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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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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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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奶奶

俺奶奶已经走四十多年了,她走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记忆中俺奶奶七十多岁,大高个,一个村的老婆数她最高最壮。正是因为她长的那一堆忒大,所以年老以后,行动起来反倒比一般人更吃力。

当时的她已经明显弯腰了,平时走路要背着手才舒服。但是一双小脚还是整天捣来捣去,没拾闲过。

奶奶和俺家没有住在一起,俺家住在南边院子里,东西走向的三间屋子。而她则住在北边的院子里,和俺家前后院。当时农村流行“树大分杈,人大分家”,我想俺家就是这样分出来的。

奶奶住的屋子只有两间,也是东西走向。因为盖的时候西头靠边靠沿,所以屋子东边空地宽裕,还盖了三间东屋,住的是俺聪爷聪奶奶一大家子人,他们伙着一个北院住。聪爷是俺爷的亲兄弟,也是他们老兄弟几个里唯一还在世的。

奶奶的房子前面有一棵歪脖子老枣树,树上枣结的很稠,别看个头小,嘎巴脆,还甜。小时候我姐和我经常到她院子里玩,枣子还青着呢就开始爬树上摘吃,够不着,就用竹竿往下括,竹竿够不着的地方,就往上扔坷垃。但是毕竟树不是长在俺院子里,聪爷家几个嬷嬷都大睁着俩眼瞅着呢,她们和我们大小一扑棱,也争嘴,括多了肯定不合适,扔坷垃更不受待见,所以每次都吃不过瘾。

“七月十五红枣圈,八月十五晒枣干”。枣子成熟的季节,偶尔也会刮大风下暴雨,有些成熟的枣子因为风吹雨打,就会掉落下来。奶奶捡了藏回屋里,来南院的时候偷偷揣在怀里给我们姊妹几个送过来,唯恐让聪爷家的几个嬷嬷看到 ,我当时就觉着俺奶奶这个老婆可窝囊,送个枣也跟做贼似的。

当时俺爹教学离家远,俺娘见天都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只能把几个孩子都塞给奶奶看着。虽说俺大姐、二姐和俺哥都是她带大的,但是她骨子里是个老封建,满眼里只有孙子,没有孙女。按她的话说,俺哥才是她的眼珠子,俺大姐二姐,都是看俺哥时候的搭头,捎带着看的,一边带还一边叨唠说女孩子是赔钱货,早晚是人家的人。

别人家的奶奶也重男轻女,但是都没俺奶奶带样子。我大姐是头生孩子,她虽说不喜欢,好歹还没挂到脸上,当时谁家不要几个孩子呢,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过起名字的时候就多了个心眼,她给我大姐起名叫“芝”,谐音“止”,意思下胎换男孩,果然后来我哥就出生了,看把她高兴的,一脸皱纹跟麻梭子开花了一样,鼻子眼睛都挤到一坨了,一是觉得自己起的这名字好,灵验,另外杨家这一门总算是有后了。

接着是俺二姐出生,她就没啥好脸了。索性故伎重演,又在起名字上做文章,给二姐起的名字叫“兰”,谐音“拦”,意思得拦住,不能再生女孩子了,结果这次不灵了,又生了俺三姐。奶奶真的着急了,等我娘再怀上孩子的时候,她就偷偷跑到村里几家案子上焚香问事,如果还是闺女,就想办法转胎。结果几路神仙说法不一样,有说是男孩的,也有说是女孩的,她也傻眼了,万一转错胎咋办?隔皮猜瓜又看不出来,只能听天由命生啥算啥了。

四姐出生的时候,奶奶正在外头串门,一听说孩子出生了,赶紧收起话头,掂着小脚跟头把式地就往前院跑。一进院门,第一句就问是闺女是儿,一 听说是闺女,脸一耷拉,二话没说,连屋都没进,扭脸就走了。

她来的时候风风火火,走的时候垂头丧气,腿跟灌了铅似的,路上别人问她生了个啥,她也不搭理,被问急了,就黑着脸说“问啥问,又添个妮子。”好像别人早就知道了,是故意问她,要看她笑话一样。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她上过香。

