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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茂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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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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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小子

节约用水的口号再次回归这个不生水只嘬奶的小镇。

人们遇上,照常抹上把黄西风说,井龙王干打嗝!

他们就水壶着腰,聊着,等眉上的沙落下眼睛,抿抿眼,头也不回地各自没在日落里了。日落里,小镇大道上的生锈的方形铁栅栏中,呜呜呜地响,离去的两两回了头:

“井龙王又在想井小子了。”

井小子和其他男孩一样,婴儿时也是吃完睡,睡完吃,又与其他男孩不同,他睁大了眼睛,脑门上就显现了井字。

但这并不是说井小子生来有什么不同,他出生时也是个小老头,邹巴巴的,没有长出四条腿八只胳膊。就算有,也是不能吓着医生的,医生掂量下干涩发臭的红包,痒出个哈欠,说,就这样吧。他也同这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在一双大手的环抱下,布裆里卷着黄沙,吹到了家。

他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在辣油烟里折腾,喝大酒的父亲筷子和拳头在桌上交互滚动。他四脚朝天地被放在床上哇哇地哭,摇着晃着摔到地板上。脑门上鼻子大小的包消了,留下两条结痂的牙签。客人酒醒后,小镇人都知道,那家昨晚被豹子、老虎、狼翻窗进来,男孩吓跑了它们中的一个,却被逃窜的尾巴扫到。人们说,骗小孩的吧,哪有这种故事呀!

那位漂泊的客人却作为镇子的铁匠定居了,直到井小子的开裆裤已经是包着落地的人参果,他还在铿锵哐啷地做着镇子的铁窗户。

人有口臭就被称作臭牙,鼻子肥大多了就叫猪脸,但井小子原先不叫井小子。

他父母的父母被分配来这里。他们不过是出门捡些柴火,拾起地上的课本找不到原主,就有了文化和学历。他们手上还抓着干枝和褐草,就跟着三两本书,半瓶红墨水,坐进散着鞋子和绿帽,串着蝗虫的牛车。

人们说,外面的人都叫分配的人是知青,他们自然就成了当地有文化的人。

他们手脚麻利,在这过得不错。但从捡书里明白了,既然你要承当一个符号,不如自己主动去选择一个符号。他们从小镇的东边走来,给井小子取了小名——虎孩子。

什么是虎孩子,井小子的爷爷拿着当年失物招领领不走的字典说,虎头虎脑,虎父无犬子!

虎孩子凭着名字在小镇孩子圈里,第一个舔棒棒糖,第一个做“将军”,第一个去捏二丫子黑乎乎的脸蛋,什么游戏他都在第一个,他在躲迷藏中,第一个躲在了铁匠的炉火后面。,左眉烧去了三分之一。

虎孩子慢慢大了,他开始要做作业了,玩并不是他的全部,父母告诉他,他的全部是学习。

他在家里的补习课本前发呆,也被父母叫,虎孩子啊,还虎啊,你明明是猪啊,猪!你怎么什么都学不会!可大人在外面讲的就不一样了,我娃就是贪玩呀,不学习,不过看着就大了,大了就好了,就明白了。

虎孩子还是不明白了,他考得不好,屁股得到红掌子。考得好,但没别人好,屁股也得到红掌子。他一年级了,学会了等号,他站着回答,考试等于红掌子。

红掌子打在哪?靠近咯吱窝的手臂、后背、屁股、肚子、腿,没有一个打在脸上,但全班的同学脸都红了,小朋友脸红灿灿的是笑容,但大家都没有笑。

父母给虎孩子制定了长远的目标,班级最好,年级最好,地区最好,又告诉他,考不好,没事,努力就好了。

还是免不了挨揍,虎孩子知道,其实还是要考好的,但大人喜欢看着孩子摆出努力的样子,就像课本里诗人理当会对蝴蝶着迷。

他学会耐心地在叠起的书前打盹,他的头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是会水的人换气不时露出个小头,像点点头着做作业。这是他从电视上学到的,台上的人讲他是拿三斤五两的秤砣绑在脖子上半辈子才练就的反重力神功,虎孩子看了一眼就会了,说,多看几本书就行了嘛。

虎孩子白天在课堂、家里睡多了,晚上就成了小耗子。夜晚小镇的外面的风沙大,孩子偷跑出去玩耍的衣服和家里的色调是两个程度的灰黄。

家长不把门,但外面是不能一直玩闹的。成绩好点的孩子早上被发现衣色深沉,他也能笑嘻嘻地说,呀!看,我变戏法!大人脸顶多是小镇的坏天气,乌央央的,但不下雨。

这时候的虎孩子在考试后,总指着自己的屁股,对着比他多几分的同学说,我是替你们被打的。他们的脸紫色绽红,他们放声大笑。所以虎孩子是不能变戏法的。

奇怪的是,铁匠屋里没有家里的尘土,即使铁匠的门窗昼夜不闭。

小镇人的老人喜欢坐在铁匠屋里,吸上杆烟,看红舌头缠绕在铁器上,临了出门抹把汗,说,好啊,好,总归是有龙气的啊,会醒的,会醒的呀!

