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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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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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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焗匠

小时候在老家,村村都有焗匠,一般还都是男的。他们走村串户,做百家宴,吃百家饭,辛苦不说,有时候还被人说闲话:“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围着锅台转,没出息”。只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才会有人挑着舌尖喊一声“老师儿”,平时也就一撇嘴:“火夫头子”。

焗匠之所以被人看不上,除了大家觉得做饭是女人的买卖以外,也和他们不太注意自身形象有关。焗匠天天和锅碗瓢盆打交道,身上到处蹭的都是油盐酱醋,所以一般穿衣都不要好,补丁摞补丁的。常年烧锅燎灶,鼻子或腮帮子上经常沾着锅底灰,黑脸老包一样。油脂麻花的两只手,也基本没干净过,让他颗烟抽,他都得一偏头,拿耳朵夹住。和他握个手,都得等他先在围裙上擦半天,恨不能搓掉一层皮。

总之,当时焗匠干的活不算体面,社会地位也不高,但是村里离了焗匠又不行。农村人礼节多,大家爱面子,喜欢穷讲究。无论谁家碰上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了,都会把全村人挨个通知到,不通知谁谁生气。被通知的人手头再紧,哪怕卖鸡蛋换点钱也要添箱、随礼、兑分子。主家也是撙自己不能撙人家,尽管手头不宽裕,鼓着肚子撑也要大摆宴席,遍请亲朋好友,图的就是个壮光!管事的一发言就是“希望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庄稼人的朴实、厚道、好客、豪爽,农村特色的人情世故,都凝聚在赴宴吃桌上了!

坐桌吃孬吃好,焗匠是关键。 主家在办事前,都是四处打听,找那些口碑好,知根知底的老焗匠。如果本村焗匠有空,肯定得先请本村的,不然以后见面磨不开脸,不好说话。

焗匠作为农村宴席的掌勺人,必须得有过硬的厨艺,这可是焗匠安身立命的法宝。来吃桌啃席的可都是扎好架、支好摊、等着品尝焗匠厨艺的。有的孩子为了吃桌,已经凹住腰、留着肚子两三顿没吃东西了,饿嘞嗷嗷叫。大家对焗匠的期望值很高,如果不露点真本事,让大家撕开肚子吃过瘾,能交得了差吗?

好在当时的焗匠一般都是子承父业,门里出身。有的还有师门传承,源远流长。一个个又都是从烧火攮灶、刷锅洗碗、摘菜备料、跑腿打杂熬过来的,基本功扎实的很。他们一边扭着头和你聊天,一边还能“擦擦擦”切着菜,而且切的又细又匀又快,那刀功令人叹为观止。多年在厨房的摸爬滚打,让他们骨子里都浸透了烟火底色。所以做起菜来,无论是煎、炸、蒸、炒,还是冷、热、汤、扣,都能信手拈来,游刃有余。

有的焗匠手里还藏有绝活,越简单的饭菜上越能体现出来,比如办白事时喝的不起眼的大锅杂菜汤,焗匠都能做得有滋有味,出神入化。让人越喝越馋、欲罢不能,很少有人能忍住不拐二碗的。

有的焗匠不但精通传统菜的做法,接受新事物也快。不管大地方兴啥时髦菜了,基本上一听就懂,一看都会,还做嘞有模有样。毕竟基本功在那放着呢,万变不离其宗嘛。

焗匠除了做菜技术过硬外,还得会操心,熟悉老家红白喜事的接待规格和标准。平常人家一辈子也办不了几回大事,到时候一点主心骨都没有,全靠焗匠出谋划策呢。

主家和焗匠一般都会提前沟通商量,主要是讨论酒宴的规格和食材的品种、数量。等合计好了拉个单子出来,再照着单子赶集赶会去准备。主家买菜一定要请焗匠跟着,一个是焗匠会挑,另外一个,各种菜的特点,比如什么菜炒了缩水厉害,什么菜泡发了很出数,焗匠也最清楚。而且最后菜还是要焗匠来做,所以焗匠在场,才不会出错。

