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日子,那是真热,一天中也就只有冷清明那一阵稍微凉快点。
东坑西沿的村路上,人们已经赶早下地干活了,推着地盘车、拉着筢子、夹着镰刀,带着草帽、提溜着水壶........
正是麦忙假,男女老少都要下地抢收。孩子瞌睡多,早晨死活叫不醒,大人好说歹说,答应他们干完活,可以下坑洗澡,这才勉强拱起来。
已经走在路上了,还两眼惺忪,一脸的癔症,嘴里头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说的啥。
路边空地的老桐树下,已经有三五个上了岁数的五保户老人在乘凉了。他们或蹲或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蒲扇。看样子已经来很久了,偶尔窄楞一下屁股,把垫地上的桐树叶挪一挪,换个姿势。
这棵桐树一搂多粗,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又高又大,叶子非常稠密,树下都是阴凉。加上临着一池东坑水,没遮没挡,村内的树叶纹丝不动的时候,这棵桐树上的叶子都能哗啦啦作响,因此也就成了夏天村里人乘凉的好地方。
紧挨着坑边的一排垂柳,知了的叫声已经连成了一片,声音虽不大,但是连绵不绝。也许它们知道还要叫一整天,得悠着点劲。
临近中午的时候,头顶的大太阳晒得人直冒油。树上本来支棱的叶子也都蔫儿吧唧地耷拉着脑袋。
下地干活的人都陆续被晒了回来。一个一个灰头土脸的,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水溜溜的,上衣也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大人们回来路过坑西沿,一般都会扶着坑沿的柳树在坑里涮涮脚,或者蹲到坑边摆摆毛巾,洗把脸,就急忙回家做饭了。
孩子们肯定是不回家的,洗澡的念头已经整整憋一上午了,现在一看到东坑,所有的疲劳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到坑沿。趁人不注意,褪吧褪吧衣服,随手扔在突起的柳树根上。“噗通、噗通”,几个白花花的光屁股就跳到了水里。
先下去的这几个是村里的孩子头,都十好几岁了,也知道光屁股不好意思,所以脱衣服麻利,下水也快,生怕人看到。
但是还是被眼尖的二大娘发现了,她忍不住笑骂:“这几个小小的,都该说媳妇了,还光着光腚”。
一看有人带头,其他孩子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一样。瞬间坑沿上聚集了几十个,一个比一个脱衣服快。
“噼里啪啦”,孩子像下饺子一样,接二连三的往坑里蹦。有人是大喊着“向我开炮”主动跳下去的。发出尖叫声的肯定是被其他孩子推进去或者挤进去的。
不大功夫,坑里净是光腚小孩了,窜上跳下的,像开锅了一样,吓得附近的水拖车没命的四下里逃窜。
大点的孩子,都嫌坑边水浅,一下水就撒着欢往坑中间游。一路“砰砰”打过去,身后是几条很高很长的水花。
常年守着东坑,他们在水里一个比一个能。踩水、凫水、狗刨、扎猛子样样都会。凫水好的,能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扎猛子憋气长的,能一个猛子从西头扎到东头。还有个孩子从坑东沿下水的,两只手举着衣服踩着水就游到了西沿。
水坑中间的人多了,自然就热闹起来。下坑的时候,有人顺手拿了一块坑边洗衣服垫脚用的半截砖,远远地扔出去,看谁能一个猛子扎过去抢先拿到。
打泥巴仗的,用坑底的淤泥做武器对着扔。有的孩子被整把的淤泥甩在脸上,都分不清鼻眼了。但是只要一个猛子扎下去,所有的泥巴就都消散在水里了。
玩抓人游戏的,就要看扎了猛子以后会不会在水下拐弯了。厉害的明明是朝东扎的猛子,却从很远的西边冒出了水面。
还有的游戏是两个人合作的。一个人扎猛子下去在水底蹲着,另外一个站到他肩膀上。站好以后,蹲着的这个人就急速地窜起来,把肩膀上的人顶出去,摔到水里,摔得越高越远越好。
嬉笑声、打闹声不时从坑中间传出来,把坑边不会水的小孩眼红的不行。大人只允许他们在坑边水浅的地方玩,而且还要用棉花套子塞上鼻子和耳朵,以免被水呛到和害耳朵底子。
这些孩子有的用手撑着地,或者扒着洗脸盆,用腿打水学狗刨;有的撅着屁股弯着腰练扎猛子,由于水太浅,一不留神,就拱一头淤泥。
还有比赛在水下憋气的。实诚孩子憋得脸通红,窜出水面的时候都快翻白眼了,大口大口的喘气。心眼多的,头刚进去就偷偷冒出来,紧盯着别人在水下的情况,一旦发现有人要出水了,自己赶紧扎下去。但是很快就被别的孩子发现了。
另外他们还知道西坑沿离老桐树不远的地方有个斜坡。因为胶泥比较多的缘故,比其他地方顺滑。上面有他们以前滑水留下的屁股印子,像没头的蝴蝶一样,很容易认出来。
于是大家就开始在那里一起用手往坡上泼水,然后光屁股从上面往坑里滑。刚开始坡干不顺溜,滑到半路就停了,还要用手撑一下才能滑到水里。后来坡上的胶泥被水浸透了,也被孩子的屁股磨光滑了,滑起来留都留不住。
大家争先恐后的爬上滑下。有滑得正的坐着出溜进水里的,也有滑岔道斜着身子躺着进去的,还有横着打滚滚进去的。
有的孩子滑太快了刹不住车,直接就撞到了前面孩子的头。被撞急了的孩子扭头正要哭闹,却发现后面的孩子正龇牙咧嘴捂着自己的小鸡鸡嗷嗷直叫呢,一下子反倒破涕为笑了。
坑沿的水都不深,危险是没有的,但是不小心喝到水肯定是免不了。一旦发现某个孩子不欢实了,偷偷把头扭到一旁,咳嗽得两眼泪花的,八成就是喝呛着了。
村里的炊烟慢慢消散了,越来越多的大人端着碗来到东坑边的老梧桐树下吃午饭。他们把手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一遍又一遍的对着东坑喊着自己孩子的小名:
“黑蛋、狗剩、钢子、树头........该回家吃饭了”!
