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子里有一种老头叫拾粪老头。所谓拾粪老头,顾名思义,就是以拾粪为常业的老头。每个村都有好几个,虽然脸上没写着,脖子上也没挂着牌子,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们通常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肩膀上扛一个破粪箕子,胳膊下夹一把烂铁锨头,踢拉着一双五个脚趾头能露仨的布鞋。走路像工兵排雷一样,弯着个腰,低着个头,东瞅西霎。脸上也是胡子拉碴,很原生态,反正拾粪的时候不要好,大家谁也不计较。
拾粪老头年轻时干活不惜力,把腰努坏了,年龄大了伸不直,只能弓着,所以拾粪老头也管叫弯腰老头。
当时拾粪对庄稼人来说绝对是一件正儿八经的活儿,村里大人小孩儿都拾粪,一点不丢人。只不过大部分人拾粪都是隔三差五不靠晌,只有拾粪老头才把它当成日常活计来干,经年累月,雷打不动。
为什么要拾粪呢?理由很简单,因为当时村里的地又少又贫瘠。俗话说“牛瘦起癣,地瘦起碱”,老家本来就是出了名的黄泛区,加上土地贫瘠,所以处处是盐碱地,而且还盐碱出了艺术范,花里胡哨的,各有各的不同,被村民细分为“罗圈秃”,“成片秃”,“整块秃”。其中“整块秃”的盐碱地最严重,碱土多深,种庄稼颗粒无收。
土地贫瘠问题一直是村民的心头病,大家想尽了办法深翻土地,扒碱皮。但最根本的还是要多施肥,改变土壤结构,优化土质。是农民就知道,“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老碱地离了粪更是白搭功夫,连口粮都打不出来。
这些拾粪老头和盐碱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天早上都起来拾粪。反正人老瞌睡少,四五更天鸡狗猪牛羊都还没起圈呢,他们就醒了,摸黑爬起来,脸都顾不得洗,扛起粪箕子,夹住铁锨,抄着袖就出门了。
在当时,早起拾粪的老头绝对是乡村一景。晨雾笼罩下,从村里不同路口一下冒出好几个拾粪老头,他们哈着手,呲拉着牙,很仔细的搜寻着地面,一旦发现目标,马上弓身,探臂,抄粪,挥锨,锨柄轻轻磕碰粪箕把,铁锨里的粪便随着惯性准确地落进粪箕子里。整个过程不停步,不放下粪箕子,甚至都不用回头看,流畅连贯,一气呵成。
他们通常都是单兵作战,蓦然抬头发现前面有同行,一磨脸,扭头就拐到别的路上了。他们知道,拾粪不能扎堆,挤疙瘩谁也拾不到,所以尽量互相避开。真要是冷不防走碰头了,大家也会很友好的打个招呼:“你起嘞还怪早嘞”、“拾多少了”,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往人家粪箕子里够着看,边看边顺口夸两句,然后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这些拾粪老头一看就是老手,他们通常都是先跟头把式地跑到村里几家拉脚的门口瞅瞅,只有这几家才喂着大骡子大马。而且拉脚的都是大车跑长途,搭黑就上路,这些大牲口出发前习惯在家门口或者村里的路上拉上一泡。几个牲口你拉我也拉,比着拉,一泡比一泡大。如果能碰上,那就是大活,半粪箕子粪就有了,顶杠着腚到处拾半天。
这几家门口跑完,再满村子房前屋后、犄角旮旯的转悠转悠,争取把昨晚遗漏的冷屎拣拣。然后在村路上或者村子附近的官路上四处搜罗搜罗,顺便等等下地干活的牲口。
太阳慢慢爬上了树梢,天已大亮,老牛和毛驴都上晌了。它们在下地干活的路上屁股也没个把门的,说拉就拉。尤其是牛,吃的多拉的多,一屙就是一大派,能除一铁锨。“家后有个黑窟窿,噗嗒噗嗒掉烧饼”,“家后有个黑眼子,噗嗒噗嗒掉卷子”,这些谜语说的就是老牛拉屎的场景,又大又热,很形象。拾粪老头早上如果能拣上几泡牛粪,基本就能收工了。
这时袅袅升起的炊烟,送来了早饭的香味,于是他们加快了步伐回家转。沉甸甸的粪箕子,让本已佝偻的身体显得更加弯曲了。 但是收获的喜悦却无法掩抑,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豫剧小调。
当然,也有拾粪老头运气不好的,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蹓跶一早上也拣不了多少粪,刚够盖住粪箕子底,但是他们从来也没懊恼和气馁过。本来拾粪这个活儿就没准头,看点。有时候是干慌不如冷等,转的地方多不一定能拾到粪,没准谷堆到树根那儿抽口烟,一扭脸,一大派粪就在不远处等着你。有时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太早,牲口还没拉,你总不能伸手往屁股门里掏吧;太晚,拉完又被他人拾走了。谁也没长着光棍毛,哪能每次都不早不晚刚好让自己捡到呢。但是只要人勤快,匀和下来总不至于太差。