在办宴的前一天,焗匠一般都会提前到主家家里预备肉菜。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富裕,肉住贵嘞没法,平时谁也舍不得吃。因此,吃桌主要以肉为主,整鸡、整鸭、大酥肉,小酥肉,炒肉,棋盘肉都是酒席上的“抢手菜”。而这些硬菜想做软烂是要耗时间的,最好提前下手做出半成品,省得到时候抓瞎。

主家院子里早就搭好了大棚,靠墙边垒起了临时灶台,支上了大锅。近门子的妇女和本家爷们也来了好几个,帮着生火打下手。这些人打心眼里觉得比村里其他人要近乎,有事了也上的最泼,有的提前好几天就来主家转悠了,时刻准备着为主家帮衬拾漏。

炖肉要用硬柴火,把大劈材块和树根,撺进锅底,抓把麦秸引火后,不用拉风箱,呼呼就能自己着,又旺又赶劲。肉菜一般都要慢炖,所以焗匠并不是很忙,从裤腰带上抽出长长的烟杆,探到烟袋里挖一锅烟丝,大拇指摁实了,从锅底抽根柴火棍点上,美美地“滋喽”上两口。一锅抽完,弯腰在鞋底上磕磕,把烟锅磕空,烟杆再别回腰带。然后拿一把滑腻粘手的长柄汤勺,舀半勺汤汁,吹两下,嘬一口咂巴咂巴甜咸,品品味,然后吐到地上,剩下的再倒回锅里。偶尔还会用长长的肉爪子插一插肉,试探一下是否已经熟透。

焗匠做肉的时候,小孩在旁边干转圈,就是不舍得离开。貌似若无其事,其实眼珠子一直在往锅台上瞟。孩子嘴馋啊,是在等啃骨头。所以焗匠在剔骨头的时候,故意不剔那么干净。这样好让孩子有个啃头。孩子拿着骨头,高兴得跟屁呲的一样,先拣能咬到的肉下口,再拼命吮吸骨髓,吸不出来的时候,就拿筷子来回捣。骨头缝里的肉丝最难办,就用半截砖把骨头砸开,惹得旁边的狗一脸的焦灼和绝望。

焗匠把这些耗时的硬菜做出来以后,心里就踏实多了。这些半成品,第二天一改刀摆放到碗里,上笼一蒸就齐活。宴席上的荤菜解决了,其他菜就轻松自如了。

请客办事那天早起,冷清明,焗匠就已经出现在村里的路上了,只见他两手抄着袖,肩膀上搭条毛巾,脖子上挂个水裙,胳膊下夹着一把破刀,驱拉着一双棉靴,在村里不紧不慢得迤逦穿行,目光炯炯,胸有成竹。大家一看就知道,又有人请他做饭了。

尤其是他胳膊下夹着的那把破刀,格外引人注目。俗话说得好:“木匠的斧子,焗匠的刀,跑腿的行李,大姑娘的腰”,这可是有名的四不摸。焗匠的刀是焗匠吃饭的家伙,心爱之物,别人只能看,不能碰。别看刀柄上油垢多厚,其貌不扬,那可是被磨得迎风断草的吹毛利刃。

焗匠到主家的时候,打杂的忙客都已经到了。单等着他来了给大家分工。焗匠心里稍微盘算一下,开始有条不紊的发号施令,其他人就按照他的吩咐忙活了起来:烧锅的、刷碗的、攉恶水的、摘菜洗菜的,递盘子递碟的,腾笼换屉的,倒茶送水的……

安排完其他人的活,焗匠大马金刀地坐在案板旁开始做菜。那案板是借了好几家的案板拼凑在一起的,上面一拉溜排了一排调料碗,焗匠的长勺像小鸡叨米一样这铲一下,那挖一下,往锅里加着佐料。焗匠一边调菜,还一边盘算着每个桌上要上几荤几素;几热几凉;先上啥后上啥;怎么样穿插搭配。

