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农村,家家都有“土木工程”,尤其以木头的居多。
除了房子、院子的墙是砖、土胚和泥巴垒的以外,建房用的梁檩门窗、堂屋放的桌椅板凳、卧室里的大床小榻、箱柜盒匣都是木头的。厨房的风箱、案板、锅盖、擀面杖、院子里树身上竖着的地排车、角落里放的犁锄耧耙也都是木头的。
这些房屋组件、家具、农具,大多出自村里几个老木匠的手。
提起木匠,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个不错的职业。老话说得好,“木匠动动手,养活七八口”,自从几千年前鲁班祖师爷赏了这个碗,村村都有人吃这口饭。
本村就有三个木匠。
第一个李大憨,人称李木匠。李大憨四十多岁,一米八几的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从小他娘就嫌他费布料,别人三尺三的布料做条裤子还富裕,搁他也就够个裤衩子。
李木匠擅长户外大木作,刨个树、上个梁、打个地排车、做个门窗什么的,他最拿手。
李大憨头大脸长,耳朵沿是竖着长的,和脑袋的夹角很小。平时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外干活,耳朵上总是夹根铅笔,从来也没掉下来过,他干活前习惯用铅笔画一画。
第二个是张瘸子,人称瘸木匠。五十多岁,花白头发。瘸木匠天生不瘸,是早年当学徒的时候,刨树不小心被砸断了一条腿。当时的医疗条件差,家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请郎中,索性弄俩木板摽着,结果就落下了一条残废腿。
别看张木匠腿瘸,两只胳膊劲可大,尤其是推刨子那是一绝。俗话说“木匠怕摸,瓦匠怕看”,可是你摸摸张木匠刮出来的白茬木头,光滑的像丝绸。他推出来的刨花伸开卷都有一两米长,而且薄如蝉翼,对着阳光照照,都能看透。
张木匠做室内家具很得门,做出来的卯榫不大不小,拿锤子一寸一寸敲进去,严丝合缝,不打楔子不下胶都能纹丝不动。
他平时不管干不干活,一把木折尺总是不离手,见啥东西都要先量一量。
第三个是刘三刘木匠。四十出头,个不高,干巴瘦,长的尖嘴猴腮,一对眼睛显得大而有神,浑身上下透着机灵劲,一看就知道干活麻利。
他最擅长细发活,雕个花、箍个桶、拼个锅盖、打个风箱、刮个扁担、胡噜个锄杠、攒个耧斗,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刘木匠随身不带铅笔不带尺,只带俩眼睛。不管手里拿到什么料,都先偏着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个单吊线,对着木头瞄一瞄。
虽说外人凭感觉对他们做了这样的划分,但是三个木匠本人可并不这么认为。只要有人找上门,无论是让做什么活,肯定是来者不拒,全都会,而且都拿手。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吹牛的成分,但细想也不全是。
那个时候,木工分工没有那么多讲究。什么粗木工,细木工,只要是开门立户干这行了,粘着木头边的活都得会干。锛斧锯凿刨,十八般兵器都要能拿得起放得下,劈砍拉捶画,样样都得能来几下才行。
手艺人就是要靠手里这点活吃饭谋生的,如果这个做不了,那个也不会,找你干活的人呼啦啦都走了,只能喝西北风。
所以,实际上三个人无论是大工还是细作,样样都能拿着出手,粗牢细好看,没有说不过去的。李大憨做的八仙桌落地也像生了根一样,四平八稳;瘸木匠攒的耧斗,下种那个匀呼劲,庄稼老把式都说不出二话;刘三做的房架,梁檩椽横看竖看楞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巴掌大的村庄出了三个木匠,平时一点不顶牛是不可能的。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虽然不能说这三个人的关系水火不相融,但也确实谈不上融洽。每个人在自卖自夸的同时,偶尔也都免不了连捎带挂的刺挠一下另外两个。
刘三嘲笑李大憨打的风箱什么都好,就是拉起来没风;瘸木匠瞧不上刘三做的家具,说卯大榫小,插进去比裤腰带还松;李大憨讥讽瘸木匠不会使锛,削出的梁檩表面跟狗啃的似的。反正三个人转着圈的互相调侃。
常言说的好,木匠活是“十活九病”,只要刻意去挑,谁做的活也不可能十全十美,只是老鸹落在猪腚上,光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罢了。
既然心里有疙瘩,所以平时在做活的时候也就各干各的。彼此都留个小心眼,你防着我,我避着你,谁也不愿意自己搭台,让别人去唱戏。
木工一般冬天比较忙,过年添置新家具的多。尤其是赶上出嫁的闺女打嫁妆,十件八件那都是少的,加上活要的又急,一个人赶工有时候都忙不过来。但是他们宁愿选择远交近攻,到邻村去找个木工帮忙,也不愿意找本村的合作。
三个人在收徒方面也各有特点,李大憨喜欢摸摸孩子的骨头,说你这孩子身子骨太瓤,不适合做木工,下一个;瘸木匠同情残疾人,看到腿脚不好的孩子,就觉得孩子经过苦难,有耐性,可教;刘三一看到比自己还瘦的孩子就高兴,说这孩子脑瓜子肯定灵,将来一定有出息,收下。
虽说三个人收徒的标准不一样,但是要求却都是一样的,孩子要不怕脏,不怕累,吃苦耐劳。
结果却让他们大跌眼睛:李大憨收的徒弟虽然长的傻大黑粗,但是力长的可里,光长肉不长劲,受不了那个罪,没干几天就窜圈了;瘸木匠的徒弟不但身残,志也不坚,麦秸火脾气,没长性,不到半个月,也颠了;刘三的徒弟忒精,根本不想学基本功,天天闹着要走捷径,学窍门,一看在刘三这里没戏,学了刚满月,也放弃了。
这些半途而废的孩子在外面的说辞可就是两样了。
李大憨的徒弟说师傅把自己当牛做马使,只让干粗活重活,干不好了还发脾气骂人打人;瘸木匠的徒弟说师傅只让干小工当二小,不教手艺,一天到晚就是帮他打杂;刘三的徒弟冤屈更大,说师傅私心太重,只图剥削自己的劳动,手艺都是藏着掖着,不教绝招,生怕他学会了。
孩子家的大人听多了也免不得跟着唠叨:“都是乡里乡亲的,对小孩咋这样,不实诚。”
弄的三个木匠哭天无泪,有理说不清啊!
