——小老耿和老老耿,是知道的。

啪嗒声,阿爹倒下了,随之落下的是那瓦霹雳样哗啦响的手,那只曾握过毛笔,也砍过荆棘的手。

这是能抓得到的响,可阿爹说过,这响容易,可就是不能吃,耿家人宁愿被槛前的观音土撑死,也不能把祖宗闹了肚子。更何况这还是阿爹啊,其实也是我呀。人怎么能吃人呢?

“好啊,竟敢偷陈翻译的青蛙、老鼠、米!”

曾经爬着知了、蚂蚁、毛毛虫的木棍砰地落在田里。棍上褐色的树皮,裂开了清冷的伤口,“滴滴”地趴出条烈日里蜕皮的红环蛇。

“瞧,我给你们吃,给你们顿好吃的!”。

小老耿想掐开圆蒲似的茧手,可掐不开。他急得在爹的手上咬出口牙印子,直到咸甜的细流涩涩地涎满嘴角,响声、骂声在金钢铁骨的麻袋外敲锣打鼓又炸响熄灭。那手,仍是紧紧的。

孩子憋呛得,怕是下一口就咳出心儿,肺出来。

“爹,要把我捂死了。”

指尖的缝才慢慢地垂开。

乌央央的夜上,正好是被大手切割了半镰的满月。

老人的嘴扁了,抽抽的。

“不,能吃,不能吃,我……我,我不吃。”

“你,你到底怎么了,老头子!”

“我?我怎么了?”

老耿猛地抓着王氏,像溺水的人找到根烂在水里多年的浮木,这绵绵又实实在在的触感轰击着他。

散了光的眼神凝实,犹在纸上狠狠地盖下个章子,看得老伴疙瘩窜动。

“没什么,我先睡会儿。”

老人松下了,捆着材似的,围皱成圈的衣袖,摆手,儿童蹑步着向摇椅走去。

摇椅上先坐着用紫色竹条为底,一针一线织绣起的蝴蝶戏图,旁边附着风雅地列下排细密小字,但长久的摩擦起了毛,使它隐秘不清,贴上了注定要消散在过去里的意味。不过老耿懂得这是什么,他的遗忘症对这方面太松懈,可他却不想进去那湿漉漉的阴阁子里,吃嘴冰涩的灰,拿些灰蒙着眼睛的,来让它晾晒在太阳下。

“怎么还放在这,不是讲扔了么!”耿敬忠扯着嗓子,斜着眼看老伴。

“扔了?这是德弟的心意呦。”

老耿捏起来一角,由不得他,就摇摇摆摆地撞进“弟,耿敬×”。

“还较啥劲,一辈子了,不歇歇?”

他压着绣垫,躺了下去。

王氏看见了,有这么一头归棚的耕牛,在既不是黄昏也不是星夜的背景下,当然也没有切牙的号令和赶牛人的鞭打,他似乎只是有点恍惚,跛着跛着就晃进了野草地,侧蜷着身子,牛尾也不赶着氓蝇了。按照姿势,他口中理当伸出条斜坡的舌,可老牛闭着嘴,只是偶尔拱起来的肚嚢,把软垫边边角角的珍珠儿,淘气地震得碰碰撞撞的响。

摇椅是子女孝敬的。可原先是娃娃们捎带给他们德伯家的物件。

那日,披红的卡车喘着粗气,顶进了这个村庄。老耿站在门口,赤膊着,是指挥工地的工长啊,红寸寸的要爆炸了脸。他嚼着儿子给的烟,香烟在他嘴里舞棍样乱摆,老耿高喊着,有槛哩,有槛哩,这个要小心呀,小心呀!旁边跑过嘻嘻闹的小孙儿,他一把扯过来,问:娃啊娃啊,你喜欢啥嘞,急哄哄的。

“我要看摇椅,我要跳着摇椅呀。”

耿家老二踢了脚正翘着屁股往车上爬的儿子。老耿的孙诶呦叫着地拍拍裤子,往地上呸口唾沫,又泱泱泪地去把小女娃们的手,相窜着去放炮仗了。

可他爷是瞅着了被塞的满满当当的卡车上,那要摇摇的躺椅啊。

液晶电视,冰箱,新热水器等等,慢慢地挪腾下来,老耿的笑容不增不减。乡人邻居路过,迎着呦呦叫的小童噼里啪啦响的鞭炮,龇牙说着更噼里啪啦响的恭贺话,“三叔啊,你家娃可大出息了。”“大伯,你家小孩现在真能耐。”诸如此类,他是乐呵乐呵地点点头,前天藏在嘴里千句万句的排练现在全被埋在家具们后的躺椅吸走了。

