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一枝梅
1995年,我从柯城区衢化街道办事处调到浮石乡政府(现衢江区浮石街道办事处)工作。那时,人们都说浮石乡就是柯城区的“西藏”,大家都怕调到这里。从全区一个最悠闲自在的街道,调到一个条件最艰苦的乡工作,人们都说我“米箩”跳“糠箩”,听起来都有股“发配充军”的馊味。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掐指一算,到浮石工作已是第26个年头了。那年刚调来浮石工作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令人难以忘怀。
一
那时的浮石乡政府,恰好设在老国道线旁十三里。公路从衢二中跨浮石一桥,经拉链厂过塔石塘岭至十三里,是条坎坷不平的泥砂石路。天晴时,像伊拉克战场,满路尘土飞扬;下雨时,路上坑洼泥泞,步履艰难。说是国道,还远不如现在的一条村道。出了北门,短短的十里路途,车辆过往像似卷进了沙尘暴,到了乡政府驻地十三里,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绝毋须顶点儿染发剂,就能把你染成满头黄发。
乡政府院子靠近公路边,一天下来办公桌便会积上一层泥尘,像块能在上面写字的沙盘。怪不得那时的乡党委书记杨荣华说:“在浮石工作的乡干部,一年到头起码要比人家多吃一块二五条砖——这是我们获得的最大待遇,也是最大的贡献!”后来有位党委书记面对重重困难,曾望石兴叹“浮石能变富,除非黄沙石能治‘癌症’!”
调到乡政府报到的第一天,大家正忙于下村完成夏粮定购任务。我就随片干部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了“小小衢州府,大大姜家坞”。姜家坞村,是全乡地方最大、人口最多、任务最重、班子最弱、情况最复杂的一个村。工作到深夜回来,骑的尽是田埂路和石塔背,没点好车手,一不小心准会让你倒栽葱嘴啃泥。遇上雨天,那就更糟了,七坑八洼泥泞不堪,拉着自行车就像老牛耕烂冬田。浮石乡到处是石塔背,南低北高如浪起伏。全乡21个行政村,只有徐家坞、航东两个村主道浇上水泥路,其它村全还是泥路。交通,成为制约浮石发展的一大障碍。
次日,遇上长塘龙水库下游苏塘与塔石塘两村,因抗旱放水发生村民群斗。城墙脚底民风慓悍,两村对垒一触即发,我便又赶上前往调停。浮石地形像是只反扣的铁锅,根本贮不住水——当地人说浮石是娃儿脸“一日雨成涝,两日晒出旱!”。年年夏日抗旱如救火,别说远离水源田地仰天晒,眼看村中水井在烈日下一口口枯竭——村民生活用水都成问题,不时过着靠消防队送水的日子。心燥如柴的村民,抗旱抢水打架斗殴发泄心火是常事。水利,是阻碍浮石发展的又一羁绊。
那时,我结婚刚有孩子,家庭恰似“三国鼎立”:夫妻俩分别在柯城、衢县两地工作;家安在远离我单位40里外的老家航埠镇河东,还未上学的女儿在老家跟随我妈;家属在一比自己更边远的高家镇政府工作。女儿上个幼儿班,就像打游击似地换了三茬。那时候家到单位往返搭车不便,好几十里路都得靠踩自行车。上班,我们夫妻俩基本上在各自单位住;周末,一家三口就像联合国三方会谈,难得相聚一次。那时单位就是自己的家!遇上去偏远村晚上赶不回,在村搭伙借宿也是常事。
二
时间一晃,在十三里老杂院竟生活了23个年头,工作了大半辈子,眼看“船到码头、车到站”快到退休年龄了,谁曾想到那个二十几年前曾有人悲壮地说过“在这里工作一年,要吞食一块二五条砖”的浮石乡、一个心酸失望被人说成“浮石发展,除非遍地黄砂石能治‘癌症’”的浮石乡——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只见一道新世纪的霞光,让“浮石乡”这件旧外衫换上了“浮石街道”城市新套装。浮石乘上了城市化建设这趟不断提速的“高铁”列车——衢城北郊浮石发展如日中天,乡容村貌日新月异。两年前,街道大院搬迁到浮石二桥头的徐家坞,城乡一体化,浮石已与城市接轨。
20多年来,浮石上下一心,杭衢高速公路纵贯南北、高速路东出口连接新建的浮石二桥——迎宾大道横穿东西、提升改造好的宾港北道通向衢江新城,塔底电站在浮东雄姿屹立,城市自来水进村入户,街道小城镇环境综合整治,全国文明城市创建,新田铺田园康养综合体项目建设,村庄整治与景观改造,衢州东区大花园打造……如“马良神笔”描出一笔笔新的蓝图、绘出了一幅幅美丽画卷——一个“康养福地,精美浮石”正在美如西湖的衢城信安湖畔崛起!
