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珍藏着一块旧算盘,那是父亲生前用了一辈子最终留下的遗物,成了我们兄妹们对他的唯一念想。
爷爷是在抗战时去世的,那年父亲才三岁,他们兄妹四人是靠奶奶别着小脚一手拉扯大的。父亲好不容易读到小学毕业,因家境贫困不得不辍学。当然,建国初期一个能写会算的高小毕业生,算是村里了不起的文化人了。生产队刚成立,父亲很快被队长看中,当上了队会计。这块算盘就像队集体给父亲量身定制的一把锄头,成立了他的另种工具,伴其终身。
父亲从十八岁开始当队会计,直干到农村改革开放后去世。他是队里第一任会计,也是最后一任会计。三十多年来,生产队长走马灯似换了一个又一个,唯有父亲这个队会计终身无人撼动。父亲一生虽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却平凡而不俗。队里的人都夸他是个算盘呱呱叫的“好当家”,为队集体鞠躬尽瘁,没人说他半个“不”字。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除了白天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一身汗回家,雨天到队里开会,他会夹着算盘;晚上到队里记工分、排工,会夹着算盘;到队仓库给社员分粮、分柴,会夹着算盘……扛锄头、打算盘,成了他一生干不完的活计。生产队收获的粮食、柴火,要从他算盘珠里拨出来分到户;一年到头社员的劳动分红与超短支收入,要从他算盘珠里拨出来告诉到户;队集体的开支收入月报、年报,要从他算盘珠里拨出来向社员公布……从不含糊。在父亲拨拉的算盘声中,我仿佛看到生产队粮仓里的稻谷哗哗流入社员家的粮柜里;一堆堆蕃薯、玉米棒……欢跃着滚入社员家的箩筐中——汇成了一曲动听的丰收交响乐。
从早到晚,人们一天地里干完农活回家,放下锄头便可好好养养神休息了;可父亲却不得闲,又得打着算盘切换到另一块“田”里耕作。就这样,这块算盘陪伴着父亲从酷暑到寒冬,熬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浸透着他一滴滴汗水与心血。
父亲的算盘,是他刚当会计时队里新买的。在父亲眼里是队里的集体财产,是他的心爱,一直呵护有加。这块算盘,是他最得心应手的专用工具,我们兄妹无论如何都难以贴身。我们在校里学珠算,只能用一块算珠都要快散伙的家传老物件。有次上课不小心,算盘档松动,算盘珠撒了一地,同学们都笑话我。接着上珠算课,我实在忍不住,等父亲下地干活,斗胆爬上凳子掂着脚悄悄地把挂在柱子上他的宝贝算盘取了下来,偷偷拿到学校里去用。回来听说后,他狠狠地训了我一顿,让我长了记性。他总对我们说“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揩集体的油,乱了规矩”。包括放在他专用抽屉里用的笔墨纸一概文具,从不让我们动用。
在我脑海深处,依然能记起父亲伏在煤油灯或后来15支光老灯泡暗淡的灯光下,手上夹着笔拨拉着算珠,又不时收回指头用笔记着。炎炎夏晚,父亲左手会握把蒲扇,时不时伸进漆黑的桌底扑打着双腿驱赶蚊子;寒冬夜晚,双脚夹着渐熄的火熜,另只手依然打着算盘记着账。毎当夜深人静,父亲打出“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现在细想起来,就像演奏家在钢琴上弹奏美妙的旋律,悦耳动听,伴我入眠。
父亲,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因积劳成疾而早逝,这块算盘用了三十多个年头。几十年的老物件用下来,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垂垂已老,可除了其肤色黯淡了许多,四角的包铁有点锈迹,档位却仍未松动,风骨依然,一直没有散架!
我们这代人,有幸亲身经历从算盘到计算器,又从计算器到手机,廖廖几十载,仿佛穿越了千年时空,宛如隔世。如今,算盘已进了农耕馆——成了人们乡愁中永久的记忆。我家的这块老算盘,则成了我一个时代的记忆和对父亲的永远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