后来又添了我,奶奶一看终于生了个小子,身上跟打了鸡血一样,又开始一抖抖嘞劲了。因为俺娘过四十才添的我,基本上是收官之作了。在俺奶奶看来,虽说迟了点,但总算打了个翻身仗,有了个不错的结尾。

提起我小时候,那才是让俺奶奶操碎了心。

由于俺娘天天连三赶四地下地干活,吃饭的时候又是先紧着孩子,轮到自己的时候,不是没了,就是只剩稀汤寡水。所以我打娘胎里就营养不良,生下来也不水露,血柴。加上俺娘已经用母乳喂养过五个孩子了,轮到我这里的时候,奶水已经枯竭。我噙着妈妈干吃,啥也吃不着,饿嘞嗷嗷叫,眼看养不活。

奶奶和俺娘实在没法了,只好卖玉蜀黍换钱给我买麦乳精喝,结果我是不哭了,但全家人该哭了。一瓶麦乳精坚持不了几天我就能全喝完,囤里屯的玉蜀黍蹭蹭往下下,这可是全家过秋过冬的口粮啊!没办法,只好又狠心给我断了麦乳精,改喂玉米糊。

我天生爱挑食,喜欢吃的不少吃,不喜欢的看都不看。现在从麦乳精换成玉米糊,待遇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我肯定是不干的,闻闻就摇头,一口都不尝,弄嘞俺娘憔急。

后来奶奶想了个办法,喂鸡蛋羹。当时村里家家都养鸡,鸡蛋不用掏钱买。即使自家一时没有了,邻居家借借磨磨也不做难。平时庄稼人谁也舍不得吃鸡蛋,都是攒着拿集市上换零钱或者办事用的。比如孩子过生日的时候煮几个,点上红墨水,滚滚运气,或者亲戚邻居家添孩子过满月的时候,送鸡蛋也是最好的礼物。现在可好,都进我肚子里了。

鸡蛋羹果然是个好东西,我吃了很满意,不哭不闹了,奶奶终于松了口气。

她每次拿着小碗给我喂鸡蛋羹的时候,都是一边喂,一边哄:“恁看看俺乖乖嘴有多大”!奶奶这么一夸,我更起劲了,用俩手的食指勾着两个嘴角使劲往外掰,恨不能一口把碗吞到肚里。一小碗鸡蛋羹我能一气吃完,四姐在边上馋得直流口水。她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平时都是吃红薯、玉蜀黍面窝窝头、死面饼子,现在我吃鸡蛋羹,而她只能眼巴巴的瞅着。

即便如此,也有哄不到我肚里的时候。有时候我不太饿,就弄一小口,不咽,扭头往地上一吐,然后撒脚丫子就跑,在村里的小路上、胡同里和俺奶奶躲猫猫。她端着个饭碗,掂着小脚满村追着喂我。追累了,追急了,就坐在路边墙茬上一边喘,一边骂:“这个龟孙,一会也不安生,吃个饭恁难,几个妮子吃啥都狼虎嘞没法,就这个小小的,吃饭尖酸嘞很。”

我看她追不动了,也不跑了,心里可得意,心里话:“别看你是大人,想撵上我,还差点事。”

长大后,我四姐还经常对我说:“那个时候你还怪得嘞,长了个吃好啥嘞嘴,吃鸡蛋羹都挑,我连碗边子都舔不着。”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三四岁,正是踢死河马弄死猴、鸡狗不待见的年龄,多亏奶奶身体壮,不然根本看不住我。即便如此,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而且差点没把俺奶奶挂死。

我和村西头周礼叔家的大儿子杨庆田是同龄小伙伴,在一起玩弹琉璃蛋的时候,两个人不知道为啥傻不拉几的比吃东西。他吞下去了一颗扣子,我咽下去了架子车轴承里的一颗钢珠子。

这下可把俺奶奶吓毁了,浑身跟筛糠一样,说话也打着哆嗦。一会骂我个龟孙忒胜劲,活不拉嘞气死人,一会责怪自己没看好孩子,催家人赶紧四处找棉油让我喝,先滑滑肠子,生怕把肠子弄破了。又让我蹲地上拉屎,她围着我打圈转。过一会就弯着腰往我屁股底下瞅瞅,两只手紧握拳头,眼光焦灼,仿佛是在为我加油打劲,又仿佛拉屎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看着看着就出一头大汗。