眼看天到饭时,客人也到得差不多了,管事的会吆喝着让大家落座认认杠,以便分配碗筷。这时候焗匠开始频繁出菜,跑盘子的举着托盘来往穿梭,不大一会各个桌子上就都是菜了。大家互相客气了几句之后,举着筷子就下把了,挨个盘子划拉。

如果饭菜做的好,大家一看,血有胃口,一品尝,怪是正正味,肯定会挣着吃,抢着吃。一筷子连着一筷子叨,还一边打嗝一边捂着肚子给别人推荐:“这个菜不赖,你多叨叨”。

孩子比较挑食,不喜欢的菜放眼皮子底下连看都不看。如果哪个菜可口,几个孩子马上抢嘞可兴。刚开始还用筷子,后来就开始下把抓,再后来抢盘子,舔碗底,仰脖喝菜汤。还会挨个桌子去河捞,能撑嘞小肚圆溜嘞,呼啦着直喊疼。

客人吃的满意,主家脸上有光, 焗匠也挣了名声。甚至多少年后,当时吃过席的人提起来还津津乐道,念念不忘!

如果菜做砸了,不对大家胃口,大家动动筷就都放那了,没人叨,剩下一堆。客人不高兴,主家撅着嘴,焗匠很难堪!

这时候,各种风凉话就出来了。不是说焗匠的本事是阴天学的,模子潮,让他晾干了再做。就是说焗匠的手艺是跟师娘学的,不粘弦,让他回回炉。有的还吹嘘自己做的都比焗匠做的好吃,不就是“味不够,佐料凑”嘛,谁不会啊?

还有人趁机再加把灰抹黑一下,说这个焗匠平时有多腌臢,上灶做饭的时候话头子流,唾沫、口水滴一锅。有时候拉完屎不洗手就进厨屋了,在盆里碗里胡河捞。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更有甚者还污蔑焗匠三只手,说焗匠老是用围裙、毛巾打掩护往自己家里顺东西,然后别人一问起来厨房东西咋少了,他就怪猫。

反正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而且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谁也管不了,焗匠都习以为常了。毕竟百人百味,众口难调,想让人人都说好也是不可能的。对于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最好听之任之,清者自清。否则越解释越乱,越描越黑。

其实话又说回来,哪个焗匠会不注重自己的名声呢?焗匠为了给主家省柴火,灶台的锅底门上都挂了燎壶,利用灶火的余热烧水;上街买菜也和卖家搞来搞去,闹嚷着让能饶点就饶点;做菜的时候,从来也不随便抛撒东西,只要不蔫不坏的,能用上的就都用上。真心为主家能省就省,精打细算。

而且焗匠的辛苦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焗匠干的是“水火交攻”的行当,整天掂勺操铲,烟熏火燎的,很不容易!一忙起来也不讲个点,人家吃完拉出来都凉了,他可能都还没混上吃的呢。紧张和压力还经常导致焗匠没有胃口,有时候整天都不正儿八经吃一顿饭,只是喝口汤打发一下。所以老家才有个规矩,叫“谢焗匠”。也就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以后,客人会在主家的陪同和介绍下,掂着酒壶,专门到灶火里去给焗匠敬酒,答谢焗匠为饭局付出的辛苦劳动!

当时的焗匠不像现在的厨师,以做饭为职业。他们都是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平日里以农耕为主,捎带着热锅凉油的为父老乡亲打打差,基本属于帮忙性质的,从来不提钱长钱短。主家实在过意不去了,完事以后会让孩子跑到焗匠家里送碗棋盘肉,掂两瓶酒搭两盒烟,表表心意。反正有那个意思就行了,再多了,焗匠也不会要。就这,焗匠老婆都和人家让来让去大半天,最后才半推半就地收下,嘴巴上还一直埋冤人家忒见外。

乡村焗匠以自己的厨艺留住了曾经的岁月,传承着古老的味道,为过往的日子增添了一抹难忘的奢华和回忆。只是随着乡村城镇化建设的加快和一辈又一辈老人的下世,传统意义上的乡村焗匠也许将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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