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小孩坐在公园一块石头的凹槽处,一只白鹭从她的身后一跃而起,但她没有看见我的悲伤,正如我看不见她的欢喜。她对我说:“叔叔,快看,我身后有一只大鸽子!”女孩把身后的白鹭当成了鸽子,她并不在意,似乎对她来说,所有白色的鸟类都是鸽子。我耐心地对她说:“是一只白鹭呢,她的颈子可真长!”女孩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答案的正确与否,或者说,她早已知道了答案。她撅起了嘴,说:“叔叔你真笨,我妈给我说这是鸽子!”
我没有争辩,而是凝视着天空中的白鹭,它们飞翔,落在身边永不停歇的小河边,落在几块肃立的石块上,然后再次飞起,但这样的飞起,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就像人从青年时期,跨过中年,已经到了老年,但他仍然愿意接受第二个不完美的人生,他对生活无尽的热爱,并没有随着时间而褪去原本的颜色。
当我再次低头时,女孩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地银杏的秋果,散发着淡淡的屎香,公园里这种异常温暖的气息,激起了我心中对家人的回忆。
外婆,姨妈还有母亲,就是让我多吃点,慢些走吧。这句话从小时候,一路小跑,直到了我的中年。童年时,外婆让我慢些走,让我多吃点,要去上学了,我嘎吱嘎吱地刨几口再走;青年时,姨妈让我慢些走,再吃一点,是要我改改急性子;而中年,母亲每每说出这句话,是舍不得我离开她,架着她一生的孤独。我一直在想,她们和我,不过是在与时间赛跑,这场旅途的终点线在哪里,我不知道,只是孤独超越了我,也超越了她们,我们一生,原来都是在和孤独与时间赛跑。
但在这个小园,在安静的时候,我能看到她们永恒的青春。
2.
母亲在我20岁那年,辞掉工作前,那时,姨妈还在和我同住。在当初的印象里,母亲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时而大,时而小,就像小时候放在天空的风筝,时远时近。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待着,捧着脸,望着远方出神,我已经失去了工作,更失去的是母亲对我的关爱。我总是渴望在姨妈身上得到一些关怀。姨妈是个瘸子,有时候,我看着姨妈一深一浅地走着,说是要给我买菜去,还劝我再找份工作,别让我母亲担心。但是我那时候倔,经常说一些疯话,我对任何试图接近我的人都反感,甚至觉得他们虚伪,现在想来,只不过自己太自恋罢了。我总是对姨妈说:“我母亲远在城里,你怎的在这个镇上还怄气我,我本就得不到母爱,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后来外婆死了,跟着你,你也要气我够呛?”姨妈的心比豆腐还软,我记得她哭着,颠着腿跑开,但她从来不想让我知道她在流泪,她把头埋在被窝里哭,但哭声和抽泣声,还是从房子里传来。我当时还在气头,说:“干脆自己去死算了。”随后一个人,来到了小区后的公园里,一个人边散步,边生闷气。
在这个安静的小园里,一个人更容易变得脆弱,变得歇斯底里,我那时,就坐在那块石头边上,那块之后女孩坐过的石头上,兀自看着天空中的云朵,竟幻化成了人形,我有一刻是如此心虚,想到自己的不辞而别,会让姨妈来寻么?天空中的云朵随即白得发亮,在刺眼的白光里,我看见姨妈温柔而脆弱的眼神,和我母亲一样。但是一想到成天只知道找工作奔波的人,我就近乎发狂,把姨妈,甚至把所有人的眼神,都看成了对自己的垂怜和嘲讽。我埋着头,身子痉挛着,并努力控制自己不发抖,但是我失败了,哭声就像一支又一支箭,射向了天边,又像一声又一声遥远的号角,在天边铎亮。路边走过的行人,一个个看着我,我想他们一定会想,这年纪轻轻的孩子,就已经自暴自弃了,将来的日子,可还怎么过?我哭得更决断,更用劲,仿佛要把一生的泪水,都给剜出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竟让我的心里,有了片刻的宁静。