他们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以前自己当学徒的时候,哪个不是从打下手开始的?什么时候叫过屈喊过累啊?哪个不是整天价给师傅呼来喝去的,挨打挨骂都是家常便饭,谁又敢放个屁?
按照农村的老礼,师傅教徒弟:“打是亲,骂是近,不打不骂是旁人”,怎么到了自己收徒弟的时候,世道就变了?
更何况干木工行确实是心急不得,且不说木工的工具繁多,每样都要学很长时间才能熟练,“一世的斧头三年的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而且常用的好些个工具都有风险,练不熟很容易出事,不是常说“玩锛如玩虎”嘛,可见有的工具还能导致重伤,所以老木匠教徒弟,一般都要求徒弟狠练基本功,不能光想着一口吃个胖子。
可是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年轻人就是不按老套路来了。
所以虽然三个人都是开门收徒弟,但是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学徒三天两头跑,村里几个平时对木匠有意见的人跟着看笑话,说是活该,总算给自己出了口气。
这事得打木工给他们做活说起。也是村里这些人爱占个小便宜,本来谈好的价格,打完了家具结账前,不是让饶倆凳子,就是让用下脚料再给孙子做个学步车。
都是乡里乡亲的,既然提出来了,总不能让脸掉地下,可是小活虽然不费料,但是费工啊,后来几个木匠再给这些人做活的时候,就开始动了心思,墙内损失墙外补。
不久这几个人就开始嚷嚷:李大憨做的窗户不严实,别说挡苍蝇蚊子了,老鼠都能钻进钻出;瘸木匠打的床不扎壮,不翻身还凑合,一翻身就咯吱咯吱响;刘三箍的桶漏缝,水越挑越轻,一桶水挑到家只剩大半桶了。
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们爱占小便宜的毛病,估摸着八成是几个木匠在戏弄他们,所以当他们发牢骚的时候,只兑个耳朵笑着听,不掺闲。
说句良心话,无论是李大憨,瘸木匠还是刘三,平时在村里的口碑都还是很不错的,一个比一个仗义。无论谁家变变蛋用到锯末了,只要张开口,拿着簸萁只管去撮,绝对是笑脸迎送。冬天谁家灶火里缺少引火了,想讨些刨花,只要提出来,也绝无二话。
尤其是在给五保户张大爷打棺材这件事情上,全村人提起来无不挑大拇哥。
张大爷是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突然倒头的,连棺材都没预备。村里从来没有合作过的三个木匠空前团结了起来,他们不会容忍外乡人说闲话,如果本村人下世了,连口棺材都打不出来,今后脸往哪搁,还怎么出门见人啊?
三个人一碰头,合计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把眉目理清楚了。
三个师傅把趁手的家伙什都带上,就在张大爷家院子里拉开了阵仗。大家谁也不讲条件,劲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没日没夜的干。村里其他人也是有力出力,有料出料。没出两天,七尺三的棺材就排排场场地停放在院子里了。
这件事情以后,村民对三个木匠一下子就刮目相看了。三个人也准备摈弃前嫌,好好大干一番。
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变化快。工业化大生产的影响开始全方位的波及到农村的每一个家庭。年轻人开始喜欢家具厂的成品家具,找他们打家具的人越来越少;盖房子也不用梁檩改用水泥板了;因为丧葬改革,也只有少数人才敢偷偷找他们打棺材;农业机械化以后,手工农具也没人使用了。整个传统木工行业彻底没落了。
早年收的几个徒弟为了养家糊口也都改了行,慢慢地每年过“三节两寿”的时候也忘记看望他们了。
再后来出生的孩子长大后都出外打工了,没有人跟他们学手艺了。
以前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现在是没徒弟可教,师傅自己要把自己饿死了。
好在几个老师傅也都到了退休的年龄了,不然还真不知道今后如何收场。
那些传承了几千年的精妙绝伦的卯榫工艺正在渐渐失传,那些世代口耳相传的木工谚语也很少再有人提及,连上了年头的“百年牢”的老家具也都越来越难见到了。
三个老木匠偶尔也会聚聚,有时候谈起时势变迁来,唏嘘不已。他们以前对自己的木工家伙什爱惜如命,那可都是吃饭的行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的行李大姑娘的腰”,都是不让别人摸碰的。可是现在不但别人不触碰了,连自己也很少摸了,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无颜再见它们。
这些多年不用的传统木工工具被冷落在墙根不起眼的的角落里,锈迹斑斑,默默地讲述着村里一代老木匠的的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