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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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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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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纪事

“嘎嘎咕咕,蒸馍夹肉”,布谷鸟从空中叫着穿过,如此往复两三天,村里人就知道,麦子要熟了。

小学和初一初二已经开始放麦忙假,两周的时间,不长不短,刚刚好够收麦子的。初三的孩子马上要升学考试,就像地里的麦子一样,正是灌浆上面儿的时候,一刻也不敢耽误,不但不放假,反而愈发得紧张了。

村里各家各户,磨镰刀的磨镰刀,修地排车的修地排车。逢会的时候,老的、烂的三股桑杈,磨损成秃孤爪的木木锨,剩下稀三根的竹枝扫把,沤糟了的捆绳,该换的都抓紧换新的。筛子、簸箕、竹耙子、袋子、麦囤茓子等收麦藏麦的工具,该买的也都一应置办齐全。

因为一旦开镰,就是抢收,中间是不能停的。“麦熟一晌”,一块地的麦子说熟就是一眨眼的事。到时候全家人掂着镰刀赶三赶四的,忙嘞脚打锣,连放屁的空都没有了。更焦心的是有时候几块地一起熟,单靠自家人的力量压根都照顾不严摊子,还得四处求亲告友搬救兵。

 麦子比不得其它庄稼,夹生就得割。“麦收九成熟”,一旦熟过了季崩到地里,你就是喊天爷地奶奶也捡不起来了。最怕的是遇上变天,“雹砸、雨淋、大风刮”,那可真是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至于哪天开镰,这个得看老庄稼把式的。村里大部分人都是庄稼混子,平日里都是“跟人后面学,吃人嘴里馍”,看到人家下镰了,自己也赶紧下把干,肯定错不到哪儿去。

 鸡鸣五更天,就有人提镰下地了。到了冷清明的时候,麦田里已经三五成群,田间小路上也都是提着镰刀,推着地排车上晌的村民。

开始割麦了,全家人从地的一头开始,一字排开,尽量一次性把整块地都把完。这样就省得拉麦的架子车来回折腾了。

 这么一来,庄稼里手露脸了,生手就露馅了。别看有的妇女个儿低,一哈腰,不用抬头,跟土行孙似得,出溜出溜窜得可快,一口气就从地这头割到地那头了,把旁边的人甩出去好几条街。不但割得又快又干净,麦茬也留得一般高,麦铺子还放的又匀又整齐。

有的人一看就不是干家,手脚慢不说,弯腰干的时间还没有站的时间长,动不动就卡着腰,手搭凉棚往前看,一脸迷茫。路漫漫其修远兮,越瞅越远,越割越慢。

尤其是小孩子,更不撑盘。刚开始新鲜好奇,浑身都是劲,弯腰撅腚的,架扎得可好。过一会就发现,割麦真不是人干的活,又晒又扎又累,就开始嚷着腰疼。大人早知道会这样,便想着法哄孩子:“小孩子没有腰,哪里会腰疼,肯定弄错了,干吧。”

孩子象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一样,有气无力的挥动着镰刀,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前挪。不是抱怨镰刀不快不趁手,就是嫌麦芒刺挠,给他换个镰刀他又嫌还不如头前的那个,磨磨唧唧往前干拱拱不动,全无了刚开始的生龙活虎。割过的麦地左漏一撮,右剩几根,麦茬长短不齐,麦铺子也放的乱七八遭,朝哪个方向的都有。气得他爹直发牢骚:“别人放的麦铺子都是一顺头,一会用杈装车,不用换姿势,也不用调方向,你这放的,杈起来得跟舞大刀一样。”孩子一看干活还挨吵,就势气鼓鼓撂挑子不干了。他娘赶紧劝:“上学的学生,就这干得都不孬了。”

麦子割到半晌的功夫,大家就该分工了。妇女手脚麻利,割的快,就只管割麦。男人力气大,不再割麦,开始用杈装车。装车比割麦快,等把地上现有的麦铺子装完的时候,妇女又割了一些出来,正好够装一车。这样,男人拉车去麦场送麦,女人继续收割,两不窝工。

大人看孩子在旁边百无聊赖,撅着小嘴,脸耷拉到地上,没办法只好接着哄:“乖乖儿啊,麦收无大小,芒种无闲人,不干这得干那。你不知道你可重要,是万金油,帮帮鼓,哪都离不了你。割麦离不了你,装车架把离不了你,上去踩车还离不了你,而且一会送水送饭,谁也没你跑嘞快啊!”

