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

小时候，农村过年，大年初一都兴起五更。初一起的早，能勤快一年。

即使平时很懒，太阳晒熰屁股还不起床的孩子，早上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能马上从被窝里拱出来。

并不是他们一下子变勤快了，而是心里太兴奋把瞌睡赶跑了。

起床后要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放鞭炮。鞭炮已经买回来好几天了，大人通常都把它放在堂屋屋门上头的隔板上，这样天气好的时候能晒到太阳，不受潮。孩子一有空就踩着门栓和门枨爬上门顶，去视察自家那盘炮。

一年里也就大年初一放炮最隆重，孩子是无论如何不会错过的。

等把自己家的炮放完，还要紧赶着跑到其他人家里去看放炮。虽然孩子们早就踩好点了，今年谁家买的鞭炮最长最多，谁家爱放炮早。但是谁家放炮也不会等人啊，去晚了，到时候就只能看到一地碎纸，药蔫炮和炮筒早就被别的孩子拾光了。

孩子们最关心的就是拾药蔫炮，抢炮筒。他们在胡同里只要听到哪里响鞭炮了，马上就能判断出是谁家又开始放炮下饺子了。

于是大家一窝蜂的跑过去，两只手捂着耳朵，一边听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边向地上仔细搜寻着。看哪个炮没有响药蔫了，或者哪个炮没有炸，只是像机关枪一样在地上打圈呲花成炮筒了。还要操心看挂在树枝上的鞭炮还剩下多长，一旦接近尾声，就要马上准备好去抢药蔫炮、抢炮筒。即使刚放过的炮还有风险也顾不得了。

没有办法，旁边都是弓着腰，撅着屁股准备冲刺的孩子，竞争太激烈了，毕竟中午头孩子还要比赛撞炮筒呢。手里没点硬头货，拿什么和别人玩啊！

五更里火炮连天，非常密集。等过一阵子冷不丁才有一两个炮竹声的时候，孩子已经收获满满的准备回家了。

不知道谁兴的规矩，村里大年初一的早饭，家家都吃素水饺。很多孩子一看到萝卜馅水饺就摇头，反正中午就可以吃猪肉水饺了，所以早上死活也不愿意吃。都是被大人在后面端着碗撵着，才勉强啃倆饺子皮，就说饱了。

吃了早饭，孩子们先是给自己的父母磕头拜年。有的是父母已经忙完了，就让父母端坐在堂屋里，恭恭敬敬的磕三个响头；有的还在灶火屋里刷锅洗碗，孩子们就在灶火屋里砰砰砰磕起来；还有的父母在院子里的，孩子跑到跟前就跪下来磕头。一边磕，一边说：“过年了，给大、给娘磕个头”。

父母辛苦了一年，大年初一拾到孩子磕的头，比什么都主贵。压岁钱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都是想方设法换来的新零钱，收了孩子磕的头，就把钱分给了他们。

孩子给父母磕头拜年是真心实意的，想着父母含辛茹苦的拉扯自己，不容易，所以磕头的时候心情很激动，头也磕得特别响。

给父母磕过头以后，还要在父母的带领下，挨家挨户给同族的长辈去磕头拜年。

村里各家各户的外门都是开着的，不断有晚辈进进出出给长辈送饺子、拜年。

虽然很多村庄都是杂面姓子庄，张王李赵刘姓啥的都有。但是总有一些家族是老家旧户的大姓，没出五服的同姓爷们都有几十家,里面还有几个是亲叔伯大爷家。拜年的礼节是不能少的。

大人见面都是穿戴整齐，干干净净的，满脸带着笑。平辈之间拜年大多是互相寒暄，问年景：

“过年好啊，恁家今年过勒咋样？怪好不？”

“怪好怪好，恁家咋样？也怪好不？”

“俺家也怪好”

“怪好就好”

给长辈拜年大多是问身体：

“二叔，侄子侄媳妇给恁拜年了，祝恁老人家长命百岁啊！今年身子骨咋样？”

“不孬，今年身体可壮。”

“看恁身体多扎实，多有福。”

大人之间互相寒暄说话，孩子可等不及了，他们只想赶紧拜完年跑出去玩。

有的小孩还认生，是在大人的介绍下，开始挨个给长辈磕头拜年的。

先给辈分最高的磕。

父母对孩子说：“这是恁老二爷，老二奶奶。”然后对着两个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的八十多岁老人的耳朵大声喊：“恁重孙给恁磕头拜年嘞！”

老人家耳朵早就背了，一边听一边连声说好，到最后终于听清楚了，“重孙给俺磕头嘞？多乖，多乖，赶紧起来吧！”

其实孩子磕完头早就起来了，旁边老二爷，老二奶奶的儿子赶紧给孩子手里塞了两毛钱，这是恁老二爷，老二奶奶给你的压岁钱。

孩子刚开始不敢接，看看父母，见父母没有反对，就揣在了棉裤兜里。

接着是给爷爷奶奶辈的磕头拜年。这些老人认老礼，仪式感很强，一般都会让孩子正儿八经把头磕完，然后夸几句，才从口袋里摸出两毛钱给孩子。

孩子开了收压岁钱的头，知道父母不反对，所以就来者不拒了。

和父母平辈的的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一般都不让磕头。一看孩子要给自己磕头了，都赶紧拦住，或者头没磕完就把孩子拉起来了，说是有那个心意就行了，但是压岁钱早就在手里攒着呢，孩子一起来马上塞给他们。