“这是谁家的年轻娃娃啊,你为什么而哭?有什么心事吧。”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那个老人,他和蔼的笑容,竟然激起我内心的倾吐。我带着哭腔说:“不想再忍受生活的苦痛了。”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生活给予你的,恰恰是你要学会珍惜的,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沿途的风景,恰恰我们要珍惜。”
“可是我累了,累得不想动了。”我开始自暴自弃。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且行且珍惜。”说完,他就拖着脚走了,但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可是,我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闭门不出,这一个下午的阳光,从我的背脊移去,又从我的指间溜走,剩下的只有一片浓厚的树影。那是一颗古树,根须粗壮,上面的藤蔓一直向上攀爬,结果被岁月无情的双手截断,留下的是一圈又一圈年轮。夜晚也很快降临了,小园里弥漫开一丝雾气,它先是从小园的东边探出了头,后来又刮到了西边,我冷得整个身体都在寒颤,雾气爬上了我的身体,又凝结成一颗又一颗水珠,滴落在冰冷的泥地里。
我听到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声音。
“来,把这件外衣披上,别着了凉。”
姨妈全身都凉透了,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起初,姨妈从早上开始,一直找到晚上,结果发现,我在小园里;后来,姨妈找了几次都发现我在小园里,便不再找我,是不想打搅了我内心的苍凉;而这次,姨妈来找我,是怕我着凉,感冒了,身子骨不好受。
我连忙愧疚地说:“姨妈,我不冷。”
“不冷就好,不冷就好,你身子骨虚,别着凉了。”她双眼空洞无神。
我又气愤地说:“我身子骨不虚。”
之后,我便不再赌气,和姨妈回到家里。但我始终不能接受外婆的离世,人去楼空,曾经是外婆在家做饭的身影,而现在,外婆已经不在了,她去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想罢,我打开外婆去世后留下的卧室,那里一直空着,没人居住,怕不吉利,或者是怕打扰了外婆,而我在这里,更容易感受到外婆的温暖。
我打开衣柜,是一张外婆的遗照,摆在正中央,它是黑白的,像是世界经历了一场久旱未干的大雨。底下的抽屉里,是横七竖八的药片和药丸,我可怜的外婆,在她的晚年得了绝症,那段时间,我的母亲,舅舅他们都回来了,照顾病危的外婆,四周是医院苍白的墙壁。外婆的头上挂了一个巨大的输液瓶,手心微微出汗。小时候,外婆总是爱看我在公园里玩耍,我那时最爱在公园里捉蚯蚓,挖蛐蛐来斗了,外婆就在我旁边笑。那时,外婆笑得真开心,完全不像她化疗后全身瘦弱的模样,但时间以其残酷的双手,将一个又一个无助的生命送来人间,又残忍地送她们离去。小园里正值秋天,这是深秋,大地最沉寂,也最痛苦的时候,落日诀别了赖以为生的树叶,转而投向大地的怀抱,我从来都不相信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相反,大地意味着人生失去了重量,失去了花朵,失去了大树,换言之,失去了青春年华,迎来了死亡。我总是这么感伤,姨妈也老是劝我说,该走出内心荒芜的土地了,但我总是狡辩说,没有荒芜,人生就没了意义,我总是太强调人生需要活出个什么意义了。
我握紧拳头,在外婆盖过的被褥里抽泣,泪水顺着被褥的凹侧流下,浸湿了手中抱着的遗照。
3.