那是扯住阿爸的胳膊,能晃着身子荡秋千的摇啊,老耿心里想。

咋不搬了呢?那是给叔伯们的呀,爹。

那个摇椅呢?是给德伯的啊。

哼,那这个空调给他换吧。老耿按住最后下车的小伙,自己跳上卡车,啊呀啊呀地将躺椅搬下来。得到了礼物的德子,那个同爷爷的堂弟弟哦,让儿媳妇送来了垫子。老耿说,这带着血淋淋的鱼腥味哩。旁人们讲,这是大喜的日子呀。

老耿刚叫人扔了,他瞅了眼门槛前,绊着脸绞着手,新婚不久的女娃。自己个眼里冒出的火,烧了又灭,熄了又燃。他抓下自己大腿,狠狠地把垫子坐在了屁股下,像雷击后的老树,漫着央央黑气却稳稳地挺住,差点压坏了伸垫人的手。

“我收下了,娃儿你告诉吧。”

之后在这个家里,花露水藏着红花油的味道,弥漫了几天都不散。

这能摇桨啊,那我老耿是水手了,要划划水的,可惜了装了把腐在水里的舵头。

摇浆椅伴着绣垫,就这样摇进了耿夫妇的家。

细细地看去,临墙的椅子是宁静美好的。

我们悄悄地绕到它身后,摇椅后面啃着三三五五的缝缝,脱了几块木皮,好像是承受不住老耿的体重。你蹲下研究够了,转身要离开,恍然发现椅子后,还有个“藤条”们卷成的王国:

这儿隐着被人遗忘了的拖把,鸡毛掸子。它们缩在一起,也锁在了一起。

它们由条条布布拼剪,由四撮六撮的鸡鸭毛组成。它们从杂货市场的老茧里交换到这个家里,或就是诞生在这里。不论出于哪,生于何,它们都不发声响地,在这个家劳累了一辈子。即使不光彩了,它们也理当养在角落里,在这个家的角落里休息着。

这是老耿和爱干净的老伴共同想,却不讲的事。

越堆越多的杂物,栖眯了越堆越多了窝蓬的尘,悠悠燃着不尽的狼烟,又沉着过去的岁月和舍不得。它们斜立在椅后的角落,被新的成员逐渐替代淘汰,可好像又承担着新的任务,比左拖右扫,上上下下来回搬弄的日子来得沉重,就像积在身上的尘一样,随着时间而只来难往。它们也常在老妇人经过时呻吟着现今凄凉的荣耀。可老婆子只是微微愣下,脸窝处抿着口酸甜的梅子笑了。每当它们实在压不住心头的秘密,熏熏的尘土要飞起来时,总有手按住它们的脖子,像是安抚,像是威胁着打着低沉的瞌睡:

“老伙计,不多了,不急啊不急。”

这是老耿知道,他老伴应该不了解的事。

摇椅旁摆着张小桌,平稳地支起四条腿,腿上顶起来的肚皮,放着把边缘有所磨损,明明灰灰了的蒲扇。它很镇定,平日里都稳重地蹲着。

但当老耿走来的时候,你能感到它要跑。当老耿瘫在划桨椅上的时候,它不跑了,它的腿软了。

“这桌子怎么了?好像要散架了似的。”有天,王氏发现了这个现象。

“没什么,是你窗户开的太大,自己冷得抖了。”

老耿从摇椅起身,当他的手放在几米远的窗户处,桌子是稳稳地立在那。

“你看,这不就好了么。”

“真是奇了怪了。”

王氏摇摇头,离开去准备饭菜。

“你是我孙送的礼物啊,怎么能不懂我呀。”老耿忆起来,老二家跑跑跳跳还敢吐他爹沫星子的小崽子。

“这么高了呀。”他的手比划着胸膛。

“不对。”耿老汉站起身来,向上伸长胳膊,“还是不行。娃是雨后的笋啊。”

“孙诶。”

他掂起脚尖,像颗干瘪的苹果摔裂条缝,“是了,是了。”

老耿的话重复了又重复,桌子像是明白了又明白。

他看着摇椅,转头看看桌子,吐出口浊气,躺了下去。

后面的阴影世界向老耿靠拢,他睡入那片缺胳膊少腿,护卫着他的黑暗里。

桌子的木脑袋知道,这个老头休息了。

它悄眯眯地向外跑去,可有一只手,一次又一次将它逮回,像提着只慵懒的猫。

“对了,刚才我想说啥子呢?”