大人在坑沿上吃完饭,把碗往地上一放,也不着急回家。反正天正热,下地干活也要到半下午以后了,就扎堆在树下乘凉。
有的站在那里看坑里孩子洗澡,指指点点的,有的蹲在那里吹牛侃大山。
还有的一屁股坐地上,用手呼啦些桐树叶,把梗子掐成小截,或者捡一些碎砖头,在地上画好棋盘,下着本地人才能看得懂的土棋。惹得一大群人围观,个个都是诸葛亮,有时候为了一步棋争得急赤白脸的。
一些吃过饭的大婶大娘也端着整盆的换洗衣服来到了东坑。夏天的衣服不耐脏,一天不洗就黏糊糊的。她们在柳树旁坑沿下的阴凉地里搓揉着衣服。其实主要还是不放心孩子,一边拉着家常,一边时不时抬头往坑里打望。
虽然太阳照着坑里的水面,恍得刺眼,而且一坑光腚猴看起来都差不多,但是做娘的,只要手搭凉棚往坑里瞅瞅,自家的孩子还是很快就能认出来的。
村里的两个打渔户已经分别开始在坑的东北角和东南角抡圆胳膊撒网捕鱼了。他们知道机会难得,大坑中间和西沿已经被孩子们闹翻了坑,鱼肯定得逃难到坑东沿。果然,几乎网网不落空,而且还打到了平时只在水深的地方才有的大鲤鱼。每次抓到大鱼,都会引起孩子们的一片惊呼。
这时,赶会结束后回家的几个东村的年轻女人,正好从坑西沿的村路经过,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被坑中间的孩子们发现了。这帮熊孩子别看只有十几岁,坏着呢,仗着群胆,就对着她们大喊大叫:“大闺女,小媳妇,都来看俺的红萝卜”,一边叫喊还一边用手泼水。
桐树底下的二爷见他们欺负生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掂着个铁锨连骂带吓唬:“你们这群王八羔子,不好好洗澡,想弄啥?再瞎包,把蛋子给你们挤喽!”
二爷辈分高,脾气大,长的五大三粗的很壮实,平时孩子们都怕他。见他发狠话,也不敢胡乱喊了,都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收场。不知道谁忽然发现水面上汩汩冒出来几个水泡,便大叫起来:“哎呀,谁在水里放屁了,还带屎花呢,快跑啊!”
听到这里,这群孩子嗷嗷一声,都捏住鼻子,朝不同的方向四散开来,顿时乱成一片。
孩子们一旦玩起水来是没个够的,大人一遍一遍的催吃饭也不管用,只能事后惩罚。如果有孩子装听不见,或者故意藏在其他孩子身后,出来的时候就会挨大人的鞋底。不会水的小孩子如果跑到深水的地方去玩了,大人也会在孩子回家以后,用灶火里没烧完的小木棍在他们的两个腿脖子上画俩圈,禁止以后下水。
只要看到有从水里出来,回家之前故意往身上腿上撒土的孩子,八成是背着大人私自偷跑出来的。因为刚洗过澡的孩子身上是干净的,他们故意弄脏是怕被大人发现了又要挨骂。
晚上的东坑,变成了村里几个女孩子的天下。
农忙季节,女人也顶半边天,白天干了一天活,浑身都是汗津津的。
大婶大妈不讲究,晚上都是在家里关上门,盆子里倒满水,用毛巾擦擦身子就完事了,女孩子爱干净,就相约了来东坑洗澡。
她们一般都会选个僻静避人的角落,穿着短衣短裤和衣下水。在水里也不大闹腾,只管自顾自的冲洗,因此时间不会太长。不过嘴巴上不会闲着,还是有说有笑的,有时候还故意提高嗓门,以免不知情的人靠近。
随着银铃般的笑声渐去渐远,躲在东坑某个角落里的青蛙才敢呱呱的叫上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