第二天,我在姨妈和母亲的通话中,得知母亲要辞去工作的消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直接问过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就算无意间问过,她也只是敷衍,但之后,我才从我姨妈的口中得知,她是为了陪我,才放弃了这么多年干的苦活。
我是一直在天水镇长大的孤儿。我妈很早就和我爸离了婚,孤身一人前往陌生的城市打工,只留下我,一个人和外婆一起生活,再直到后来外婆离世,姨妈又来照顾我。最近的那一次,在外婆的葬礼上,母亲几乎没有跟我说话,只是谈了几句,问我过得好不好,怎见得我瘦了些。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一直逃避母亲,但我能感觉到,母亲在看着我。我那时是赌气的,认为母亲是在假关心我,她若真的爱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看看你的儿子呢。自从我在镇上的高中毕业后,就找了份打印的工作,再后来被老板裁掉,都没有见过母亲。
我开始抱怨,开始又一次的歇斯底里,我冲着电话那头的母亲,发了疯一样吼:“你辞个甚的工作,你不吃饭我还要吃饭呢。”可这一次,我万万没想到,姨妈竟然给了我一巴掌,她说:“骂我都可以,也不要骂你的母亲!”电话那头,母亲似乎又在说些疼我的话,姨妈的声音又弱了下来,说:“你就这样惯食他!他不养你,我还忘不了你呢!”说罢,姨妈挂断了电话。
傍晚,我听到了姨妈在厕所里痛哭。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姨妈的哭声像水,稍不注意,就会漫过我的头顶,我把头埋在被窝里,我想她真烦,天天只知道哭,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她的儿子,跟我一样没有出息的人,他花了一个晚上,就败光了家里的积蓄。我开始痛苦地笑,大口,甚至贪婪地呼吸着屋内的空气,我真没心没肺,差点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我还听见姨妈对哥哥的抱怨和哭诉声。这个和我一样不争气的人,欠了一屁股债,还要让我可怜的姨妈还。我也是不争气的,这么大了,还不想再找个稳定点的工作,我和哥哥真是家里的负担。想罢,我又偷偷出了门。但这一次,我在思索,是不是可以像屈原一样,投江而死呢?
走到小园幽绿色的湖水旁,我静静看着眼前的湖水,它是多么地苍老,又是多么地睿智,随着岁月抵达内心的深处。但是我不能够,我是作为一个男人活着,我要解决自己吃饭的问题,或许,我将来还要养家糊口呢,但未来是一口枯井,它没有水源,只是一口没有水的枯井。
但就在我想一跃而下的时候,我犹豫了,我死了,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想死,就可以认真地死去,但是我死后,姨妈和母亲,还有我远在天边的外婆,又会怎么想自己呢?突然间,我感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将自己往回拽,他说:“不为自己,你也要为家人好好地活着。”
我不想这样去死,死是痛苦的,它来自灵魂的颤动;同样,死是没有边界的,一个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死还是没死。我不想死了,我想起姨妈夜里的哭声,我想如果我死了,姨妈会不会跟我一起悲痛地去死。
我的内心又冒出千百种声音,它们告诉我,你要为生活而活,为家人而活,为死去的那些冤魂努力活着,你来人间,应该多看看沿途的风景。
我去附近的商店提了一件酒,独自坐在湿漉的草地上,一个人痛苦地浊饮,对星星,对月亮,对江河,更对着自己,我一定要认真饮醉在这残酷的人世间。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看到的是一个瘦削的女人身影,像被岁月削去了一大半,我发现,那是我的母亲。
“我怎的想见你,梦里竟然还能见到你这种人。”我故意装醉,神魂颠倒地说。
“儿啊,你醒了,母亲便不担心了。”
我起身,弹走身上的露珠,第一句话竟然是说:“你怎么来了?是来气死我不成?”
母亲侧过脸,小声抽泣着说:“你醒来就好。”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更没有想过在我的身旁多陪我一天,父亲当年为什么和你离,你自己应该也清楚,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母亲!”
母亲没有解释,她只是测过身子,一个人静静地抽泣。她边哭边向我诉说:“你还有很多事情不清楚。”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一个人独自向家里走去。
我能感受到,母亲跟在我的身后,她应该是怕我轻生了。
4.