我当时年龄小,根本不知道害怕,就按她的要求,谷堆在当院的地上拉屎,一边蹲一边玩蚂蚁。当天她让我蹲了好几次,我哪有那么多屎可拉啊?所以拼命努了半天,每次也只能拉一点。奶奶拿根树枝,翻来覆去地搅,左一遍,右一遍,摊开了,找钢珠子,生怕遗漏了任何细节。我心想,她是不是瞎鼻子呀,也不嫌臭,反正我实在是没屎了,蹲的屁股门都干了,乘她不注意,就捏着鼻子先跑了。她不死心,还在那里拿着棍子搅来搅去,到最后也没找着。

第二天早上,她的前额明显新多了几绺白头发,看起来疲惫不堪,八成是整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早早就等着我起床拉屎了。直到中午饭后,我终于借着饭劲把钢珠子拉出来了。奶奶瘫坐在椅子上,脸上无法控制的肆意地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哭得那个痛啊,一把鼻子一把泪的。

事后才知道,奶奶已经偷偷把农药藏她门后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她插上门将敌敌畏一喝也就去了。

幸亏钢珠子拉出来了,救了祖孙两个人的命。而她那白发,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都说馍饭才养人,别看奶奶一天到晚追着我喂鸡蛋,但是因为我太挑食,不吃粗粮,好面馍又吃不上,所以我小时候体质发育并不好,身子骨一直可瓤。记得都四五岁了,夏天午饭后,全家在院子里乘凉,俺哥让我把院门口的一个斧子给他拿过去,我费了好大劲两只手拉着斧子,一晃一晃的往院子里跑,结果半路还累倒了,引得全家哈哈大笑。

因为体质弱,免疫力差,我很容易得病,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得了疟疾,我们那里称“打摆子”,一会烧的跟碳疙瘩一样,一会又冻得浑身直打搐搐,吃啥都吐。父亲带我到镇上的一个诊所找大夫开了药,回到他学校的宿舍,让我把药吃过以后,躺床上睡觉休息,一看要上课了,他就慌忙走了。当时我父亲带初三毕业班,抓得紧。

父亲走了没多久,俺奶奶就来了,提着案板,拿着一个白馒头,还有一点香油和盐巴。奶奶知道我喜欢吃泡嘞好面馍,所以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白馒头,走了一里多地来给我做饭来了。

泡馍就是把馍切成片,放到碗里,然后放点盐和香油,用开水泡,直到开水浸透馍片,喝着又软又香。这个确实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年中也就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吃,平时都吃不上。所以看到奶奶泡好的香喷喷的泡馍,我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一口气连汤带水喝了个精光,热的浑身都是汗,吃完竟然也没有吐。

至今想来,那次的泡馍都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泡馍,后来再怎么吃都吃不出奶奶做的那个味道了!

当时我就觉得俺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

有次和村里的根生因为一点小事吵架,吵恼了,他居然咒我说俺奶奶不是亲奶奶,我当时就跟他急了!

平时大人经常这样逗小孩,说:“你不是亲生嘞,你知道不?你是半路上拣的孩子,不信你回家问恁娘。”刚开始孩子还信以为真,回家找着娘又哭又闹,后来就有经验了,谁再说类似的话也不信了。

这次不同,这次是吵架,根生居然这么恶毒的骂我,我从小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也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恁奶奶才不是亲嘞,恁爹恁娘也不是亲嘞,恁全家都不是亲嘞!”

当时农村孩子吵架对骂的时候,有的人嘴巴灵,骂的鲜。不会骂人的没有创意,骂不出新花样,只好用笨办法,学人家,一拙胜百巧,说:“你刚才骂的啥,都给你回过去,都是骂你自己嘞”,又省事又不吃亏。厉害如我者,还能在人家骂的话的基础上再加点码。

回家以后,我还不解气,告诉俺娘:“死根生说俺奶奶不是亲嘞,我一下子给他回过去了,而且回他全家都不是亲嘞。”