晚上铁匠坐在椅子上,除了虎孩子拿着铁片在他眼前划圈,才在当当当的响里悠悠地说,嘿,来了嘛。

除此之外,他好像是从来发现不了虎孩子的。虎孩子可以尽情躲在铁匠屋里玩耍,玩地上积成黑球球的烟蒂,跳蹦唱,学蛤蟆鼓嘴,学狗叫,学猫慢步,就是不学书里的东西。

虎孩子没想到会在铁匠屋里做了场梦,他梦见自己在一大朵水里,怎么是一大朵呢?因为他感觉自己躺在了棉花糖,吃一口躺着,躺着低下一口,他很快意,直到火钳味的大掌把他和棉花糖全部抓走了。

他醒来时,看到了父母,他们眼泪汪汪的,他有点害怕,以往他们越是流泪,越是打得他生疼。这次他们没打他,只是流泪抱着他,他挤出手臂,看着角落里有个影子,是铁匠也来了,铁匠凸起左脸,对虎孩子咧着笑。

虎孩子成了井小子。

人们说,井小子是被井龙王款待过的人。

人们说,井小子是有福的了,是带着龙气的了。

人们说,井小子,握握我手吧,我五十,六十,七十,八十,握握我,借借你的龙气,就能长命百岁了。

井小子越大越调皮,不仅捏老人的脸皮,还用手一咬,一咬着老人们的白发,明明头皮都红了,他们还是说,享受啊享受。

虎孩子现在是井小子了。

他还是去铁匠的屋子里玩,不仅晚上去,白天也去,光明正大地去。

铁匠揭开新制的圆形盖子,指着两个大水盆大的口子说,这是井,是你给你浇眉毛的地方,也是你上次掉下去的地方,里面深得很,是有水的,水是他从百里外的集市点,租货货车运的,是给铁匠打铁用的。

井小子说,我上次掉下去的就是这地方,铁匠点点头。

铁匠的手指抚着井身说,你看,这里有龙的图案,镇里的老人讲,刘邦斩完白蛇,就是用这井里的水洗脚,就留下了井龙王的魂,形成了这个印记。朱元璋喝了这井里水,从这里脱下僧帽去当兵。老人们说,古来帝王多在这里交集。但小镇人到现在都不认王莽来这朝拜过。

铁匠回头说,你读完高中,愿意跟我学打铁吗?

井小子看着弯弯曲曲的四脚蛇印说,自己可是井小子。

初中老师偶尔讲了句,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来揭示谨慎和自律。主动要求到最后一排的井小子,也偶尔地听到这句话,它不像平时的那些道理,左耳进,右耳出,可现在它溜到死胡同臭水沟,出不去了。

他决定,当个游泳运动员也好,做个渔民也罢,他的生是在羊水里迸发的,他的死,有种天命的东西,是要在水里终结的。但这个地方,缺的就是水。

他来到铁匠店铺,要求在井里练习游泳,他说,他小时候能出来,长大了更能出来。铁匠摇头,井小子被铁匠隔开,他只有手能突破到井露出地面的基部,他的眼里闪着火,手指点着井说,我是井小子!铁匠扬着头,头上黑白发交杂,分明什么都没说,可井小子明白他的沉默,这是我的店铺!

第三天,铁匠的铺子拆了,文物保护的人在这打上了两米多高的白木栅栏。

铁匠来到井小子家说,我要走了,回家了,我南方的那个家。

铁匠走后,政府注意到了小镇人的用水情况,指望着古井的小镇人感受到了科技的力量,人们觉得受了祖辈的背叛和嘲弄。

白发人一个个离去,井小子抓过头的,有九十的,也有一百岁的,没握过手的老人们,也有九十的,一百的。

大家说,你好,你好。你好啊,井龙王干打嗝!

井小子玩水没淹死,井小子的父母差点把他打死,他们缴了十年的高昂水费。

井小子带着高度近视眼镜,他在自家厕所里穿着衣服淋了一身。他脱下湿衣,又对着开着的水龙头、冲便器开关、淋浴玩了一个小时,他湿漉漉地跑过客厅钻到自己房间,包在被子里。

这个要到三十的男人,捏着还亮着玄幻小说的手机说,我要去南方。

井小子走的时候,古井的木栅栏被拆了,井龙王也移了位置,它从小镇偏道到主路中央,他的面前牌子挂上王莽跪井的演义简介。井小子说,井龙王干打嗝!我走了。

南方的某个车站出口,有人跪了下来,旁边的白发老人散发着烧燎的气味,车站前,流着条透青绿的水。

头瘫在地上的是井小子,他的鼻尖抽动着闷热的潮湿,他看见小孩蹲在地上用石头在划着,弯弯曲曲的还没完,就被他父母揪着耳朵上了的土,哭了。

井小子被送进了风湿骨病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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