三
26年前,走进那个像农家大杂院一样土里巴几的乡政府大院。院子大门口进去北翼是干部寝室,都是五、六十年代黄砂坯石垒的旧平房,低矮窗小,暗淡潮湿;迎面是老公社建的人字梁旧礼堂;院子东北角,有一与寝室结构同样的老食堂;大门南翼两排简易的二层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钢筋水泥空心预制板建的办公房。院东南角有一小杂院,当年几位学校毕业新分配来的小年轻,就被安排在小杂院东边的寝室里。这几间寝室地面还是潮湿不平的泥地,冷不丁会顽皮地长出小竹笋;晴天一束束刺眼的阳光从瓦缝里射下,炫人眼目;雨天,要用脸盘接瓦上“滴哒、滴哒”下来的漏水。
大院门口北侧,有棵叶大如扇的泡桐树,夏天满是知了;大门过道西侧通向党政综合办转角处,有一钻天水杉;食堂门前有两株高大的马尾松,想必此处原是一片老松林;南边办公楼间,种有两棵高大梧桐;通向西南角小杂院口,有一株柏树,往西挨着一棵木芙蓉,还有散栽满院的黄杨木、月季、蔷薇、无花果和从未修剪毫无拘束疯长的冬青,像是一处被遗忘的荒郊野林。
整座大院让我记忆最深的,则是小后院东北角——靠着黄砂石寝室的那株看似并不起眼的腊梅。
高中时,读过老师教的龚自珍《病梅馆记》印象很深,脑海里残记的全是“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矫柔造作的病梅惨象。因此一直来对梅似无好感,平日不曾留意,无心赏识。
乡政府小杂院墙角的那株腊梅,却毫无人工造作,似天然雕饰的清水芙蓉。初看叶似桃李稀稀,根部长满细枝如槿条蓬蓬勃勃,与自己脑子里的梅花大相径庭。问了多位同事竟无人相告。这时,住在梅树旁院角的一位老人,从寝室里珊珊出来。他望着我在梅前发呆,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走近并告知我——那是株腊梅!
在这平日寂静而荒凉的小院,我竟能在此遇到腊梅!就是被人们又叫作寒梅、冬梅、雪梅的腊梅!我心中顿觉有幸于此,待到寒冬腊月终能看到绽放的梅花,顿时有了别样的兴致!
四
告知我腊梅的那位老人,原来就是一直在此工作到退休的公社老蒋书记。有人说他是个“傻楞”,有机会住公房却喜欢住在这旮旯“小鸡舍”里。临近退休时,组织上出于对他的信任和照顾,要调他到区粮管所任书记。那时粮管所掌管全区的粮油食品供应,是个很吃香的单位。组织征求意见,他却说在公社呆惯了,硬没去赴任。他担任过公社书记十多年,却从未给家属和子女争取过一份工作、办过一件私事。到退休也未分到过半间公房,仍住在那间单位安排他十来平米的集体寝室里。退休后,幸有一无工作二无退休金的老伴陪着,无怨无悔,一直于此终老。
上了年纪的浮石人都说,他不会骑自行车,总是欢喜步行进村入户,跑田头进栏头,踏遍全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是个实诚的人!老姜个子矮小,却为人精干,有性格、有血性,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平日与人话语不多,从不讲究生活,只好下个棋、喝口酒。生前常看他在门口,摆着几颗花生米喝着低质的三白酒(当地产大坛的普通黄酒)。不论早晚,一坐下就是半晌,老是脸喝得红红的。
五
毎毎回忆起去世已走了好多年的老蒋,还有一任任曾和我在这被称作柯城“西藏”一道工作,或退休或调走的一位位老同事,不禁会令我想起那株孤身一隅冷清清的腊梅,闻到从这院角散发出的一缕缕清香!
秋去冬来,梅叶落尽。光脱脱的枝条,远远地望去恰似裸身的少妇,在凛冽的寒风中发颤,楚楚可怜。
我似乎与这株腊梅前世有约:时不时地来杂院内转转,看看院角这株可怜的腊梅何时能开——等待着、期盼着、渴望着!入冬一个清冽冽的早晨,发现光溜溜的树枝上终于暴出了萌动的花蕾。攀附在树干上的花牙儿一天天在孕育着,含苞待放。突然,一夜雪花漫舞的清晨,一缕清清淡淡、幽幽雅雅的清香在寒风中袭来;那绽开的花瓣嫩黄如脂如蜡,晶莹如玉,惹人怜爱!
哦!是墙角的腊梅开了——开在了我来浮石第一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中!
后来院子改造,挖走了院角这株腊梅——移栽到了毛家岭的乡中心小学。她的离去,让我心中不免有些惆怅——可细想“赠人腊梅,手留余香”,与学校师生共香,不亦乐乎。总算庆幸她历劫不夭,而今乔迁校园,终让找到了一处她安身立命的好归宿。如今,有了好几百师生看护、欣赏和宠爱,再不孤寂!
26年来,想起往日常常面对隐居在内院角落里,从未经花匠绑扎、修剪精心造型与培育过的腊梅,扎根大地,自由伸长——尽显“忠贞独立、坚毅刚强、高尚净洁”的品格,矢志不渝,无愧无悔,咋不令人忘忧释怀、心灵澄澈!
在浮石历经二十多个冬天,年复一年沁心沐浴这株腊梅的芳香,日复一日体验着王安石“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人生意境;感受着“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的人生情怀;品尝到了“梅花香自苦寒来”先苦后甜的幸福人生!
“俏也不争春,只报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想起伟人的诗句,无限感慨!真是庆幸,让我们赶上了改革开放、民族复兴这个伟大而美好的时代!
(衢江区浮石街道办事处 戴如祥 2020、7、31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