“哦,娃儿们。是娃儿们回来了!”

老耿打出个水嗝,点了点头,斜眯了眼还在竭力要逃开的桌子,

“老头子,那我出去趟。”

除了短暂的关门声,几无响息。

老耿其实还半撑着眼,挤着那未干的水渍呢。

可那地上的几朵水,为什么怎么都干不了?

他想:我或许是蹲在河边的猫吧,要瞧着转着转着的圈圈才能睡着,我的须须在涟漪里滑动呐。

或许,干不了的,不是那滩水,是我眼里涌出的河吧。

那么,河里是有鱼还是什么?这么着急注意?

他脑袋也跟着浮起来了圆弧,转着,转着,迷迷糊糊。

记得吧,水里应该有鱼的,就像稻田里春播秋种,雨后土壤翻出蚯蚓,屋檐下燕子摆尾,那是祖辈生下来就存在的自然。所以水里肯定有是鱼。

嗯,是有鱼的吧。

那飘着的,红的,白的,绿的,不是河藻小藓,就是游泳的小鱼呀。

凑近去看看,贴着水看看,一咕噜钻进河里看看。

你看看,我看看,大家都看看。

我耿敬忠今年八十多了,去年也八十多了,明年,明年,我几岁来着?

哼,你管我几岁,总不能再70了!

可我身体还硬朗,我能扎猛子,我还能一手抓十几条鱼,一手提七八条虾。

你说我吹牛?我没吹牛,大跃进我没吹牛,公社化我没吹牛,村干部拆迁修路,笑眯眯地苍蝇搓手问我家几口人时,我也没吹牛!

吹牛是哪个,是屎壳郎的泥蛋,一滚就糗。

那大爷,你撅在水沟里干什么,怪脏的,还扯着垃圾袋?

怎么会是垃圾袋呢?

你看我手上明明是一条鱼啊。你看,小娃啊,现在人怎么不认识鱼了呢。

我跟你讲讲,这是鱼,是我们的口粮,也是我们的生计。我,你,你爸,我爸,你爷我爷,顺着上数18代,下数……嗯,就先不数了。

我们祖辈是吃这河长大的,是真真切切的。

我可不敢再吃这河了。

你祖辈都敢吃,你咋就娇贵了?我们这出来的,哪个不是白白胖胖的。

老耿的脸有些肝紫,捏得两手嗖嗖作响。

大爷,你不要急。

几十年前,看电站的老德子你知道吧,就是家在河边,真正吃着河长大的那个。

他电过鱼,收了满满的一车,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嘿,好家伙,他可真大方,告诉大家,什么时候能去捡鱼,电着,捡着,电着,没捡着,鱼绝了。

接着替班的狗剩,大爷,狗剩知道吧,不是家在河边的那个了,河边的那个是他叔,做了干部,退了休,搬走河边,活该迁到了旱地里,热死他的叔。接班的狗剩,人如其名。

常章?

嘿!肠脏着哩。他也电,可能电着啥?就药!

电?药?老耿的脸,白红过蘸了辣酱的白片猪。

对,药!还真能药着。虾啊,螺啊,他药着,捞着就笑。嘿嘿,好家伙,他也不小气,告诉大家,排着队去领药上来的猪饲料。药着,领着,药着,领不着,虾螺不剩了。听说过几天狗剩也要换班了……

不是讲保护环境啊!

大爷,是保护环境了。不过你知道吗?我们保护的是大江大河,是那些在大城市的肠肠胃胃,山沟沟哪还有什么人了,小溪小流自然是绿水常青……

汇流入江,汇溪成河啊,这应该是最浅显的道理哟。

这道理我们懂,别人也懂,可懂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吗?阿爷呀,你想啊,大地方的大工厂搬了,大烟囱搬了,可搬到哪里去了呢?

水呀,这水啊!老耿的的嘴哆嗦着。

大城市的水好像是干净了。是放了漂白剂了吧?可这是衣服吗?是衣服的话,是能吃的衣服吗?

阿爷呦,这村村镇镇的江江河河,早都不长东西了!