一番话,听嘞孩子心里怪是味,这不,慢慢劲头又上来了。让干啥干啥。

 孩子通常都好动,适合干个掂掂跑跑的活,尤其喜欢跑回村里用瓦罐打井水送到地里,顺便还能捡个路麦。一听说大家口渴了,一溜烟就往家里跑。

收麦的芒种期,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在田里割麦的人个个都是大汗淋漓,热的冒油。头顶的手巾往下滴水,衣服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草帽把脑门都捂出了痱子,衣袖裤管因为担心麦毒也不敢卷起。体内水分流失得厉害,嘴巴干裂,嗓子冒火。有的大人怕孩子热毁喽,还提前准备了仁丹。就这,年年收麦都有中暑的,抢收就是在以生命和大自然相搏啊!

 孩子一回到地头,大家赶紧放下手里的镰刀,聚拢了过来,你伸伸嘴,我仰仰脖,一瓦罐水眨眼进肚,井拔凉水甘甜凛冽,实在是意犹未尽啊!

 这时候,如果有哪家大人能挑一挑子井水过来,那才叫过瘾。反正喝不完,过一会水也是温吞,干脆好人做到底,让大家撕开肚子喝个痛快。割麦的四邻都跑了过来,大家把草帽往边一撂,跪趴到地上,撅起屁股,两手扒着桶沿。架势扎好后,左右晃晃头,吹开水面的麦秸,嘴巴杵进去一通牛饮。有一种超幸福,就是这种牛饮。

除了可以喝井水,割麦这几天每天也都会有推着自行车卖冰糕的吆喝着路过:“冰糕,冰糕,凉甜的冰糕。不甜,管换。化了,管包。”冰糕箱子固定在自行车后架上,用被子捂着,一天恨不能掀开一百回,冰糕不化才怪。所以每次都能搞价,由一毛钱三块儿,搞到一毛钱五块儿。只是拿出来以后,要马上吃,一只手把冰糕伸到嘴巴里唆着,另一只手还要放在冰糕下面托着,时刻防备它挂不住棍掉下来。

麦车装好以后就送去麦场,大人把袢挂肩膀头上在前面拉,孩子就用桑杈在后面推着。孩子除了照顾着不让成绺的麦子滑落到路上,还要防止车子往一边偏沉。一旦发现倾斜,赶紧用桑杈撑住,说啥也不能让车翻到路上,那是最麻烦的。

麦场一般都在村边的地头,紧挨着村子。麦子拉到场里,又要投入到另一场战斗。麦收有五忙,“割、拉、打、晒、藏”。如果说在地里割麦子比的是个速度,那在麦场里摊麦、翻场、压场、扬场、打落、跺垛,主要就是看力量和技术了。

当时农村已经包产到户,实行单干了。但是生产队那么多年,大家都习惯了搭伙干。麦季的很多农活,家人没那两下子还真干不了。比如扬场,不会扬的,根本扬不干净。或者是跺麦秸垛,生手跺到半截,歪了,到时候就抓瞎了,还得重返工。还有压场,有的连牲口都牵不住。牲口也欺生,一看不是那个人,小样想让我听你使唤,不顶死你,算你命大。所以,到时候还是要大家互相帮衬着,你家娘们帮我家割麦,我家男人帮你家扬场、跺垛、压场。工换工,不丢松。

从田里拉来的麦车在大家的帮助下掀在了麦场里,几把三股叉上下翻飞把麦铺子摊开,开始晾晒,中间翻个两三遍,同时等压场。

有牲口的还是习惯使唤牲口压,没牲口的就等手扶拖拉机。当时村里专门替人压场的拖拉机只有两三台,大家都是打了招呼排队等着。有的大人怕强梁人插队,还专门让孩子跟着拖拉机跑,孩子过一会就会问一次:“叔,该轮到俺家了不?”听得开拖拉机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经过两翻两压以后,麦子基本压干净了,就可以“起场”了。大家把压过的麦秸先挑开,临时堆到一旁。然后,木锨,耙子,竹枝大扫把一涌而上,把麦子、碎麦头,麦芋子、麦穗、麦糠归拢成堆。一看有风,就马上扬场,抓紧把麦子扬出来,因为谁也保不齐不会变天下雨。只要麦子没装进袋子,没倒到自家的麦囤里,心里总是不踏实,毕竟剜到篮里才是菜啊!