俺娘说:“听他瞎说,恁奶奶咋不是亲嘞哎,亲溜溜嘞亲。他一个小屁孩,还没你大,知道啥。”后来听说俺娘因为这还特意去根生家发了他家的大人。

俺娘对俺奶奶是真的心怀感激, 尽管她不怎么喜欢孙女,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没正儿八经喊过,只是按大小和排行几妮几妮的叫,比如“大妮”、“二妮”,但是我几个姐对她都可亲,当然这与俺娘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有一次俺娘对我说:“你最小,没赶上最困难的时候,恁大姐、二姐,恁哥都赶上了。多亏了恁奶奶,一个人在家照顾恁这一班子孩子,我才能下地干活,不然,根本呼拉不严摊子,你们姊妹几个长大以后谁都不能忘了恁奶奶。”

俺娘平时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也都是先盛出一碗,让俺姐给奶奶送去,然后大家才吃。冬天的时候,晚上也会让俺姐去陪奶奶睡,奶奶毕竟年纪大了,有时候夜里需要有个人照应,掂掂尿罐子什么的。而且人老了身体火力也不够了,找个孩子去睡到床的另外一头,能暖暖被窝。

刚开始的时候是让三姐去的,在我几个姐当中,三姐的脾气最好。结果没睡几天,三姐就不干了,闹着要回来,问原因,说是奶奶晚上爱放响屁,声音大的吓人,睡不着。后来没办法,俺娘只好安排几个姐晚上轮流去守奶奶。

其实,当时的人一天到晚吃红薯、萝卜,饿急的时候还逮啥吃啥,肚囊子都不好,有几个不爱放屁的。除了大闺女小媳妇放屁还背背脸,其他人放屁都是随时随地,酣畅淋漓,大家谁也不笑话谁,有句话,叫“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有的孩子还专门比看谁放的响,很多人还因为屁多屁响得过外号,什么“王大屁”,“张三炮”,都是放屁的猛人。俺奶奶常说自己是个粗人,她白天走路,屁都没断过,哩哩啦啦的,能从胡同嘴子北头一直放到南头。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了,走前没病没痛,没有任何征兆,就是今天晚上躺下,第二天早上再没起来。

出殡时,父亲扛的幡子,摔的老盆,全家人都哭了,我也跟着哇哇大哭。

村里人都说,这个老婆真行好,拉套拉了一辈子,临了还一点都不麻烦人。

再后来,从村里大人嘴里,我再次听说了俺奶奶不是俺亲奶奶。旁门的张二奶奶偷偷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亲兄弟中,俺爷排大,下世早,俺爹六七岁的时候,他就走了。俺亲奶奶比俺爷走得还早,她走的时候,连俺爹还都不记事呢。

才走的这个奶奶是俺二爷的遗孀。二爷走了以后,她一直守寡,因膝下无子,看俺爹打小父母双亡,觉得可怜,就把俺爹拉巴大,熬成了一家人家,想着自己将来老换小,也算有个依靠,因此对俺姊妹几个像亲孙子孙女一样。为了这个,聪爷家的几个嬷嬷还经常当着面说她偏心眼,有好吃的都给了我们家的孩子。

按理说,俺爷排大,聪爷排三,对奶奶来说,两家一般远。但是因为俺爹是她带大的,所以无形中就偏着俺家这几个孩子。俺爹俺娘感恩她,这里面的弯拐从来也没对我们提过。

我虽然信了,但还是不死心,又跑去问俺娘,俺娘红着眼,只说了句:“跟恁亲奶奶有啥两样啊?”

娘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俺奶奶真的不是俺亲奶奶啊,她在世的时候,我居然不知道!

我默默地走开了,找了个背人的地方,想着奶奶生前的点点滴滴,懊悔自己做过的傻事,平生第一次一个人放声大哭,直到哭透了,觉得舒服了为止。

从那以后,我还是会经常含泪想念俺奶奶,毕竟阴阳相隔了,我怕时间久了会冲淡我对她的思念之情,我更怕她把我给忘了,她是个粗人,记性一直不是那么好。

不是说祖孙会有心电感应吗?我哭着思念她,就是不想让她忘记我,她一直是最疼我的,应该能感觉到吧。

但愿上天有灵,来生我们能再相遇,到时候我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想告诉她:“我想让恁做俺亲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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