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父亲在武汉,母亲一人工作无法分心。我从三个月大的时候,早上就被送到舅爷家去养护,晚上再接回家,一直延续到我六岁上学。
那时他不到五十岁,三个孩子都还未成家,七十年代生活的窘迫,丝毫没有成为他推诿的借口,一个婴儿的到来,让他和舅婆的生活中有了小小的变化,成了三世同堂。
亲情在贫瘠中慢慢滋长,温润而真挚,终于伴我左右,割舍不开,永久地沉入了我的心底。长大后,有时候放学早了,我无处可去,就想起了我的驿站,舅爷的家。
街道中段有处凹进去的空地,长着白蜡树、香樟树,有太阳的时候,一圈老汉围着小台桌,在树下打着牌。太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过,洒在他们的身上,桌上和手上的纸牌,反射着金色的光晕,斑驳而明亮。纸牌细而长,有点像笏板,在他们手中舒展着,中间勾勒的好像是水浒或者是隋唐、三国的英雄画像,两头是红色和黑色的点点叉叉,不同的数值代表着在牌局中的权贵和地位。打这个牌好像叫做“戳川”,听着拗口的名字就能感觉到深奥偏执,是老汉们才会打的,有着某种技法和规矩。打掉的纸牌按照次序铺放在自己面前,等到一局打完还需要清算,我是丝毫不懂的。
一群老汉们用着白搪瓷的缸子,泡着浓浓的茶,缸子的内里都是焦黄的茶垢,如同老树的年轮,一圈圈的。肥大的茶叶泡发了,都浮在水中,有几片茶叶还探出了头,显得这一缸不像是水泡的茶,倒像是茶渗的水,这样的茶水,厚重苦涩,味觉让这苦味彻底搅得乱了,喝平常的水也能感觉到甜美无比。这些年老的人,在生活和茶水中,所能尝到的苦涩,孩童是无法体味到的。我有一次跑得渴了,凑着舅爷的杯子喝了一口,哇地就吐掉了。
老式的烟斗冒起蓝莹莹的烟,从桌子旁袅袅升起,飘过满树的叶,终于淡然不见,剩下烟叶的燃烧的味道,也不甚刺鼻。烟叶是舅爷自己买的,每有烟农挑着自家种的烟叶,隔着时日走街串巷的叫卖的时候,舅爷便会喊住,这些晒干了泛着金黄色的叶子,在他手中一捻鼻下一嗅,就分出了优劣,劣的他自不会要,顺带给烟农教授些采叶的时机和晒叶的技巧。优品他自然也不会放过。精心选买后,用一点白酒的香气熏好烟叶,细细地用刀切成烟丝,封装起来。每次出门,布的烟袋总是装的满满的,那是给几个也好这一口的老哥老弟们带着的。各自的旱烟杆子,探头进去,在烟叶中压实了指甲盖大小的烟袋锅,拿出来用大拇指再团着压一压,以免散落。烟嘴叼上的时候,手里的煤油打火机已经打着了火,火苗冒着黑烟,凑近了,灸烤着烟叶,“嘶~”,浅浅一声响动之后,烟草的辛辣香甜就在他们的口鼻中弥漫。
老远便能看到舅爷,他个子高大,坐在一圈人中间,打着牌,我到得近了,有老者便喊叫:“王哥,你孙娃子来了。”舅爷就回了头,喊着我的乳名,站起身,顺手把牌就递给边上看牌的人,旁边的人也乐于接手一把好牌,给舅爷换了座,说一两句闲话,就上了桌子。
每次看着我这不速之孙儿,舅爷的眉眼都看着欢喜得很,带我回家,去炒菜做饭,茶杯烟袋也懒得拿了,就靠着桌脚丢在树旁的地上,自有老哥老弟帮着拣着保管着。
繁叶的树、斑驳的影、美好的时光,皆因舅爷回头望见我时绽放开的欢喜眼神,而成了永恒。如同镌刻的版画,线条繁杂,却是不可或缺,成了一副永远雷同的画面。每当回想起来,时光似又轮回,恍若梦境。
那一日,依旧是阳光的日子,老地方却未见舅爷的身影,折转穿过门院的时候,听着有声音咿咿呀呀地响,如同粉笔刮擦着黑板一般,听着心里莫名地压抑难受。舅爷家的门是关着的,我喊着拍门,曲子就停了。良久,门开了,舅爷看着我,面上的笑容也是牵强,摸了摸我的头,无语。我进到房里,惶然不知什么事情,看见原本挂在墙上的二胡,耷拉着靠在椅边。
这把二胡,是挂在舅爷的卧室里,床后墙上的,很高。我一直以为就是挂着那里当做摆设的。
我把二胡拿起来,淡淡的松油香味扑鼻而来,红色木头的杆,和琴轴,穿着两根银色的线,压着蛇皮花纹的六方型的木桶。竹弓上的弓毛,糙而生硬,晦涩的感觉顺着手指头划过,如同是抚摸过枯草的边缘。
我把竹弓好奇的拉了一下,撕裂般的声音惨烈地响起,耳中说不出的难受,原来刚才就是它的声音。舅爷看了我一眼,伸手拿过,说:想吃什么菜,舅爷给你做去。便站起身,走去屋后,再无声响。
舅爷的烹饪手艺极高,每次我去他那里拜年,他揭开竹箩,取出特意为我做的几碟夹沙糕,温润凉滑的糯米包裹着香甜红豆沙,在芝麻粉和蜂蜜的催发下的那种美妙回味,至今还犹存齿舌。
他随意做了几个菜,端到我面前,我垂涎欲滴,已经忘记了那把二胡。
父母隐瞒了很久之后,才给我说,舅爷的大儿子已猝然离世,我蓦然回想起彼时那一缕藏于深屋的呜咽的声音。
好久我都不敢去舅爷家去,害怕听到那曲子,渗着舔犊的凄凉悲苦。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再次去了,舅爷和舅婆笑着怪我不去,眉眼盈盈充满爱怜。
舅婆到了晚年,得了病,看望她的时候,她坐在藤椅上,舅爷给她耳边大声说:“孙娃子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吗?”舅婆艰难的点点头,我坐在她面前,看到她神情萎靡,口涎从她嘴角滴到胸前,想着她往日的慈爱模样,心中酸楚无比,只能用手帕轻轻的一遍遍地擦去她脸上身上的污物,遮掩我使劲压抑着的眼泪。舅爷在旁边静静看着我,突然拉住舅婆的手,说,“凤英,这娃,咱们没白带大啊……”。
我的鼻子一酸,终于掩饰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舅婆过世后,舅爷一个人居住,在最后的人生岁月里静静地等待着。有一次过年去看他,说起以前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就说起,想学乐器,问起那把二胡。话一出口,我便懊悔自己的言语无遮,恨不得抽自己一记大耳光。
舅爷抬了头,笑了,看着我说:早在搬家的时候扔掉了……想吃什么菜,舅爷给你做去。
我忙起身拦了他,说:我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贪吃的孙娃子了,您别操心了,我陪您好好说说话吧。
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给我,而是舍不得自己的依托。
他曾经给我说过一句诗:“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边等三年。”我最后才晓得,这些浅显的数字,凑成的,是爱情的忠贞,和百年不渝。
他唯一不给我显露的,便是心中藏着的情,和他独自拉着二胡的身影。
后来,他去世了,我去祭奠。二胡,在焚烧旧物的火堆中现了一下,爆出了几簇红黄色的火花。
耳中仿佛又回响起在那个阳光的日子里,婉转惆怅、如泣如诉的那个声音。
这把二胡,永远是属于他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