小娃,环境你说的对。

可你说,它们都绝了。鱼绝了,虾螺也绝了?

我不同意!哪里都绝了呀?

小娃啊,就在刚才,就在这河里,不要讲虾螺,就是鱼我也见了好大的一条,条条都比冬瓜大哩。

娃儿啊,你不认识鱼了,是你不认识鱼了!

老耿弯出烟灰缸里捡出来,残断头儿拼凑成的指。

小娃,我听得出来,你是个有良心的人,所以我跟你讲啊,我要跟你讲啊,我替你爷爷辈们告诉你呀:鱼是有鳍的,有眼的,是有鱼尾巴和鳞片的。

不信?我手上还刚从河里抓出一条呢。

大爷,您细着看看,鱼上还有字呢。

字?猪肉上不都是有字么。

这,这说明检疫工作做的好啊。猪肉上有字,鸡肉上有字,鱼肉上也有字了啊!

您瞧瞧。

好,我瞧瞧,你也瞧瞧。

制,生产,什么乙,后面是读xi,对吧。100个跷跷板?

你看,你看……

我老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啊,以前我明明知道的,可我现在老了,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了啊。

大爷,我告诉你啊,这是商标,这是塑料,那个100的东西是告诉我们,它们是啥做的。破布是鳍,商标是鳞,尾巴是两根倒插的芦苇根,好大的一双眼睛是?咦?是啥?是哪个熊娃娃吐的囫囵痰!

年轻人消失了,剩着老耿揪着眼珠子,使劲撑起眼皮。

“那是我吐的吧,是我,是我!我小时候就在河边,顶喜欢在河边了,顶喜欢和蝌蚪小鱼们吐唾沫了……”

那么是有养过猫?

专吃耗子的猫。

是养过狗?

那看家护院的狗。

农村人总养过鸡鸭猪兔子吧,可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

养过鱼吧,喂过蜻蜓小藻。也……也喂过“工厂制造”。

想着阵儿,水洼里颠出条灰蒙蒙的狗来。

“这不是真的啊!”

狗踩过塑料袋,剩了两个虾米样爪子在掌上划拉,半褪毛的尾上截了寸黑黄的腥草,瘸着摆过。

老耿一脚踢向狗,“诶呦”一声,腿上留下道印子。

他滑倒了。

狗侧了眼,像换了条狗似的,腿脚利索了。它翘起尾巴,勃着黏乎乎的屎黄口口,昂着狗头走了。

老耿痛出两三行泪来。

他掉泪了,今天不止一次地掉泪了。可掉下的泪能化作河么?河里能长鱼么?鱼能吃到小草,唾沫和虾米吗?

他张开爬满了红丫丫毛虫的眼,地上的水迹阴阴地散了,梦中的“小河”似乎也随之而去。老汉攥紧了垫子,要奔向某个地方。

他动动脚,麻痹的左腿是跳蚤群们在撞着脚板底。

一如过往里菜市场的情景不断排练,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大腿的,在时光流沙中消糜了的,右肢干瘪一段,在宽松的裤脚掩盖中,住进了村口的屠夫刘。壮汉吆喝一声,黄牙穿出横肉,挥起宽肥的双手,一刀一刀的,劈砍着老人的骨弦。这正是当年红火火,胡咧咧地闹下了的祸根。

哐当响,老耿被劈砍在了椅底。

桌子斜歪,被杂物遮盖的阴影里露出,留梳着波浪纹,长着三三两两的小雀斑的亚裔白墙。

她从老人的“墙画”中走来,走进飘荡着她前刻妆容的空气。女孩摸了摸就在刚刚多出的小酒窝,她咬着下唇,就像平常的花季少女那样娇俏。

新生的酒窝跟往常没什么区别,都是美好又可爱,可她是不高兴的。她想,笑起来五六朵小花是不是太多了。她伸手想将空气中的肌理抓回,但她够不到。她才撅着嘴记起来,她原本就没有手,脸现在的这张脸,也是近几年才出现的。女孩只能干巴巴地看着,原本属于她的血肉在这个大屋子的口腔中走走留留。

她有些恼怒地拱拱鼻子,低头看向地上的老人。

他还是像在夜间受伤的野兽,喉呛间发出低沉的生命颂歌。女娃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看这个的,但她没有什么兴趣。她假眯着眼,心里默默数着数,等着老人爬起来。虽然一次比一次漫长,但他总会将她的家重新放好,那么那时,她就可以继续懒腰了。

不过当少女数完一千又两千零三个数时,她发现,她还是孤零零地站着。

“再给你个机会。你要快点呦。”

女孩赌气似地闭眼数数,越说越快,越快越说,说到自己都记不清是哪个数了,说到有种晕晕旋旋又在躺在她的小床上的感觉了,她睁开了眼睛。

他还在爬,女孩掉着小泪花。

“你怎么还在爬?”