扬场一靠风,二靠技巧,是庄家老把式的拿手好戏。哪怕有一丝风,他们也不会放过。风一来,赶紧把胳膊抡圆了,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让麦糠和尘土随风飘走,麦子先落地,麦头浮在麦子上,非常分明。打落的人掂着扫把轻轻在麦子表面一漫,麦芋子麦头就被赶到了两边,中间是干干净净的麦粒堆。当然,风大的话,老把式更是求之不得,一锨接一锨,趁风一口气就能把麦堆扬完。

有的生手不服气,认为不就是扬个场吗,有风谁不会?真让他扬吧,风挺大,他力气也不小,结果尘土,麦糠挟裹着麦粒都给刮跑了,还把自己埲嘞浑身土,灰头灰脸的,唱戏都不用化妆。惹得大家都笑话他:“不服(扶)?不服(扶)让你尿裤子。”

 麦子一扬出来,全家老少齐上阵,有用簸箕撮的,有用桶挖的,有用木锨除的,还有负责撑口、扎口的,忙着将麦子装袋装车,赶紧为别家腾地方。

装麦的时候大人还是很奉天敬神的,虽然仪式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仪式感还在。比如大人知道孩子说话不知深浅,所以一般都提前告诫孩子不能在装麦的时候乱说话,尤其不能说“多了少了”的,忌讳。如果失口说出了不该说的话,要赶紧在地上“呸,呸,呸”吐上几口吐沫,以求得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的宽恕。

等大袋小袋的麦子装进架子车,拉回家,倒进囤茓子里了,一颗悬挂了好几天的心才终于放下来。随着茓子越来越高,家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大囤尖,小囤流的感觉真好啊!

如果老天实在不赏脸,不给一丝风,麦子怎么扬上去,怎么落下来,老把式也没辙,只能等风。有时候甚至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也说不定,趁这个空,大家就抓紧跺麦秸垛。

当时每家每户都会把麦秸堆收拾成麦秸垛,形状以圆的居多,一座一座矗立在那里,简直就是村头的一道风景。

跺麦秸垛的人先是以自己为圆心,以杈为半径,在麦场边缘的地上画个圆,然后就在这个范围内跺麦秸,边跺边踩实。随着麦秸垛越来越高,就要几个人配合了。站在麦秸垛顶的人,是跺垛的灵魂人物,不仅要负责把递上来的麦秸拔拉平,而且要操心着整个麦秸垛的外形和平衡。居高临下,尽显“撕片云彩擦擦汗,对着太阳抽袋烟”之豪迈。

 出大力流大汗的是举着桑杈往上送麦秸的人,你看那半空中三股托天杈上像山一样漂浮的麦秸墩,就不得不叹服下面是何等的神力在支撑。喜嘞二大娘连声夸:“俺小恁大劲,麦罢就给你说媳妇。”

最后成型的麦秸垛,像个茶壶盖一样。四周再用竹耙子轻轻搂一遍,干净,整洁,周周正正,一年的穰柴火都不用发愁了!

晚上喝罢茶,孩子肩膀上扛条被子,你叫上我,我叫上他,三五成群的去看麦场,这也是孩子在麦忙假里最兴奋的事情,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不用在家里睡觉了。

当然,看麦场是一定要有大人去的。虽说麦场挨着村头,但毕竟是在漫敞地里过夜。四周黑漆漆的都是庄稼,附近不远处还有好几片坟地。如果只是几个小孩子,打死也不敢。好在有大人在,而且为数还不少,孩子们也就吃了定心丸。

到了麦场,孩子们在大人的附近或者几个大人之间挑片地方,抱些麦秸过来,摊平了。把被子拉直放上去,左右对折,脚头再折一下,头下面多放些麦秸,隆起了算枕头,一个半铺半盖的被窝就弄好了。

 铺好被窝以后,孩子们该撒欢了。别看白天让干活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的,不是脸疼就是腚疼的,现在却浑身是劲。爬麦垛、捉谜藏、做游戏,忙得不亦乐乎。从这个麦秸堆跳到那个麦秸堆,蹦来蹦去,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的翻,一个车滚轮跟着一个车滚轮的打。

直到最后精疲力尽了,才脱了衣服,躺平在被子上。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心中充满了兴奋和刺激,压根就睡不着,便闹着让大人讲故事。大人不耐烦的说我一个庄稼老粗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水,哪有什么故事好讲。况且大部分人白天都累够呛,也没力气和孩子再闹腾,一翻身就睡着了。

所幸松爷每天晚上都在麦场睡,他小时候读过私塾,解放前还上过国立高中,一肚子学问。人上了岁数瞌睡也少,所以每天晚上大家就缠着他讲段三国。大家听的津津有味,都是把尿憋着,等讲完了,才一起跑麦场边去撒,这样也可以仗着群胆,万一有狐鬼花妖,多少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当然也有大点的孩子故意讲鬼故事吓唬小孩的,弄嘞小孩又想听又害怕,纷纷拉着被子换到大人中间睡,生怕睡边上危险。

夜深了,打麦场渐渐静了下来。一群大人和孩子,大地当铺,苍穹为被,卸下了一天的紧张和疲劳,酣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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