有些稍微大点的孩子，往年有过磕头拜年的经历，磕头都磕上瘾了。

他们根本不用自家大人介绍，他们惦记着自己的压岁钱，生怕有人忘了这茬事，所以每见到一个长辈，就赶紧磕头拜年。反正农村孩子也不太会说话，喊个“爷爷、奶奶、婶子、大娘、大叔、大伯，给恁拜年了”，然后两腿扑通往地上一跪，就磕上了。

头都磕完了，拾头的人才看清，原来是本家的孩子。但是名字叫啥也记不清了，赶紧掏压岁钱。

当时磕头不弄虚作假，都是实打实的真磕头，磕响头。反正屋里屋外都是泥土地面，穿着厚棉裤，带个火车头大帽子，一点也不疼。

一圈年拜下来，家族的长辈拾了一二十个头，孩子收了一裤兜压岁钱。在心里偷偷盘算着一共挣了多少，正准备离开，被父母拉到了一边：

“你刚收的压岁钱呢？”

“都在裤兜里。”

“把压岁钱给我吧，我给你放着。”

“我自己的钱，我自己放着都中了。”钱在孩子裤兜里还没暖热呢，不情愿给。

“那算我们借你的，回头还你。”父母开始和他们商量。

“不借，去年借的到现在也没还，都黄了。”

“咋能会黄喽，回头打总还你，赶紧拿出来吧，”父母担心外人看见了不好，开始加强攻势。

“一会你跑出去撞炮筒，很容易弄丢，丢了就找不着了。”

孩子终究比不过大人的心眼，乖乖把钱上交了，就紧赶着跑出去玩撞炮筒了。

村里有个光棍，大家都叫他王老三，正在村里岗子上和一群人互相拜年寒暄。他看到本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二蛋正要跑着去玩撞炮筒，老远就喊他：“二蛋，过来，过来，给恁叔磕头拜年，一个头一分钱”。

由于他平时就爱逗孩子们玩，所以二蛋一听是喊他，而且磕头有钱，马上就跑了过来。

旁边人打趣说：“让恁侄子给你磕头，一个头才一分钱，亏你说得出口，真是个老鳖一，怪不得娶不上媳妇。”

接着又有人怂恿二蛋：“给他磕一百个，看他咋办。”

对对对，一群人跟着起哄。

孩子就怕激，二蛋一想，一个头一分钱，一百个头就是一块钱，两三分钟就能磕完了，反正带着火车头帽子，磕在地上也不疼。

想到这，二蛋二话不说，朝着王老三“咕通”两腿一跪，小鸡叨米一样不连地的就磕了起来。

王老三一看二蛋当真了，当时傻眼了，赶紧伸手去拦：“中了小，中了小，够了，够了。”

旁边几个人马上拽住他：“不够，不够，才三十多个。”然后让二蛋赶紧磕。

这下可把王老三急坏了，他原打算给二蛋一毛钱的压岁钱的。

有人开始打趣他：“王老三，这下你恶心了吧，屙屎屙裤衩子上了，看你咋弄。”

二蛋越磕越快，动作都变形了，有的头帽沿子都没粘着地边，旁边有孩子还在帮着数数：

“........九十九，一百。”

头磕完了，王老三掏出了两毛钱，旁边人看了，都说：“不中，王老三，你吐了唾沫还能再舔起来不？”

被几个人将军将住了，王老三不得已又从腰窝里掏了半天，凑够了一块，递给了二蛋。

二蛋高兴坏了，这可是大钱，别一会玩起来跑丢了，还是先放到家里。结果回到家里，就被他娘骂了一顿，让把钱送回去。二蛋当时一肚子不乐意，到嘴的肥肉要没了。虽说磕一百个头脑门也没磕疼，却也磕得晕头转向的，为什么送回去呀？

但是大人发了话，小孩子是不能犟嘴的。二蛋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很不情愿地出了门。

这时人已经散了，二蛋只好走到王老三家，推门进去，说：“三叔，俺娘不让我要这一块钱，我拿着烫手，给恁送回来了。”说完把攥着一把零钱的小手伸了过去。

王老三一听，乐了：“咋了小，叔的钱不兴要？还拿着烫手，烫着了吗？”

二蛋说：“没有，我手还冷勒。”

“你这孩子，叔给你的压岁钱，就上紧拿着，回家给你娘说，就说是我说嘞”。

二蛋一听这，马上把胳膊蜷了回来，说声：“谢谢三叔”。一溜烟就跑掉了。

出了门，喜滋滋的，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回到家里，二蛋把王老三的话原原本本地给娘重复了一遍。娘看着他兴奋的样子，也没再坚持，只是说：“王老三是远房的爷们，出了五服了，不该要他的压岁钱。再说了，他一个光棍条子，没儿没女的，不好还礼啊！”

后来二蛋长大以后，才懂了娘的意思：当时每家都有几个孩子，过年了大人之间互相给孩子压岁钱，也只是为了让孩子高兴，讨个吉利，图个喜庆。都是你给我家孩子多少，我差不多也给你家孩子多少，从来也没想过在压岁钱上占人家的便宜。之所以不要王老三的压岁钱，是因为他发出去的压岁钱有去无回，净吃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