她眨巴下落泪,认真看了。老人并不是往常样,向上缓缓爬着。他是手抓着垫子,要向前爬往某处。

她记得她出现时,他从来是趴着。她想问问他,叫叫他,喊喊他:为什么自己每次出现他都在地上?为什么这次你要向前爬?为什么?为什么!

“你耍赖,这次你就打算不起来嘞。可我,我……我想回去继续睡觉呀!”

老人听不到,他还是哼唧哼唧地爬着,似乎没有终点。

“喂,那个老头诶,不要再往前爬了。”

地上的嗦嗦声一卡一卡。闭上眼,耳里躲进了只,蜕着半层皮的老蛇,它在泥浆中拼命地伸着脖颈。

“起来吧,老爷爷啊!”

她只能呦呦地哭了,水汽聚成股细流,钻入水泥地下,又小井凿动着从地下涌出来。

“回来呀,老爷爷!”

老人的灰白的眼睛流动,盯着前侧汇聚的湿阴。

“那是……”

他抛起垫子,垫子上蹦起滑跤的花白小丑,撞到地上歪了半个圈,噗地倒下。

“那是我流的河哩。”

王氏提着四帖黄皮子包成的药和村口新买的猪肉,想快步赶回去煮饭。

路上,她时有时无的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老妇人一愣,前脚赶后脚,跌倒在家门前的石上。汗水和血流过印在了石上的蝴碟和蜻蜓。

她抬起的眼里,飞起了嗡嗡的苍蝇。

“弟,几年没见你了。”

耿礼源看着土路前突然伸手拦道的亲戚哥,脸上的不快腾起微醺的色。

“我跑生意,不经常回来。”他回眼看刚从村口公路下来,沾上新鲜土渍的两辆小车,随手掏出根香烟,“常哥,抽么?”

汉子的眼,瞧着那烟转了好几圈,摆着手,“好烟哩,可不是我抽的。”

礼源想:虽然你只是个看水电站的,可在村里,大小也算个干部。况且又没老婆又没娃的,过的怎么这么不畅快。

“这个么,其实也不算好。可我抽着惯了。”耿家老二叼起一根,打火。

“真是太久没见了。”男人重复这一句话,“那这次回来干啥?”

“我做木材生意的,这次回来看看老人,也顺便看看我们村的木头。”

“看老人好呀!”戴解放帽的老男子蹲了下来,环看山坡的树,它们灵灵地长着,就像以前的水,也是灵灵的朝你哈气吐舌。

想到这,他松开袋子,吭吭吭的,锤自己的胸膛。

“哥,你干啥么?”

地上灰尘尘的男子抬头,裂红的两眼竟耕梨出两道澈澈的泪,“那能不看木头吗?”

“嗯?”

“能不能不看木头哩!”

“嘟,嘟嘟~~”儿子邦成在后面按着喇叭,“爸,走了吗?”

“瞎咕咕叨啥哩,这小鬼!”礼源低头看着村子中声名狼藉的花白男子,有些羞恼,他两手指头相互搓着,“那常哥,我爹娘还等着我们呢。”

耿常章哼出撮鼻涕,脸一抹。他扯下黑绿的解放帽,敲敲脑壳,跳了起来,将地上扣成死结的大袋子按到礼源的面前,“你拿着。”

“这是啥哩?”礼源看着里面还用红塑料里三层外三层装着的布袋,“土特产?我爸家有,有!”

“别打开!”常章凑到礼源喷过了摩丝的耳,呛了鼻,“是袋子钱呦。”

“这么多钱?你到底干啥哩,哥?”

“能不去看林子不?”

耿礼源的左脸浮起来个手印。多年了,它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像古代被赐金的囚徒,流放了千遍万遍,刻地深狠深狠了。

几年前,有个男人也是这么对他说。

他抿嘴摇头。

那天,他的左脸都要烂了,“不,你是我爹啊!”