上午出来拾粪的老头就不多了,有的是家里地里有活了,没空。有的是拣大牲口粪拣习惯了,觉着大牲口都下地了,猪羊都在人家圈里,大派的粪拣不到,就懒得动。至于其他的家禽家畜,比如从门缝里钻出来的鸡鸭鹅猫拉的粪,星星点点的,又少又稀,在他们眼里那就不叫粪,平时拾粪的时候捎带着拣还可以,专意去拣就不划算了,还不够费劲的,也就不出工了。
当然也有的拾粪老头不这么看,只要有空就出来,见粪就拾。无论冷热软硬、干湿稀稠,也无论派大派小,只要有,就照单全收,连鸟粪都不放过。太稀不好拾的,大不了连土一块敛。有时候看到某个羊走路姿势有点不对,岔拉着腿,估摸着快拉了,就跟着羊走,为了拣那点哩哩啦啦的羊屎蛋,恨不能撵出去半里地。
吃过中午饭,有的拾粪老头通常也会扛着粪箕子在村里蹓跶一圈,说是消消食,其实是想碰碰运气。因为有的家里喂猪的时候,猪圈没关好,这些猪吃过食儿趁家人不注意,就自己偷偷溜出栅栏门透风,没想到还成功了,所以走着走着一高兴就有可能屙一派大的。和吃草料的大牲口比,猪拉的粪是最壮的。如果能拣到猪粪,绝对能心满意足。
拾粪老头另外一个主要的拣粪时间是在下午下晌的时候,暮归的大牲口拉着犁子拉着耙,齿朝上回村。拾粪老头就在村路附近打远处眼巴巴地瞅着牲口的屁股,一旦这些牲口没憋到家,拉路上了,拾粪老头就能捡到一大堆。
另外他们还会在村里的岗子下沿转悠。岗子下沿两侧有两个磨道,分属于村里东、西两个生产队。他们会在两个磨道里围着磨盘转圈,低着头往地上瞅,通常也会有点收获。因为生产队里经常拉磨的两条老犟驴不好摆治,只要套上拉磨,就非得使刁耍滑不可,驴粪蛋子拉得哪都是、到处滚,正应了那句老话“老驴上磨道,没屎就有尿”。
磨道里拣了驴粪,他们接着等回家上坡的牲口。牲口爬坡上岗使劲大,有时候还要抽几鞭子才能爬上去,很容易累屙。所以上岗子的坡上粪也多,随便赶上一次,差不多就可以满载而归了。
下晌的村路上往来的人比较多。有人看见拾粪老头正在拿铁锨铲坡上的一大派牛粪,眼馋的不行,就上前搭话:“老活计,你这中啊,一天能拾多少,能弄三粪箕子不”?
老头扁扁袖子:“还弄三粪箕子,能弄一粪箕子都不孬了。”他怕人不信,又把理由附后:“我虚气,跑不远,就打圈转转,拾点漏。”
听的人撇撇嘴,村里人都知道,这个老头拾粪上瘾,一天到晚在村子里转悠,谁家也没他家的粪堆大。
说起粪堆,当时为了攒粪,家家院子里都会挖一个粪坑,粪坑填满了就叫粪堆。有的还嫌一个不够,就在大门口或者院墙外面再挖个积肥坑。
拾粪老头回家以后,会把拾到的粪倒在粪堆上或者积肥坑里,再用铁锨敛些院里地上的土覆盖一下。可别小看敛的这层土,非常壮。因为家家都喂着鸡鸭猪羊,尤其是小鸡,会飞会跑,满院子到处拉,铲都铲不及,只能听之任之。平时一伸腿就踩一脚鸡屎是常有的事,在地上蹭蹭鞋底也就完事了,实在踩恼了,也会拿铁锨铲掉。所以院子里的土常年受家禽粪便侵浸,那是相当的肥,因此有“家里土,地里虎”的说法。
这些积肥坑和粪堆,拾粪老头看得跟宝贝似的,又添土又加水的。当时都说“ 门前没有三大堆,要说增产是胡吹”、“积肥堆成山,粮堆没有边”。从正反两面说明了积肥对增产的重要性。
其实不但地里的收成要靠大粪堆,给孩子说媳妇它也可顶事。
按照当时农村相亲的老礼,在媒人的安排下,小孩见面以后如果双方都没啥意见,下一道程序就是“相家”了。女方的长辈、晚辈一大班子人会跑到家里来,实地考察男方家里过的啥样,暄不暄,粪堆绝对也在考察之列。庄稼人都是土里刨食,种地全靠粪呢,如果当院粪堆大,说明这家人会过日子会打算。如果大门口再有个积肥坑,那就是院里院外都会捞抹,闺女嫁过来以后日子肯定过不孬。
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拾粪老头为了伺候好一亩三分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拾粪度日。尽管有时候日子过嘞紧紧巴巴,但是总是干劲十足,精神矍铄。他们相信人勤地不懒,并通过不懈的拾粪表达着自己对庄稼、食物和大地的感恩与敬畏。
随着农业的现代化,化肥开始在农村出现并普及,拾粪老头不吃香了,人也慢慢变老,跑不动了。后来的年轻人嫌粪又脏又臭,也不拾那玩意了。于是,拾粪老头就变成了一个历史名词,定格在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豫东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