那时,我几乎一个月都没有和母亲说过什么话,我觉得她是我的累赘,但我心里慌,毕竟她是我母亲,她每天早上问我好,中午姨妈不在时,给我煮饭吃,晚上跟在我身后,怕我有什么轻生的念头。直到后来,她对我说,妈去打份工,总让你姨妈操心咱也不行。
我眼眶红润了,她生我生得晚,母亲都50多岁的人了,仍然要顶着压力去给家人打工挣钱,再看看自己,她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天天还想吃闲饭,母亲并不是对我不关心,只是她把这份情放在心底,不愿意随便向我透露,母亲为我扛下了整个世界。
但我还是自暴自弃,不愿意工作,我总觉得生活是个无底洞,一个人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最后无法自拔,我很抗拒这样的活法。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姨妈发的消息,你母亲在放货的时候晕倒了,就在公园门外的驿站。
我几乎向剑一样飞奔出去,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但是我跑得太快,以至于眼泪糊在了脸上,渐渐变得冰冷。原来母亲这段时间,一直背着我干这么重的活。
我绕着河水奔跑,河水迅速地从我身旁流过,在我的眼角划出一道又一道白光。我在逆着河流在跑,几乎要跑到河流的终点,突然铁门的一道寒光闪过,我也到了紧张的关头。
我来到那个驿站,我是愤怒的,随同姨妈将母亲送上救护车后,我指着那个老板的鼻子开始骂,我说她都那么大个岁数了,你竟然还收留她做活,你长这么大也没有什么良心过,随后是劈头盖脸地骂。老板手下的几个员工见架势不对,连忙把我架开,那个老板心里不好受,说是当时我母亲拖着他的腿要求他给她份工作,他才答应下来。我在人群的围观中,灰溜溜地走回了家。
我无疑是失败的,甚至连母亲到医院后都不敢看她一眼,当她回家后,我想我应该做出改变了。
我在外面找了份写字的工作,帮别人专门抄写东西,以及校对文章。渐渐地,生活向我敞开了岁月的怀抱,就在这一天又一天的往复中,我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并感受到了生活异样的温暖。
那天和同事喝高了回家,母亲又开始担心我,说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伤了身体。我一直想起母亲对我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想起这么些天母亲对我的好,我抓住母亲的手,倾吐了自己心里的话:“母亲,孩儿不孝,让你担心了,我之后再也不这样了,我要好好生活,好好陪在你和姨妈的身旁。”
母亲当时哭了,她说咱孩子长大了,懂得替母亲分担了。泪水也顺着脸颊往下滴,我们那晚紧紧拥抱着,彼此没有再说任何话。
酒醒了,我知道我对母亲表达了内心的感言,竟有些羞愧,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一次承认母亲对我的好,无论外人诋毁她,说她的闲话也罢,我是爱我母亲的,我愿意好好地生活下去,为这个小家撑起一方天地。
5.
姨妈在这之后的三年,去了哥哥打工的地方,姨妈临走时给我和母亲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娘俩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生活给予我们的,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
突然,我的脑海里想起那个老人的话:“且行且珍惜。”我想岁月真是个预言家,以蹉跎之手摧残万物,却也留给了我们那么多美好的回忆,那正是我们需要珍惜的。
之后母亲病危,也就是最近的三年,她的情况越来越差,肺部的老毛病总是治不好,医生说她得了肺癌,我打死都不相信,母亲的身子骨这么好,怎么会得那样的病?但医院的体检报告单告诉我这是事实。
我又开始歇斯底里,我想我已经失去的够多了,现在还要失去自己的母亲,医生说,母亲已经活不过三个月了。在这人至中年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的心里到了人生的终点,我和母亲,不过一生是在和时间,和孤独赛跑。
但我终究没有跑过时间,也没有跑过母亲离开世界的温度。母亲离世的那天,我把我的积蓄都花光了,甚至还欠了一大笔钱,当我看到棺材盖盖上的那一刻,我知道母亲永远活在了小园的春天里,和外婆在天国团聚了。那天来的亲朋好友很少,但我知道,母亲在临死前说的那些胡话,都是在关心我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吃好,我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握住母亲的手,泪水早已哗然流下。
葬过母亲,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小园里,才发现这里一直是残春呢,总有一些树在不同的时间里开花结果,所以小园里一直有花,一直有果,正如母亲永驻着青春,我向林子深处奔去,留下了一地散落的树叶,原来现在已经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