“我……我就当你没了。”

腥味在空气中飘荡。赤红的饵料,捏着更精壮的五指,要钩起来更深远的记忆

“不!”

“这个钱。”常章看着不说话了的族弟,又蹲了下去,蹲的比以前更低,“我本来打算,请村长寻寻专家治治河。”

“村长?”耿礼源晃过神,勾勾酒糟鼻,凝了眼被人踹弯腰的公路,眼睛又停留在轮前的泥渍,“哥,你就这么走路到城里么?”

解放帽男子顺着他的目光,扭了脚踝的公路下,有土路的泥还扯在乌黑的车轮上。他僵起了脖颈。

“有时间去看看德伯吧。”

耿礼源丢下烟,踹了脚,要踏步回车上去了。

“我不敢见他,我没脸见他。”

礼源想起执拗地搬到旱地里挑水种树的老人——那个脏兮兮的,从十里八乡捡来果核,颠在老驴拖着的板车上,一言不发的邋遢汉。

他侧身,“饿不着人了,你干啥还要电,还又电又药的?”

飞鸟静了,呼出的气,吹来田梗的风在嬉闹。

“爸,大姑催呢!”

“等等哩!”

田风冷冷的哽着嗫喏的话,“急呐,我不能干让着叔被戳脊梁嘞。”

在叔侄接班的年份里,来过两波一动就抛破烂的货车。

他们先支起来个帷幕,花个三两分钟,表演口吞刀,拳走人,肚砸石的杂耍。才是开锣的大戏,说天海地,出售熄不灭的蜡烛,能生水的泥娃,只下蛋的公鸡等等新奇。当时除了大姑娘小媳妇们,风风火火地用旧铁锅换了一用就开瓢的不锈碗。

村里就只有两个男人受骗:一个是荒年的耿敬德,一个是水站接班耿常章。

耿礼源又下了车。他的手,刚要碰到脱皮的家门,大指头和食指磨了磨,缩了回来。

他把两家子堵在门口。

男人猛地退后,吸口气,大喊,“妈,我回来了!”

没人响应。

“老二,我有钥匙。”

中年男人不肯让步,也没去接他姐手中的钥匙。

他有些乏了,缩着脑袋,蹲在门口。

远边的石上好像捂着苍老的血。耿家老二的左脸蹦起来疹子,似乎要刷拉地从他自己的脸上撞飞起来。他咬牙捂住左边。

好几年前一掌血印,今天再次在他的脸上兴风作浪。

“走呀!滚呀!”

润润的红液仿佛入了水里,渐渐散开。

礼源的冷汗里又凸起了一张巴掌,灰蒙蒙的,像拿去垫了椅脚似的鬼脸。那黑红的轮廓,隐在记忆的深处,像在栖在深海里,一甲子都没吃食的鲨鱼。今天它嗅到了味,锲而不舍地追来。

田梗前的扑空使它越发狰狞。它的鳍,铁手样钉住他的双肩;它的尾,铁铲样要将他敲得粉碎;它的牙,一口撕下了他的左脸。血沫子里幻化着,自己压在枕下,被爹揪出稀碎了那张大字报——吱吱扭扭地画着个挥白笔的小男人。

“爸,牙疼么?”

“滚啊,滚啊!”

一群人面面相涩,先去走亲戚了。

“疯子,疯子!”男子独自伏在门口,瞳孔里的血丝伴着哗哗的泪流下,嗒嗒地溅射起解放帽男人的倒影,溅起飘得远远的年份里叽扭摇的躺椅,溅起那个偷黑的老父,他直着骨,铮铮的拳进他自己写的那张纸上:我村耿敬忠……

“都是疯子啊……”

啪~~

清脆的声响炸裂了西斜日头的浮动。礼源的右脸在他掌下肿成泡水的豆芽,滋滋地顶上天去,戳到日头一颤,它还在疯长。戳到那截飘飞的左脸,它顺着这越长越高的芽菜,转着圈滑下。

门后发出喑哑的颤动,混着咸烈的花露水和扑鼻的中药味被人一股脑地咳了出来。

他扭头看去,母亲王氏蜷曲着腿,正左手捏着半湿的绣垫,拿另一手去扯摇椅旁的桌角。

而躺在椅上的老父,又是从哪刮来的一身灰?他略湿的胸前压着和他手中一样瘪瘪的烟盒,他的头,就掉在那个烟盒里。

不知是谁的鼾声微微地淡在这下坡的日头。

“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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